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友 第94章

作者:饭山太瘦生 标签: 强强 宫廷侯爵 情有独钟 正剧 古代架空

  这些事情都和佛子有关。

  他迟疑着伸出手,握住了自己的上臂,衣服已经被火烤得半干,隔着衣服,他感受到了自己的体温。佛子曾在他的上臂上留下一道咬痕。

  我们啮臂为盟。

  荀靖之闭上了双眼,在侧头时,眼泪顺着他的脸颊滑了下来。

  一道早已愈合的咬痕,并不让他感到疼痛。可是为什么他心痛如摧……在这世间,唯一与佛子直接有关的东西,只剩下了他手臂上的一道咬痕。

  他很想佛子。

  很想。

  乾佑九年,他们甚至没能再见一面。

  他所怀念的是什么……人不应该贪恋相,可是他怀念佛子的相。他希望再见佛子一面,再看一看他的脸,就那样看着他,久久看着他,直到双目湿润。

  他笼居在宅邸中时,抄写阿翁注解过的《金刚经》,阿翁在“如来说身相,即非身相”旁边写下了六个字:法身、报身、化身。凡人有报身,佛有清净法身、圆满报身、百亿化身三身。

  凡所有相,皆是虚妄。若见诸相非相,即见如来。②

  法身恒有,报身是相。相乃虚妄不实之物,骨肉相聚,遂生暂时之相。人不可以以相见如来。

  报身有生有灭,即使是欲界、色`界、无`色`界的天人,也受此束缚。诸天人在寿命将尽时,其身将有天人五衰异相——小天人五衰:乐声不起,身光忽灭,浴水着身,着境不舍,眼目数瞬;大天人五衰:衣服垢秽,头上华萎,腋下流汗,身体臭秽,不乐本座。③

  诸天人肌肤香腻,妙若莲花,不染于水,唯有衰相出现时,才会沾水。荀靖之连天人都算不上,他只是一个凡人,他是一个凡人,肌肤贴着潮湿的衣服,被衣服染湿,使得他不住地颤抖。

  这身体多灾多病,常有伤痛,不过是受了一些寒气,就要颤抖。

  法身不生不灭、不垢不净,法身上不会有伤痕。法身真好呀。可是伤痕留住了过去,荀靖之爱自己身上的伤痕,他不需要法身、不需要圆满报身。他只需要自己这一具带着伤痕、常有病痛的报身。

  这身体是父母给他的,他以此想起自己的父母、先祖。他因为自己身上的病痛伤痕,而知道自己怀念的佛子确有其人。这不是一场虚妄的梦境,他所怀念的佛子,确确实实出现在过他的眼前,曾与他同行。

  女尼来请荀靖之,对他说:“抱歉,没为您倒一杯热茶。”

  荀靖之说:“我深夜来访,打扰了您,您不必感到抱歉。”

  “我带您去见法师。”

  “有劳。”

  女尼没有看见荀靖之坐过的灯芯草蒲团上留下了淡淡血迹。她掀开帘子,与荀靖之走出偏殿,带荀靖之走进到一处佛堂前,佛堂的檐下铺设着席子,放了软垫,前面摆着炭盆和茶案。一道衬纱的细竹帷帘遮住了佛堂中的景象,佛堂中的烛光隐隐在竹帘上映出了一个人影。

  六如比丘尼正坐在帘后。

  雨渐渐小了,乌云正在散去。被雨水洗过的石板上映出了月影。

  荀靖之没有将披在身上的百衲衣还给女尼,他觉得冷。他走上佛堂的台阶,向帘后的人点头示意后,整衣跪坐在了檐下的软垫上。

  他问礼道:“法师。”

  六如比丘尼自帘后的屋中对他回礼,回道:“郡王。”

  “法师要与我隔帘相见吗?”

  “郡王不希望这样?”

  “男女有别,法师如果觉得不便与我相见,我与您隔帘对谈,也是一样的。”

  “郡王,我不因为您是男子,所以不面见您。”

  荀靖之问:“那是为什么呢?”

  荀靖之看到了竹帘上模糊的人影,他害怕帘后的六如比丘尼不能解答他的疑惑,他怕她只是一个普通的……故作姿态的女尼。他怕自己来这一趟,得到的只有失望。

  六如比丘尼回答说:“郡王听过天人相交五品吗?我愿郡王抛下俗世烦恼,我与郡王以神相遇。”

  “我未曾听过,请法师赐教。”

  夜风吹起时,檀香的味道在空荡的夜色中飘散。

  荀靖之闻到了轻微的鲜血的味道,他背后的伤口没有完全愈合,被雨水浸湿后,再次裂开了,血水渗湿了他的衣服,疼痛使得他清醒。

  六如比丘尼自帘后说:“郡王,天人相交分为五品,地居天天人和凡人一样,以为只有肉身相结合,才能获得满足;夜摩天天人相拥;兜率天天人两手相执;化乐天天人相视而笑;他化自在天天人只需对望。郡王,我与您对望,我不执着于色貌,您也不必贪求。”

  对望吗?

  荀靖之跪坐在帘外,面无表情,唯有眼眶泛红。他的表情没什么变化,泪痕却从他的眼眶中滑了下来。

  原来是对望。原来对望并不轻而易举。

  超出尘世这些凡俗的欲望。这天人对望一眼所带来的感受,他早已知晓。在宣德智门寺里,佛子看他一眼,他已知晓。

  望。原来他怀念佛子一万遍,也不过希望佛子能再望向他一眼。他怀念一个逝去的眼神——他所贪求,到底是太多了,还是太少了……

  作者有话说:

  ① 《维摩诘经》

  ② 《金刚经》

  ③ 《佛本行集经》五:“尔时护明菩萨大士,天寿满已,自然而有五衰相现。何等为五?一者头上花萎,二者腋下汗出,三者衣裳垢腻,四者身失威光,五者不乐本座。”《俱舍论》十:“然诸天子,将命终时,先有五种小衰相现:一者衣服严具出非爱声,二者自身光明忽然昧劣,三者于沐浴位水渧着身,四者本性嚣驰,今滞一境,五者眼本凝寂,今数瞬动。此五相现,非定当死。复有五种大衰相现:一者衣染埃尘,二者花鬘萎悴,三者两腋汗出,四者臭气入身,五者不乐本座。此五相现,必定当死。”

第133章 水月3

  须菩提,于意云何?

  天净如洗,明月皎洁。佛堂外已有虫鸣声,春虫的鸣叫声很细,偶尔才响起。

  荀靖之坐在檐下,与六如比丘尼隔帘对谈。六如比丘尼在这一夜中,以影子和声音的形式出现在荀靖之的面前。

  二人不说话时,风吹起屋檐下的青色布幔,鎏金佛铃叮叮作响。

  荀靖之听见通觉寺深处传来比丘尼们的诵经声。

  风起之时,佛堂中的烛火也因风而摇晃。

  荀靖之问六如比丘尼,为什么世间烦恼众多。六如比丘尼回答说,因为这世间是有漏世间,是有缺陷的世间。

  “漏”即是缺陷之意。荀靖之问六如比丘尼:“法师,处在这个世间,就一定有漏吗?那一人即使修得了福报,离不开这世间,岂不是也会有烦恼。”

  “是。人修得福报后,可以凭福报转生为这世间更高天的天人,获得漫长寿命,然而天人会有五衰,如果天人不继续修持佛法,就会陨落。天人没有成佛,尚未完全离开这世间,也受诸漏之苦。”

  荀靖之苦笑,“看来成佛要精于修持,一刻不得松懈、一世不得松懈。净土宗说念佛号就能成佛,我不信。成佛不可能是容易的事情。”他请六如比丘尼为自己解《金刚经》“是福德即非福德性”,阿翁在此句后没有写下注解。

  福德……阿翁修得了怎样的福德,可转生在更高天了吗?阿翁是不是再也不会回看他所在的这烦恼欲界。他又该做什么呢,也像阿翁那样,修行佛法吗。可是他有我执,他放不下——他放得下金、银、身份,他放不下过去。

  放不下,绝不放下。

  六如比丘尼为荀靖之回顾佛经:“佛问须菩提:‘须菩提,若有人以充满三千世界那么多的金银七宝布施,所得福德,是否算多?’须菩提答:‘师尊,甚多。’佛问:‘为什么?’须菩提说:‘是福德即非福德性。’”*

  荀靖之说:“法师,我不理解最后一句话。”

  六如比丘尼答:“郡王,这世间的福报只是福报,因缘而生,因缘而散,总会流变——福报有自己的期限,所以须菩提说这种福报不是有本性的东西。因为福报没有本性,所以有时会多,有时会少,可以用‘多’‘少’衡量。可是,福报并不恒定,此时您以为是福报的事情,在另一个时候看可能就是痛苦,此时您以为有炭火是福报,可是延续到夏日,就是痛苦。福报没有本性,本质是空,是故福报是有漏福报。世间无漏者,唯有佛法,修行佛法,悟得无漏之佛果,可超脱世间。”

  荀靖之问:“法师,什么又是‘世间’?我觉得这世间,不够好。”

  六如比丘尼答:“世间又名器世间,如同器皿,有成、有住、有坏、有空,生成之后,终将崩坏。世间之中,有时间、有空间,郡王,您转头看月,您若是看见了这个世间的月亮,是在时间中看见了它,您至少看见了它一瞬,否则您不能说自己看见了;您也是在空间中看见了它,它在天上——若是没有空间,月就没有相,您也就无法说您看见了月亮。世间有时有空,色相在其中偶合相遇。”

  荀靖之说:“佛经中说有三千世间。”

  六如比丘尼答:“世间多如恒河沙数,不可数清,我与郡王所在的这世间只是一个世间,名叫婆娑世界,又名堪忍世界。婆娑世界苦乐参半,其间众生能忍一切,故名“堪忍”。生极乐净土者,唯有喜乐,不需忍苦;生无间地狱者,唯有苦厄,无法忍苦,故发出大叫唤,故地狱名大叫唤地狱。生婆娑世界者,有苦有乐,因而可以因喜乐反思苦,然后不想再忍苦,由此悟道,得证佛法,永得解脱。”

  荀靖之问六如比丘尼:“法师以为,这世间可有真乐?”

  六如比丘尼说:“修行佛法,可得真乐。”

  荀靖之又问:“除佛法之乐,其他之乐难道不真实吗?”

  六如比丘尼以龙树菩萨所作《大智度论》答荀靖之:“是身实苦,新苦为乐,故苦为苦。”

  荀靖之不明白。

  六如比丘尼说:“譬如郡王站立一日后,在檐下跪坐,初坐时身体舒适,不觉是苦,久坐则双腿微麻,于是知道坐亦是苦。”

  除却修行佛法外,世间没有真乐。

  荀靖之说:“我不想修行佛法……法师得到真乐了吗?可能告知我得到真乐时的感受。”

  六如比丘尼说:“我未得真乐。”

  荀靖之看着竹帘上六如比丘尼的影子,那是一个沉静的影子。荀靖之觉得自己有些发烧,浑身一阵冷一阵热,冷比热多。他看着六如比丘尼映在竹帘上的影子,忽然有种不真实的感受。

  什么是“真”?影只是影,他能抓住的似乎是六如比丘尼的声音。六如比丘尼的声音如同一道甘霖,那不是他所需要的水源,但是可以稍稍缓解他心中的干渴。他轻声说:“是吗……您也没有得到过真乐吗?”

  六如比丘尼回答他:“郡王,佛法不在得,在悟。以为‘我’能得真乐,是以为‘我’胜过众人,以为‘我’与众人不同,此时恰恰是执着于我相、人相、众生相、寿者相之时。郡王,因此我并无所得。”

  荀靖之意味不明地笑了一下,无所得。他问六如比丘尼:“法师开心吗?”

  六如比丘尼说:“唯求安心。”

  漏。烦恼。不得解脱。

  不得解脱,不、得、解、脱,他有多久没有过安心的感受了。如果不向空门寻求解脱,他可还会有安心的感受吗。

  如果苦还能忍受,那便是苦。不能忍受时,人会想寻求解脱,向空门销去一切烦恼,那苦也就消失了。他最深的苦与执念有关,他执着地怀念一位故人,当他不再怀念时,不,他觉得自己尚能忍受,他不允许自己忘记。

  荀靖之感受着自己的身体的酸软和疼痛,这具报身为病痛缠绕……贪、嗔、痴被称为正三毒,他想起一个日本国故事,清姬化生的大蛇因正三毒在大火中燃烧,他坐在佛堂前,报身却像清姬化生的大蛇一般痛苦,如遭烈焰焚烧,如被冰水泼身。

  四周的空气因一场雨水而变得清新湿润。檐下的佛铃发出轻响。通觉寺的比丘尼们早已结束了诵经,寺中只剩下了木鱼声,一下一下,敲得缓慢,从通觉寺深处传来。

  是该放下了吗,他累了,不得安眠。

  笃、笃、笃、笃……

  木鱼声从月光下传来,一下一下像是落在了荀靖之的骨节上,一下、一下,木鱼声叩问他这具身体中的魂魄。他坦诚地对六如比丘尼说:“法师,我有贪嗔痴,放不下执念。”

  他以为六如比丘尼会开解他,劝他修习佛经。然而,六如比丘尼说:“郡王,我也有,人人皆有。这是有漏世间。”

  荀靖之问:“法师也有贪嗔痴吗?”

  “有。佛门修行有六波罗蜜多,又译作六度、六‘到彼岸’,乃是布施、持戒、忍辱、精进、禅定、般若。我应为众生行布施,施财、施法、施无畏,可是我听闻郡王深夜来访,我得重新换回衣服,那时我很惫懒,不高兴郡王深夜来了。恶从一念生,我不愿行布施,嗔怪郡王。”

  “深夜来访,是我的过错。法师有妙德,我感谢您愿意见我。法师会改悔,可我不想改悔,我不放下。法师要劝我放下吗?”

  “郡王不想放下,我劝也不会有用,我劝您只会让您更加不想放下,只是坚定您绝不放下的决心。郡王,佛不渡人,人自渡己。郡王如果不想放下,您的不放下也不妨碍别人,那您可以来与我同座,我无法让郡王放下,但是我可以使郡王的心稍稍得到喘息。我向您表示尊重,不是因为您是郡王,而是因为人负担起诸苦,走一条不好的路,要有异常之勇气,而您选择这样去走路。郡王,不必苛责自己,堪忍世间充满诸苦,错不在一个人。而一个人独自行走,是会更苦的。”

  人独自行走,是很苦的。荀靖之眼眶微湿,道:“多谢法师。”他感谢六如比丘尼在这一夜对他的布施,六如比丘尼将善意和佛法布施于他。

  有一位中年女尼提着灯笼走了过来,对荀靖之躬了躬身子,道:“郡王,寺外有人找您。”

  荀靖之有些疑惑,不知道谁会在这时找他,而且还找到了他。

  他向来传信的中年女尼说:“多谢。”然后朝竹帘后的六如比丘尼点头示意,“法师,今夜打搅了,我改日再来拜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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