逐王 第112章

作者:水千丞 标签: 古代架空

  “你去做什么?”

  “他既相信封家父子的清白,也一定顾念着旧情,便会帮我们。”

  “如今朝野内外到处都是谢忠仁的眼线,你去找他,未必有用,反而会暴露自己。”颜子廉道,“你们不可直接见面,此事由我来安排。”

  “听老师的。”燕思空迟疑道,“学生还有一个请求。”

  “你说。”

  “我……我想见封野。”

  颜子廉皱起眉,没有接话。

  “有些话,恐怕封野只愿意对我一人说,那日在猎场究竟发生了什么,我要巨细无遗地知道。”

  颜子廉犹豫片刻,答应了:“我会让孟铎安排,你行事定要小心。”

  燕思空深深鞠躬:“多谢老师。”

  “思空。”颜子廉面无表情地说道,“倘若……倘若陛下真的要杀他们,你当如何?”

  燕思空握紧了拳头:“学生拼尽性命,也要救封野。”

  “你想怎么救?”颜子廉一字一顿地问道。

  燕思空僵立在原地良久,才从薄唇中轻吐出两个字:“劫狱。”

  颜子廉瞪直了双目,面色一白,身形跟着晃了晃,突然往后踉跄了一大步。

  “老师!”燕思空忙冲上去扶住了他。

  颜子廉狠狠地咳了两下,枯瘦的身板跟着剧烈地颤抖,他以衣袖掩住口鼻,却眼见着袖口被猩红的血所浸染……

  “老师!”燕思空大惊失色,忙从怀中掏出软帕,擦拭着颜子廉渗血的唇角,“老师,老师你怎么了?”他将颜子廉扶到椅子上坐下。

  颜子廉摆摆手,又咳了半天,直至满脸充血,从慢慢地停了下来。

  燕思空跪在颜子廉身前,哑声道:“老师……”

  颜子廉喝了口水,渐渐平复了下来:“不……不怪你,人生司命而应有时,我已经老了。我本想着,豁出这条行将就木的老命,也要为我大晟铲除奸佞,到了大限之日,才能放心地挥袖而去,可如今……”

  燕思空悲切地看着颜子廉。

  颜子廉深吸一口气:“我清楚你的脾性,看似八面玲珑,独善其身,实则对认定之事非常执着,不择手段亦要达成,我总觉得,你能做到颠覆天下、逆转乾坤的大事,可惜为师未必看得到了。”

  “老师千万不可这么说!”

  颜子廉挥手制止他:“思空,我为官四十载,门生故吏遍天下,你最聪明、最得我赏识,我希望由你承继我的衣钵,拯救这江河日下的朝堂,和万千黎民百姓,你可以吗?”

  燕思空颤抖着点头。

  “老师……败了。”颜子廉伸出手,那苍老地、枯瘦地手指,抚过燕思空浓黑的鬓发,他声音凄楚,“最终还是败给了那阉狗……你我再是奔波,恐怕也救不了封家了,但你不能认输,只要保住了你,为师下了黄泉,也要亲眼看着你将那阉狗千刀万剐。”

  燕思空双目悬泪,郑重地点了点头。

  “无论你要做什么,都要先保全自己,倘若能够救出封家父子,一切就还有希望。”颜子廉紧紧抓住燕思空的手,“为师会帮你。”

  燕思空哽咽道:“学生万死,不足以报师恩。”

  颜子廉灰浊的眼眸中迸射出犀利地精光:“大好江山落入奸佞之手,我死也不能瞑目,太子年少,国祚危急,思空,往后就靠你了。”

  燕思空闭上了眼睛,反握住颜子廉的手,沉重道:“学生绝不负老师。”

  ——

  在孟铎的安排之下,燕思空于一个月黑风高之夜,偷偷被领进了诏狱。他一路观察诏狱的地形,默默记在心中,虽然他有把握颜子廉能弄到最详尽的图纸,但也需有人实地勘察一番。

  封家父子均被关在诏狱最深处关押重刑犯的牢房,但二人不在一个地方。

  一进入大狱,燕思空就闻到一股沉闷、阴暗、腐臭的味道,嗅之令人反胃,他却深吸一口气,毫不避讳地将口鼻暴露其中,因为他知道,无论他此时感到多么不适,或在外面如何焦心,都比不上封野所遭遇的十分之一的煎熬。

  穿过昏暗的长廊,燕思空跟着狱卒拐进了最离间的囚室,他一眼就看到了窝在牢笼深处,隐没在阴影中的人。

  燕思空只觉当胸一剑,痛得他几乎无法呼吸。

  狱卒拱手道:“燕大人,您只有一炷香的时间,小的在外等候,千万不可久留。”

  燕思空强忍着心头的波动,点了点头。

  笼内的人听到动静,动了一下。

  狱卒转身走了,燕思空再也控制不住,扑到了铁笼前,小声叫道:“封野……”

  黑暗中的人往前挪了挪,出现在火光之下。

  燕思空的眼泪瞬间掉了下来。

  昔日那意气风发、鲜衣怒马的少年世子,此时污面糟发,囚衣上沾满了血,那张曾是宛若天人的俊颜,只剩下令人心碎的憔悴与狼狈。

  封野见到燕思空,怔了一怔,眼神极为挣扎。

  “封野,封野!”燕思空徒劳地将手伸进铁笼,他想碰触封野,哪怕只是带有体温的衣角,他恨自己的手不够长,不能一下就抓住封野,也恨自己的手不够有力,无法将他心爱之人带离所有的苦难。

  他恨,恨谢忠仁,恨昭武帝,恨这多灾多难的人间!

  封野却停在了那儿,一动也不动地看着燕思空。

  “封野……你伤得重吗?你吃饱了吗?”燕思空的声音抖得不成样子,“我好想你,我每天都担心你,我、我带了最好的伤药,我……你说句话啊!”

  封野慢慢挺直了身体,从他扭曲的神情上,也能看出这个动作令他多么痛苦,但他还是办到了,他张了张干裂的嘴唇,用沙哑的声音说道:“你来了,正好我有话要问你。”

  燕思空愣住了,封野那不同寻常的语气和态度,令他深为不解。

  “你可知拿了兵符去调兵的侍卫是谁?”

  “……是谁?”

  “小六。”

  “你的……车夫?”

  “不错,他被人收买了,他没有家、没有亲戚,除了府上的人,谁也不认识,可在我们去春猎之前,有个人曾经去找过他。”

  “谁?”

  “你的忠仆,阿力。”封野目露寒芒。

  燕思空呆住了。

  “这是薛伯前些天来探监的时候告诉我的。”封野眯起了眼睛,蓬乱的头发和凝固在脸上的血迹,令他杀气四溢。

  “阿力……阿力为什么要去找小六?”燕思空喃喃道,他从未听阿力说过。

  “这是我要问你的。”封野探身向前,尽管形容狼狈,目光却犀利如猛兽,凶狠不减当初,“我爹的令牌藏于腰带之中,我只告诉过你,那晚酒宴,只有你不曾出现,我两千封家军从西南山麓闯入猎场,与你我当日商议过的路线一模一样!”

  燕思空跪坐在了地上,呆滞地看着封野。

第148章

  燕思空如遭雷击,他一时气血翻涌,颤抖道:“你……怀疑我?”

  “你要如何解释?”封野深深地盯进他的眼眸。

  “那日我为救太子受了伤,一直都未离开过大帐,靖远王帐外有侍卫把守,除了封府家仆,谁能随意进出?他们从西南山麓出现,那是唯一能绕过卫戍军进入猎场的路,我们能想到,别人也能想到!”燕思空的胸腔剧烈起伏着,他咬牙道,“至于阿力……我不知道他为何去找小六,我定会查明此事,若他背叛我,我亲手杀了他!”

  封野恶狠狠道:“你总有借口为自己辩驳,你为了复仇不择手段,我封家没有照你说的逼宫,你就想自己动手。”

  “胡说!”燕思空的眼睛几乎瞪出血来,“倘若此事真是我燕思空干的,就不会是这么个结局!我怎么会蠢到把你爹留在大营中,我怎么会蠢到毫无计划,我怎么会蠢到让你被擒!”

  “你是没料到自己会受伤吧,也许这件事打乱了你的计划。你看着封家步步退让,看着颜子廉尽失皇恩,你害怕了。”封野几乎字字带着杀气,“你怕自己失去所有的依仗,怕陈霂被废,怕你多年的处心积虑化作泡影,在我拒绝你之后,你便铤而走险。”

  燕思空心痛难当,他低吼道:“封野,我燕思空再丧心病狂,也绝不会将你置于险境,你说过你相信我……”

  “我相信过你!”封野狰狞道,“我一次次拆穿你,却又一次次体谅你,你这样工于心计、阴险狡诈之人,我依然想要相信你,而你又一次次告诉我,你根本不值得相信!”

  燕思空看着那张自己昼夜牵挂的面孔,只觉那一字一句都狠狠刺进了心脏,他费尽心思、不惜生死想要救的人,却如此误会于他。

  燕思空双目湿濡,面上满是愤怒与伤心:“封野,你动动脑子好好想一想,是谁最想害你封家,是谁将你爹灌得烂醉,是谁令赵傅义那么快就得知消息,如今你父子二人身陷囹圄,是谁最得意,是谁!”他大吼道,“是我燕思空吗!”

  封野眸中闪过了挣扎,他只觉五脏六腑都拧到一起,痛得呼吸亦是困难,他哑声道:“你,燕思空,细数你干过的种种,叫我如何能不怀疑你?”

  燕思空忍着心痛说道:“封野,你嘴上说着体谅我、相信我,其实心中从未真正释怀,在你眼里,我始终是个阴毒小人。”

  封野沉默地看着他。

  燕思空深深喘息,他看了眼已经燃了一半的香:“也罢,我今日来此,不是为自己辩解的,我与老师四处奔波,想为封家洗清冤屈,我要你将那日所见从头到尾说一遍,包括前一晚醉酒之后发生的事。至于你我之间……不议也罢。”

  封野顿了片刻,用毫无波澜的声音,说起发生的种种,整件事逐渐在燕思空面前勾勒出原貌。

  大宴当晚,昭武帝以春猎和为封剑平践行为由,赏了群臣不少酒,尤其是封剑平,加之有人频繁敬酒,哪怕封野挡了不少,父子俩也都喝醉了。

  据薛伯所说,那晚除了他与封府家仆照料父子俩,昭武帝亦派了几个内监来送醒酒汤药,收拾泄物,至于小六,他身为封野的车夫,也出入过大帐,兵符究竟是何时、谁人窃走的,尚无法断定。

  隔日一早,封野就去打猎了,山海猎场因为地势低洼,河水环绕,一年中大部分时候都会起晨雾,那日也不例外,他听到动静时,卫戍军和封家军已经遭遇,他赶到近处才发现侵袭的“行刺者”是封家军,他想要阻止,可混战之中根本无力回天,赵傅义亲自令他下马投降。

  至于小六,身中数箭而亡。

  燕思空愈听,愈是浑身发冷,这全盘计划漏洞百出,明眼人一看就知道封家是被陷害的,可谢忠仁依然敢用如此拙劣的伎俩构陷忠良,令他有恃无恐的原因,就是昭武帝想杀他们,于是“莫须有”也是罪,遭人陷害的“谋反”亦是谋反。

  封野说到最后,愤恨与不甘交织,一时气血攻心,牵动伤口,一口咳出了血来。

  “封野!”燕思空慌乱地从怀中拿出上好的金疮药和内服丹,扔进了笼中,“你的身体绝对不能垮,我一定会救你出去!”

  封野凝望着燕思空,眼神在挣扎:“你要怎么救我?我们已经被擒,谋反大罪兜头扣下,等在前面的只有一个死。”

  燕思空下意识地左右看了看,他抓着铁栏,沉声道:“倘若老师也无力回天,我已和佘准策划劫狱。”

  封野僵了僵:“这可是诏狱。”

  “就是炼狱,我也要救你出去。”燕思空的嘴唇抖了抖,“哪怕你怀疑我……我也绝不让你死。”

  封野有些动容,可燕思空骗了他岂止一次两次,如今他和整个封家面临灭族之灾,皆因身边之人背叛,他心中满是憎恨,无法再轻易相信任何人。

  燕思空忍了又忍,却是无法抑制心头的渴望,他缓缓地伸出了手,小声说:“我要走了,封野,我能不能……摸摸你。”

  封野身形微微晃动,俩人隔着铁笼和不足一丈的距离相望,明明只需凑近一分,就能碰触到对方,可彼此之间,却又似横亘着深渊裂谷,仿佛就算拼尽性命,也无法再次相拥。

  一炷香眼看就要燃尽了,忽明忽暗地微小火光在垂死挣扎,燕思空看了一眼香,又看了一眼封野,无声地恳求着。

  终于,封野往前挪了挪,抓住了燕思空的手。

  燕思空紧紧握住那只手,看着那布满血污的身体,与自己脑海中那不可一世的神勇少年判若两人,他哽咽道:“封野,你要活下去,我一定会救你,一定会救你。”

  封野眼圈泛红,紧咬着嘴唇,他不肯在燕思空面前露出一丝软弱,他甚至宁愿今日俩人并未相见,那么他就不用质疑,也不用将自己最狼狈不堪的一面,赤裸裸地袒露在此人面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