逐王 第4章

作者:水千丞 标签: 古代架空

  “只比辽东军略高少许而已,不过听说靖远王以其他好处慧与辽东军了。”

  元思空担忧道:“朝廷要收马,我们自然不能抗旨,可良马都给了大同府,万一金贼打过来怎么办。”

  徐虎也叹了口气:“可不是呀,也不知上头是怎么想的。”他看了看左右无人,悄声说道,“虽说大同府战事紧张,瓦剌也比金贼势大很多,可朝廷也太偏心了,先是放弃辽北七州,现在又把今年的战马给了大同府,还顾不顾我们辽东子民的死活呀。”

  赵大有以肥硕的手指抵唇,“嘘”了一声:“这话可不能外传,现在是大同有战事而辽东无战事,朝廷自有打算吧。”

  元思空心里满是忐忑,辽东只是眼下无战事,可金贼隔河相望、眈眈虎视啊。朝廷此举确实有失偏颇,但他们也无可奈何。

  吃完饭,赵大有叫来马场最有经验的几个育马人,陪着他们去选马。

  选马的主职还是在徐虎,元思空做参谋,是元卯有意培养,当然,他这个参谋也名副其实。

  相马是个技术活儿,相马是个体力活儿。并非长得高昂熊俊就是好马,又或是好马,却未必适合打仗,战马不能野性难训,且最求耐力。

  比如马鼻大则肺大,肺大则善长途奔袭,背脊至髋骨的结构是否平缓,决定马易不易上膘,口鼻观马有无疾病,筋肉轮廓观马是否骨骼强健,马蹄更有许多讲究,过厚、过薄、过大、过小都不是良马。

  看完、摸完了,还要让马儿跑上一跑,做最后定夺。

  相马的学问极多,有时不同产地与不同品种的马还有不同,马场的老师傅和徐虎都是养上十几、几十年马,才敢相马,尤其是战马,背上负担的是将士的性命、大晟的江山,岂敢大意。

  半天就这样过去了,天光隐落,他们也该回城了。

  路过病马棚时,元思空看到一匹不足半岁的小马,正蔫蔫儿地窝在棚内。

  马场一人道:“哦,这马病了有月余,若还治不好……”

  “我且看看。”元思空和徐虎走进马棚,俩人看了半天,又仔细询问,也只能勉强看出是马儿脾胃有恙。

  能育马者尚不在少数,能医马者寥寥无几,大多医马之人都是根据经验,以医人之方倍量汤药,常见小疾或轻外伤通常还能治愈,若是碰上疑难杂症,久病不愈,就只能宰杀,节省粮草。

  元思空在这件事上有大遗憾。

  他娘是医女,医术传自外公,他幼时好奇,也要跟他娘学习医术,但他爹不允,所谓万般皆下品,惟有读书高,废黜百家、独尊儒术的时代,功名才是读书人最好的出路。后来见他聪慧好学,便在闲暇时间让他学习一二,他医术确实只习得皮毛,但已明医理,可治一些常见小害,他始终觉得,医马并非难事,若能将马的骨骼肌理、血管经脉都像人一样摸透,很多马儿病不至死,现有的医马类籍志在他看来都不够详尽。

  可惜他没有这样的机会。

  自古以来,猪为食肉,牛为耕作,马为通运与作战,马是战斗的灵器,行动的粮仓,通商的车轮,是国重之重,又因马在战争中无可取代的地位,历朝历代都对马尊崇有加,多不允许食用马肉。晟朝更甚,出于对好马的渴求,朝廷鼓励民间养马,严令禁止食马,死马都要妥善埋葬,元思空一直想要剖一匹死马,研习医马之术,元卯却根本不可能同意。

  看到那病恹恹的小马,元思空实在痛心,若能治好它,说不定又为辽东将士添一匹杀敌利器。

  徐虎看穿他的心思,也很无奈:“这马儿怕是撑不了几日了,我们回吧。”

  元思空三步一回头地走了。

  ——

  接下来几日,元思空都泡在马场辅助徐虎相马。果然如徐虎所说,那只小马很快病死了,马尸还没来得及收拾。

  元思空经过病马棚,再次起意,毕竟他们马上要把辛苦养育的两千良驹拱手送往大同,他对医马的渴望更甚了。趁着徐虎出去跑马的时候,偷偷找到赵大有,央求他把马尸给自己。

  赵大有知道元思空想干什么,他不是第一次提出,可剖马有辱马尸,是朝廷明令禁止的:“思空啊,你就死了这个念头吧,被你爹知道了,我怎么交代。”

  “世叔,这马场是你的,不让人看见,你不说,我不说,谁会知道呢。”

  “哎呀,话不可这样说……”赵大有很是为难。

  元思空的眼睛灿若星辰,闪烁着睿智的光芒,“我爹为人严谨,有时不懂变通,世叔是脑筋活络之人,这偌大的马场,可都是世叔‘活络’来的,世叔一年病死的马儿一二百匹,若我能习得医马之术,哪怕多救一匹,都是白花花的银子啊。”

  赵大有的眼睛快速眨着。

  若换做其他垂鬓小儿跟他说这番话,他一定把大言不惭的小屁孩子骂跑,可元思空是不同的。

  早在赵大有发现这孩子天资过人时,就好奇问过元卯他的身世,元卯也确实着人去查过,这一查非同小可。

  相闻泰宁有一远近乡里的神童,五岁诗、六岁文,九岁童试,就中了秀才,正是姓燕。

  赵大有知道这孩子非池中之物,他说要习医马,便真有可能习得,他是个商人,怎会不心动呢。

  元思空见赵大有已然动摇,又许诺道:“假若万一,当真被人发现,思空定当一人承担,绝不予世叔麻烦。”

  赵大有重重叹了口气:“思空啊,其实世叔又怎会不想让你医马呢,世叔辛苦养得马儿病死,我最心疼啊。”他把元思空拽到角落,小声说,“正好那匹马身量小,动静小,我把人遣开,你就去那病马棚里剖,剖完了,世叔再找人料理。”

  元思空淡定地说:“剖完了,我便一把火烧了那马鹏,岂不干干净净。”

  赵大有激灵了一下:“呃……对,你说得对,烧了、烧了干净。”

  “多谢世叔。”元思空后退一步,躬身行礼,“世叔此举,救马是见小,利国是见大呀。”

  赵大有乐得合不拢嘴:“好,好,你快去吧,我嘱咐马场之人都远离那里。”

  ——

  元思空拿上一箱治外伤的器具,用来剖马。他看着那匹小马,想着终于能够得偿所愿,两只手都在发抖,一是兴奋,二是有些害怕。

  他小时候跟着他娘看了不少病患,并不惧血腥,但毕竟他连鱼都没宰过,第一次动刀子,就要剖马,心中跟打鼓一样狂跳,只是他没空耽搁,还是很快下了手。

  边剖,边写写画画,用来洗手的一桶水很快就一片血红。

  就在他已经把马儿开膛破腹,正记得认真时,突然听得一声尖利的童声叫道:“你在干什么!”

  元思空十分专注,被这尽管稚嫩却气势十足的吼叫吓得心脏都骤停了一下,手里的刀也掉在了地上。

  他扭头,就见一个衣着华贵的男童站在马棚门口,双目圆瞪,一脸惊怒地看着他。那是他这辈子见过的最漂亮的小童,说是天人之姿也不为过,可他现在哪有时间赞叹老天爷的工巧,脑子里只有一个想法在嗡嗡作响:被人发现了!

  男童怒道:“你好大的胆子,竟敢辱马尸。”他扭身就走,边喝道,“来人!”

  元思空猛地从原地窜起,冲出了马棚,箭步上前,用那血淋淋地手,一把揪住了男童的衣领。

第5章

  男童被他拽得往后一顿,接着事情的发展有点出乎元思空的意料,他竟然低头旋身,快速一脚踹在了元思空的膝盖上。

  元思空吃痛后退,手也跟着松开了。

  男童用手摸了摸湿黏的后颈,摸出来满手臭烘烘的马血,他一张小圆脸涨得通红:“你……你找死!”

  元思空心头微颤,他正疑惑怎么没看清这小娃的动作,又被其脸上的怒意震慑了一下。小孩子的愤怒,无非撒娇与撒泼,前者为试探,后者为宣泄,可这孩子的愤怒就是愤怒,像头小兽一般獠牙毕露的愤怒。

  元思空强自镇定,并没太把一个小娃放在眼里,他用威胁的口吻道:“不准告诉别人。”

  男童的小胸脯用力起伏着:“你犯了大晟律法,还敢威胁于我?!”

  “我是为了……”元思空心想,给他解释有个屁用。他挥了挥拳头,声色俱厉,“反正你不准告诉别人,不然我就杀了你!”

  他毕竟只有13岁,“犯法”这两个字之沉之重,刺得他心脏直抖,被人当场撞见如此大过,自然慌了神。若对方是个大人,他反倒不怕,因为他知道大人可以笼络,无论用什么方式,击其软肋就事半功倍,可眼前偏偏是一个分外娇蛮的小娃,未开慧的稚子难以通晓情理,也不念钱物,对付他们的最好方式,就是让其畏惧。

  元思空的想法可说是对的,但他碰到的人是错的。

  那小童被惹毛了,怒叫着扑了上来,一拳击向元思空的胸口。

  元思空左手格挡,右手又去抓他衣服,扑空。

  俩人连过几招,元思空略感吃力。他虽然也习武四年,但志不在此,功夫比元微灵还差,这男童小小年纪,居然如此灵动,基础之扎实,不逊元南聿。

  只是俩人身高毕竟差了一头,元思空逮着机会将其扑倒在地,左右开弓扇了他两耳光,厉声道:“不许告诉别人。”

  小童丝毫无畏地吼道:“有辱马尸,当军法处置,去死吧!”他使劲蹬踹,不叫元思空讨好。

  俩人都怒火中烧,忘了什么武功套路,在地上翻滚扭打起来。

  昨夜降过雨,浅草泥泞,马棚附近又遍地马粪,俩人很快就裹了一身污秽,很快连衣服的颜色都难以辨认了。

  当赵大有和几名侍卫跑过来的时候,看到此场景,差点背过气去。

  俩人正打得眼红,就被有力的胳膊架开了,却还互相对着空气踢脚。

  “二殿下,您没事吧!”侍卫们吓得脸都绿了。

  只见赵大有噗通一声跪在马粪上,边磕头边嚎:“小殿下,草民该死,草民该死啊。”

  元思空看着赵大有抖如筛糠的惊惧模样,发热的大脑也清醒了,胸中顿时升起一股寒意,瞬间知道了这小童的身份,他是封剑平幼子——封野。

  其实他早觉这孩童眼熟,但一是那日距离太远,二是他乱了心绪,竟没有想到,简直该死。

  封野指着元思空,气得声音都变形了:“给我抓起来,我、我要砍了他!”

  赵大有看向元思空,眼神是又悔又恨,欲哭无泪。

  元思空已经彻底冷静,用嘴型对赵大有说:“烧了。”

  “二殿下受伤了!”一名侍卫看到封野后脖子上全是血,顿觉自己的小命今天走到了头,只希望不会连累家人。

  封野似乎才想起来:“马!”他指着马棚,“他辱马尸!”

  元思空闭上了眼睛。

  ———

  元思空一直望能近距离一瞻靖远王尊容,没想到这个愿望这么快就实现了,他一身污秽,披头散发,眼圈乌青,嘴角还在渗血,整个人臭不可闻。

  当然,封野比他更狼狈,被他按在地上揍了好几拳,脸都肿了。

  封剑平不惑之年,天庭饱满,鼻若悬胆,两道剑眉斜飞入鬓,一对眼眸犀利如鹰,乃丰神俊朗之人,潇洒而不轻浮,不怒而自威。

  封剑平看了看跪在地上不敢抬头的元思空,又看了看臭泥球一样的自己的小儿子,噗哧一声,哈哈大笑起来。

  封野一脸不忿:“父亲,你在嘲笑我吗?!”

  封剑平乐得前仰后翻:“你打架打输了,我不能嘲笑你吗?”

  封野不服气:“他比我高壮!”

  “是啊,你也知他比你高壮,爹教过你,敌强我弱时,该当如何?”

  封野抿唇不语。

  “跑啊。”封剑平似笑非笑,“明知打不过还要打,空有愚勇。有朝一日你领兵打仗,敌众我寡,你还要以身犯险,致将士生死于草率,此乃为帅者之大忌。”

  封野登时眼圈泛了红,一半愤怒,一半委屈。

  封剑平招招手:“我的狼儿,过来。”

  封野扭捏地走了过去。

  封剑平擦掉他脸上的污泥,笑道:“可不许哭,你若哭我更要嘲笑你,还叫你大哥一起来嘲笑你。”

  封野瞪大眼睛,硬把悬框的眼泪憋了回去,那小模样真是楚楚可怜。

  封剑平把目光移向元思空:“小子,把头抬起来。”

  元思空抬起了脸来,畏惧地看着封剑平,心如死灰。

  先冒犯马尸,后冒犯亲王之子,他不知道自己的命运会如何,大不了一死吧,只求不要连累元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