逐王 第5章

作者:水千丞 标签: 古代架空

  “你是广宁卫守备元卯的儿子。”

  “回殿下,草民只是个养子。”

  “听说你剖马尸,为何啊?”封剑平戏谑道,“元卯饿着你了?”

  元思空略略凸起的喉结上下滚了滚,平静答道:“草民养马四载,私以为若能了解马儿腑脏骨骼、经脉血管,便可治愈一些疑难杂症,绝非有意辱马尸,更不是为了食用。”

  封剑平挑了挑眉,伸出了手。

  属下将一本沾血的册子递到他手里,他翻开看了看,颇意外地挑了挑眉:“这都是你写的?”

  “是。”

  “你……”

  封剑平还未说什么,只听一阵急促地脚步声传来,元思空不用回头,也能辨出那是元卯。

  扑通一声,元卯重重跪在地上,大声道:“末将教子无方,愿受军法处置,请殿下降罪!”

  元思空眼眶一热,心中悔恨不已。他四年来谨小慎微,奈何这几日接连犯错,简直无颜面对元卯。

  封剑平指了指元思空:“元卯啊,你这个儿子辱马尸在先,恫吓、殴打我儿在后,你说我该降他何罪?”

  “全由殿下定夺,只求殿下念其年少,让末将代其受过。”

  元思空毫不犹豫道:“此事乃我一人所为,与他人无尤,草民愿受一切责罚。”

  “你给我闭嘴。”元卯低声怒斥道。

  封剑平将那册子抛到元卯面前:“你看看。”

  元卯翻看几页,上面写画的都是元思空解剖马尸所得,举凡各个脏器的重量、筋骨走向、关节位置等,均一一以图文记录。元思空干出这样的事他并不惊奇,这孩子得天独厚,极为聪颖,思虑之深,常叫人难以捉摸。

  “此子聪慧又有担当,必成大器啊。”

  元卯惶恐道:“殿下谬赞了。”

  封剑平微倾身:“元卯,你抬起脸来跟我说话。”

  元卯抬头,定定地直视着封剑平锐意极盛的眼眸,心中忐忑。

  封剑平轻笑:“我再问你一遍,我该降何罪?这是广宁的地盘,你主我客,我听你的。”

  元卯伏地:“末将不敢,末将听凭殿下发落。”

  封剑平无趣地“呿”了一声:“狼儿。”

  “孩儿在。”封野道。

  “辱马尸是你发现的,被打的也是你,你说该如何处置?”

  封野眯起眼睛,狠狠地瞪着元思空,刚要开口,封剑平抬手制止了他。

  “军法是军法,私怨是私怨,可不能混淆啊。”

  封野深吸一口气,用那脆嫩的小嗓子气哼哼说道:“元思空有辱马尸,当按军法处置,念其年少无知,其父元卯代为受过,责领军仗二十,罚俸三月。”

  元思空还要开口,元卯按着他的脑袋逼他磕头:“谢殿下。”

  封剑平看着元思空,乐道:“怎么,你好像不太服气啊?”

  “草民不敢,谢殿下洪恩。”元思空愧疚得想哭。

  元卯道:“殿下,小儿冒犯小殿下,末将望也能带其受过。”

  封剑平豪迈大笑:“小孩子家家的打架,何过之有?”

  元卯这才松了一口气,感激万分地重重叩首:“殿下宽宏大量,末将万死不忘。”

  “行了,领赏去吧。”

  “是。”

  “哦,等等。”封剑平指了指元思空,“本王特许你一人可剖马尸,以做研习之需,当然,事后也要妥善埋葬。”

  元思空激动地抬头,不敢置信地看着封剑平。

  封剑平笑道:“你若真能钻研出医马良方,则功在千秋,可别让你爹这二十仗白挨啊。”

  “谢殿下!谢殿下!”元思空只觉封剑平浑身都散发着圣光,伟岸有如神祗。他没见过封剑平打仗,也没见过封剑平练军,但仅凭此一事,就能看出封剑平治军为公、恪己之私、恩威并施、赏罚有度,岂不就是兵法中所说的智信仁勇严俱全的神将吗!

  难怪此人能立下不世功勋。

  封剑平用硕大的拳头轻捶封野的小胸脯:“我的狼儿,这个人揍了你,羞辱了你,你要记得,勤加习武,以后揍回去,嗯?”他朝封野眨了眨眼睛。

  “是!”封野握紧了小拳头,大声道:“元思空你等着,我早晚要揍得你满地找牙!”

第6章

  仗刑是朝堂军队里常用的一种刑罚,以警告为主,惩戒为辅,但打死、打残也是常事。

  若是实诚地打,二十便足以杖毙,若是有意放水,百仗都还只是皮肉伤。这要看行刑者能否领会赐刑者的意图,或受刑者的银子能否压秤。

  明眼人都看得出封剑平不是真的要将元卯如何,于是马马虎虎地打了二十仗了事。

  元卯屁股开了花,虽然是轻伤,但部位紧要,也要在卧榻趴上些时日。

  元思空跪在他床前不肯起来,眼睛又红又肿。

  元少胥气得在屋内反复徘徊:“谁给你的胆子?啊?谁给你的胆子!你闯下这般大祸,若不是靖远王宽厚,别说你的小命不保,爹也会受到牵连!”

  元思空垂着头,一言不发。

  元卯摆摆手:“少胥,罢了,你出去吧。”他看了看岳轻霜和元微灵,“你们都出去吧。”

  “爹……”

  元少胥还要说什么,元卯加重了语气:“出去。”

  元少胥气得拂袖而去。

  元思空其实知道,元少胥一直不太喜欢他。元卯虽然是个正五品千户,年俸也不过一百九十石,他为人刚直清正,没有额外“营收”,要养活一家老小,还有几名家丁,日常开支并不宽裕,多一口人吃饭,都是不小的负担。

  如今他闯了祸,不仅害得元卯被打,还罚了三个月的俸禄,这意味着即将入冬,他们连火炭怕是都要买不起。

  所以元少胥骂得没错,都是他的错。

  元卯看了看元思空,无奈道:“行了,起来吧。”

  元思空摇头,哽咽道:“爹,你罚我吧,罚我什么都行。”

  “罚你的目的是让你知错,你不是已经知错了吗。”元卯道,“起来吧。”

  元思空还是摇头。

  元卯干脆伸长了胳膊,捏着他的肩膀将他提溜了起来,拉他坐在床沿。

  元思空抹着眼泪。

  “空儿,还记得我当初查你的身世,你九岁便中童试,刚好是我们相识的那一年,对吧?”

  “嗯。”

  “你还说了一嘴,说你爹要你十年不准考举人。”

  元思空再次点头。

  “你可知为何?”

  元思空沉静了一下自己:“即便我爹不说,我也不会去,我爹不中第,我怎可僭越。”

  元卯摇摇头:“你觉得你爹是为了面子才不让你去考的吗?”

  元思空眨了眨眼睛,不知该做何回答,他确实一直是这样认为的。

  他爹是勤恳聪明不假,但也许还不够勤恳、不够聪明,天下读书人千千万,都做着“学成文武艺,货与帝王家”的大梦,能够入朝为官的哪个不是人中龙凤,一生不中的也比比皆是。但他却从小就坚信自己有朝一日,一定会站在保和殿上,面对当朝天子的试问,引经据典、对答如流。

  元卯摸了摸元思空的头发,静静地看着他的眼睛:“空儿,你太聪明了,可心智尚幼,还不能完全驾驭这样的天予之才,过多的颂赞反而会毁了你。你爹怕你骄奢,怕你混淆是非曲直,怕你年少得志不能体察蚁民之苦,怕你自以为通透人心实则一叶障目,因为你还小,哪怕书阅万卷,没有真正活过,就不会懂人世间。若让你年少中第,确实风光无限,可宦场会把你撕成碎片的,你爹是为了保护你。”

  元思空怔怔地点了点头,想起他爹温厚儒雅的模样,四年了,依旧那么清晰。

  “这次的事,全赖靖远王宽宏,否则后果不堪设想。你剖一匹死马,有什么大不了,但你打的可是他的儿子,那是手握二十万重兵的靖远王的儿子,你懂吗?”

  元思空再次点头:“爹,我再也不敢莽撞。”

  元卯叹息:“那小殿下也非池中之物,希望他不是记仇的人吧。”

  元思空抿了抿唇,心里恨死那个兔崽子,如果不是他闲来无事去马场,还要四处闲逛撞破他剖马尸,哪儿会有这么多糟心之事,他心中不忿,小声嘟囔道:“靖远王为何要带他出战。”

  “我们也觉不妥,打听过,说小殿下是被狼养大的,听得懂狼语,靖远王带着他,是怕迷路。”

  元思空讶然:“真的吗?”

  “应该是真的,打仗非儿戏,否则靖远王为何带一个小娃追敌。”

  难怪靖远王要叫他“狼儿”……

  “好了,你去陪陪聿儿吧,他肯定闷坏了。”元卯趴回枕头上。

  “我想陪着爹。”元思空往元卯身边凑了凑,小声说,“爹还疼吗?”

  “皮肉伤,不碍事,休养几日就好了。”

  元思空轻轻趴在了元卯宽厚的背上:“我想陪着爹。”尽管平日里他从不表现出来,但他其实十分依赖元卯。四年前那个将他抱在怀里,带他远离饥饿、寒冻和死亡的男人,在他头顶撑起了一片天,待在元卯身边,他就感觉温暖与安心,仿佛世事纷扰,也不能伤他分毫。

  元卯轻笑一声:“你平时总一副小大人的模样,如今倒像个孩子了。”

  元思空轻声道:“爹不要怪空儿,空儿再也不会犯错了。”

  “你知错就好,爹不怪你了。”

  “等空儿长大了,一定要做大官,让咱们一家都过最好的日子。”

  元卯“嗯”了一声,眼中却有些忧虑。

  “……爹。”

  “嗯?”

  “眼看要入冬了,你被罚了三月俸禄……”

  “这不是你要操心的,你去帮徐虎把活儿干完,每一匹马都要用心挑,马虎不得。”

  “孩儿明白。”元卯眨巴着眼睛,眼眸在黯淡的光线中异常地明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