好友 第93章

作者:饭山太瘦生 标签: 强强 宫廷侯爵 情有独钟 正剧 古代架空

  荀靖之左臂泛疼。他左臂的伤是一道旧伤,每逢雨雪天气,左臂的骨头就像在被虫蚁啃噬,泛出隐痛。他背上的伤不太疼,但是很痒,伤口已经结痂,他等着那些血痂掉落。

  周敦平……

  荀靖之想起一个人名,一个带血的人名。

  血肉模糊的周敦平。

  他在一团血肉中找到了一颗多伽罗木佛珠。

  婢女看荀靖之不说话,试探着问:“郡王不舒服?”

  荀靖之摇了摇头,说:“不必备膳了,我继续睡了,明日麻烦你们早些叫我。”

  婢女问:“屋中要点灯吗?”

  “不必了。”

  婢女退出了房间。

  荀靖之在一片漆黑里听见了雨声,簌簌的雨声连绵不绝,雨丝将天地连起。天有多高,三万三千三百三十三丈高,天有这么高,容不下一个第五岐。窗外的雨似乎不是雨,而是他的追忆,他的追忆就那样铺散在天地之间……

  追忆和思念是差不多的词。当荀靖之叫“奉玄”时,他总是追忆荀靖之的过去,当他成了荀靖之,他又开始追忆奉玄的过去。他追忆的不止有第五岐,还有整个陷落的北方。

  他的血脉里流淌着太.祖的血,那血起自北方,有着收复天下的雄心;然后是庄宗的血,统一了南北的血;然后是母亲和父亲的血,然而他所怀念的父母,在他的记忆里早已面目模糊,其实他根本没见过父亲。

  他和父亲长得像吗?“父亲”这个词到底是什么意思呢。他不熟悉这个词,以及这个词带来的一切。佛子和父亲的关系很好。

  荀靖之放下手里的杯子,看了一眼床帐,他希望自己不要再做熟悉的噩梦了。为什么不能做一场美梦呢?

  裴昙和六如比丘尼交好,她曾和荀靖之说,他该去见一见六如比丘尼。荀靖之那时问裴昙为什么,裴昙说:“郡王,我怕你有毒龙入心。”

  毒龙入心,他心里有没有毒龙,他并不知道……但是他知道一个噩梦早已钻进了他的心里,他拔不出、动不得,只能被扎得鲜血淋漓。

  荀靖之没有回到床上,他的头有些晕,可是他不想继续睡了。他没有叫婢女进屋服侍,没有惊动任何人,独自倒水洗漱之后,换了便服,拿上一把纸伞就离开了府邸。出门时,有家仆看到了他,问他要不要准备马车,他摇了一下头。

  六如比丘尼在通觉寺修行,通觉寺在城南的佛陀里。

  他想去见一见六如比丘尼,他想……睡一场好觉。

  荀靖之撑着伞在雨里行走,左手手臂传来沉闷的疼痛。这感受不只是疼痛,与他的思念相仿,提醒着他故人的逝去。

  孝仁皇太女送幼子入道后,发愿供养佛寺,以一己之力为幼子供养三百间佛寺。皇太女那时心中的感受一定与痛苦有关,那是一种沉闷的痛苦,只能积蓄在心中,于是整颗心也被坠得沉下去。

  荀靖之只供养了一座佛寺。他以第五岐的名义供养了水目山上的青山幽严寺,青山幽严寺主殿的柏木房梁上刻了出资重修寺庙之人的名字,那柏木上藏着一个名字,也只藏着一个名字:衡塘侯鹤仪第五岐佛子。

  衡塘侯,鹤仪第五氏阿岐,小字佛子。

  乾佑九年,第五岐已满二十岁,理应取了表字。荀靖之不知道第五岐的表字,第五家全家殉国,没有活人知道第五岐的表字。

  荀靖之想问六如比丘尼,“名”到底有什么意思呢。一个人叫屠万真羽还是叫韦衡,有区别吗?一个叫奉玄还是叫荀靖之,有区别吗……

  韦衡从日本国抚子内亲王那里听说名字是咒。

  名到底承载了什么。

  荀靖之在雨里行走,走路时鞋底带起的泥水溅湿了他的衣袍下摆。名的含义是什么,为什么他被困于一个梦魇,如今他果然还活着吗,他果真没有处在一场梦里吗……荀靖之越走越快,他想要一个答案。

  他渴望六如比丘尼告诉他一个答案。

  他在雨里狂奔,他感受自己的脸上有水痕,他不知道那是雨还是他哭了。

  永隆死在了他的怀里,永隆的血是热的,不像这场春雨,冷得丝毫不带感情。

  他在建业城內空无一人的大街上奔跑,黑暗遮盖了所有颜色,他不知道落在自己身上的是血水还是雨滴。

  他害怕自己找到六如比丘尼时,六如比丘尼转过头,只露出白森森的骷髅。

  他怕一场梦境轰然坍塌。

  他怕自己真的一无所有,连一场梦都没有。

  初月被乌云遮盖,只在云后显出模糊的光团。雨越下越大,有回家的行人看到荀靖之在路上奔跑,叫他:“喂、喂!郎君,天色晚了,雨也下大了,你去哪儿呀!”

  雨声哗哗作响。

  荀靖之穿过半个建业城,从城北行到了城南。秦淮河中的水涨了起来,秦淮河边上在望楼中守航桥的士兵拦住他,士兵不知道这个狼狈的行人是从哪里来的。

  一个身形魁梧的士兵问的荀靖之:“郎君要过河,去干什么?”

  荀靖之浑身都湿透了,他说:“去见一个人。”

  “留下名字。”

  “我是荀靖之。”

  “住在哪儿?”那士兵一边问一边抬眼看向他,忽然说:“好熟悉的名字,你姓荀?”

  另一个略瘦的士兵从他身后拍了他一下,试探着问:“高平郡王?”

  “嗯。”荀靖之点了一下头。

  雨水顺着他的下巴滴进他的衣服里。

  略瘦的士兵叫了一声,“呀,郡王,您这是干什么!快进来擦擦,我给您拿一把伞!”

  身形魁梧的士兵将信将疑,问:“你有凭证吗?”

  荀靖之将玉佩递给他。

  那略瘦的士兵去叫人、找纸伞,想让人送荀靖之一程。荀靖之不等他叫来人,要那身形魁梧的士兵通知守桥的士兵开航,匆匆走了。

  那略瘦的士兵叫来了人,抱着纸伞,只看见荀靖之的背影,骂了一句:“好心喂了狗,”他转头问身形魁梧的士兵:“天都黑了,他干什么去?”

  身形魁梧的士兵看着荀靖之的身影消失在雨里,说:“我哪儿知道。”

  略瘦的士兵讽刺地说:“这群王爷就这样,吃饱了净干闲事。”他踢了一脚炭盆,说:“谁管他呢,咱们烤火。”

  身形魁梧的士兵笑话他:“你不也干闲事吗,他手里有伞,你还去给他找伞。”

  “伞我自己留着,不给他。看这天色,这雨得再下一阵呢。”

  “你上次……”

  雨声吞没了交谈声。雨势没有减小,乌云几乎压在了整个建业城上。

  荀靖之在雨里奔跑。

第132章 水月2

  天人五衰

  荀靖之走到佛陀里一条巷子前,看见了一个牌楼,他撑着伞,借纸伞挡住雨丝,抬起头,看见牌楼上写着“入菩提觉海”五个字。

  长巷并不黑暗,牌楼两边的立地石灯笼中,香烛静静燃烧。在雨水中,荀靖之闻到了浅淡的檀香香气。是了,这是佛香的味道,前面有佛寺。

  裴昙说通觉寺是一座尼寺,寺前的牌楼上写着“入菩提觉海”五个字。前面就是通觉寺。

  荀靖之淋了雨,头发被雨水打湿,贴在脸上,一身衣衫也早已湿透,整个人形容狼狈。他抬头看着“入菩提觉海”五个字,身上一阵冷一阵热。他在发抖。

  六如比丘尼……

  为什么他被困于一场梦魇。他的眼眶发热,他蹙眉看着那五个字,在雨里无声质问佛陀,为什么,到底为什么,为什么他走到了今天这一步。

  国师曾预言他和兄长二子存一,如果国师的预言无可置疑,那他无论怎么躲也躲不掉,不是吗?如果国师的预言不准,他那修道的十三年是在做什么?他在躲避本来就不会出现的命数。既然不会出现,为什么又要躲避。

  漫天神佛。

  十方菩萨。

  他活了二十五年,活成了一场笑话。

  荀靖之撑着伞走进了巷子。通觉寺的寺门已经关上了,他敲响了寺门。

  守门的女尼在门响不久后走了过来,隔着门问:“来人是谁?”

  门后的女尼应当是一位老年女子,声音微哑,她的声音使得夜色显得更加寂寞。

  荀靖之说:“高平郡王荀靖之前来问道。”

  女尼隔着门缝看向门外,看到门前只站着一个人,虽然撑着伞,浑身却都湿透了。伞遮住了他的脸,女尼看不见他的神情,问:“外面在下雨,郡王是自己来的吗?”

  “是。”荀靖之撑着伞,水顺着他的脸颊滑落。

  女尼并不怀疑门外站着的是高平郡王,她看到了他腰间的玉佩。许朝的亲王可佩玉狻猊,郡王可佩玉狴犴,四品及以上公卿侯爵可佩金鱼。

  高平郡王,建业人口中的入道郡王。雨丝绵绵密密,入道郡王独自站在门外,好像一缕在雨中撑着伞的幽魂。

  女尼说:“通觉寺是尼寺,郡王夜中来访,恐怕有些不方便。”

  “我想拜访六如法师。”

  “郡王是在路上摔倒了吗?怎么浑身都湿了。”

  “没有摔倒。我是冒雨来的,有一阵子雨下得太大了,伞挡不住。”

  女尼轻叹了一声,抽出门闩,打开了寺门,向荀靖之低了一下头,对他合手示意,说:“郡王既然诚心拜访,夜里风凉,您进来吧。”

  荀靖之收了伞,回礼之后说:“多谢。冒昧来访,打扰了。”

  女尼看清了荀靖之的样貌,女尼并不在意色相,在她眼中,荀靖之有一个青年人应有的样貌,但是他的面色很差,嘴唇也冻得毫无血色,一双眼眸墨色沉沉,如含微苦,竟然看不出一点儿笑意——他的神情不该是他这样的青年人有的。

  女尼说:“郡王在难过吗?”

  荀靖之说:“多谢您的关心。”

  女尼关上寺门,带荀靖之向前走,对他说:“您还很年轻。”

  冷雨中有微风吹过,钟楼和鼓楼上悬挂的铜铃发出叮叮声响,声音因沾染了雨水而略有沉闷。

  他还很年轻,可是他觉得疲惫……荀靖之穿着湿透的衣服,浑身泛冷,他因寒冷而微微颤抖着,对女尼说:“劳烦您为我通报,我想见一见六如法师。”

  “好,我先带您去休息。”天王殿等佛殿中的香烛已经熄灭,殿门已经关上了,女尼不带荀靖之进入佛殿,带他绕过佛殿前往走。走在路上,荀靖之隐隐听到了比丘尼们的诵经声。

  从痴有爱,则我病生。以一切众生病,是故我病。若一切众生得……①

  女尼撩起帘子,请荀靖之走进一间偏殿,伸手示意荀靖之向左看,告诉他:“那边有炭盆,您去暖暖身子吧。如果您不嫌弃,可以披上老尼的外衣,外衣做得宽松,您披上也不会太小。我去叫人告诉六如法师您想见她。”

  “多谢。”

  屏风上搭着一件灰色的百衲衣,荀靖之穿着湿透了的衣服,冷得厉害,披上比丘尼的外衣,在灯芯草蒲团上坐下来,在炭盆边取暖。

  殿外的雨不停地下。

  炭火炽热,荀靖之依旧觉得冷。左臂桡骨泛疼,背上的伤口也在疼。他的所有疼痛背后都隐藏着一个名字:第五岐。在西同村,他的左手受伤,可是他一点儿也不后悔。他杀了周敦平,受了肉刑,背上皮开肉绽,他不后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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