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君长醉入深秋 第10章

作者:尘印 标签: 古代架空

  听着少年奇大的口气,莫醉秋也不知该摇头还是该好笑,纠结在胸口的郁气却因此稍有减轻,开始盘算着该如何妥善安置少年。

  「小寒……」

  他斟酌几许后,小心地道:「我得赶去杭州找师父,也许还会碰上祭神峰的人,我真的不想连累你——」

  「你又想打发我走?」

  少年目中飞快地闪过一丝不满情绪,随即低下头,悠悠叹道:「醉秋,你就让我再跟你走一程好不好?等你找到你师父,再赶我走也不迟。」

  他语气透着万分委屈,令莫醉秋根本就没法再提分手两字,又想着遇到师父后,兴许还能求师父答应收留少年,便喟叹着安慰少年道:「到时再说吧。」

  少年抬起头,被朱衣映红的小脸上已然笑逐颜开。「醉秋,我就知道你不会赶我走的,呵呵……」

  他纵使想赶,也没本事赶走这个武功奇高的少年啊!莫醉秋暗中苦笑一下,但潦倒落拓至此,仍有个人对他如此依赖,让他心底多少升起几分欣慰——至少,他还没到人人唾弃的地步。

  两人又走了一阵,身后马蹄声急响,有个清俏的少女声音大喊着莫醉秋的名字追了上来。

  「东烟妹子!」莫醉秋惊喜地勒停了坐骑,一转身,就见束东烟正策马朝他疾驰而来。

  发现少女的脸色极是不善,莫醉秋不觉一惊。「东烟妹子,怎么了?」

  「莫醉秋,谁是你妹子?」束东烟冲到他面前,勒住缰绳,一张圆脸涨得通红,眼珠却在眼眶里转来转去。

  她向来把莫醉秋当兄长看待,谁知莫醉秋竟替小筑门人招来杀身之祸。这数月来,她在小筑内走到哪里,都听到众人对莫醉秋的怨怼不满,尤其是那些个死者的亲人,更对莫醉秋恨得咬牙切齿。她听着刺耳之余,也不免对莫醉秋失望生恨。

  「你害死了那么多人,还嫌不够么?还回来做什么?」她愤然将手中一物抛向莫醉秋,「这个还给你!」

  少年知道莫醉秋手筋被挑,怕他接不住,轻轻巧巧伸出手,抢在莫醉秋之自口攫住了此物,见是个雕刻得十分精致的小木盒,他不禁斜斜挑起了眼角。

  「东烟……」见这个昔日与自己交情最好的师妹也对角己翩了脸,莫醉秋的胸口犹如被巨石压住了,闷得几乎难以呼吸。

  束东烟咬着嘴唇,忿忿道:「葛师伯他们说你盗人财物犯了门规,我还替你争辩,怎么说你抢血灵芝也是为了给关师伯治病。可你居然跟叶昭然那种盗贼结交,还拿他的脏东西来送我,莫醉秋,你把我当什么?」

  莫醉秋吃了一惊,夺过少年手里的木盒,仔细瞧了瞧,才发现盒子底部一角上刻着米粒大的‘叶昭然制’四个字,不细看还真觉察不到,是以他之前给疏漏了,如果早看到这几个字,他说什么也不会将这木盒转赠给束东烟,引来事端。

  他涩然道:「东烟,我只是看着这礼物有趣才送给妳的,真的没别的意思,妳别多心。」

  束东烟当初还向数个同门师兄弟炫耀这木盒里的小木偶,结果被个眼尖的师弟看见了盒底的小宇,众人惊诧之余,风言风语地取笑她一通。她姑娘家面皮薄,又羞又恼,还暗地里哭了一场。

  想到这些,她口气变得越发刻薄起来:「你尽跟着那些江湖败类鬼混,我怎么知道你到底安的什么心?」

  「小丫头!妳还有完没完?」一声清脆的冷叱终于响起。少年满脸的不耐烦,小手凌空一挥。

  「啪!」

  束东烟一边脸蛋上顷刻多了个青紫的巴掌印子,五指清晰可见。

  「小寒,你做什么?!」莫醉秋急忙按下少年还悬在半空的手。

  束东烟出生迄今,被小筑中的长辈们视若掌上明珠,连重话也没挨过几句。此刻破天荒被人打了一记耳光,她一时竟惊呆了,转眼「哇」的哭出声来,用力鞭打坐骑,掉头就走。

  「东烟!东烟——」莫醉秋满心想追上去劝慰她,但思及自己如今的身分,最后还是忍住了。

  他低头看着少年,感激之言固然出不了口,却也不敢责备。他很清楚少年是不忿他被束东烟责骂才出手为他解气,虽是好心,只不过这一巴掌下去,他跟师门的仇隙,也无疑业深了。

  「你在怪我?」

  少年不悦地甩开他的手,沉下脸道:「我看不过才替你教训她,你还给我脸色看。莫醉秋,你别不识好歹!」

  莫醉秋心头苦笑不已,最终暗叹一口陡气,柔声进:「小寒,我知道你想帮我,可是你的伤势才刚好,就不要再随便出手了,免得伤情复发。」

  少年微微挑高了细黑的眉毛,如何不明白莫醉秋说得好听,其实是想阻止他对师门不利。但莫醉秋的温柔语气还是令他十分受用,他也就懒得击揭穿莫醉秋,小脸上扫尽怒容,重露微笑:「好,只要你昔日那些同门不再来找你的麻烦,我自然不会去为难他们。」

  莫醉秋怎么听,都感觉自己像是躲在少年的背后寻求庇护,不禁汗颜,怕少年嘴里再吐出什么伤他男性自尊的言语来,他不再耽搁,赶着马继续上路。

  少年窝在他怀里,对那木盒有些好奇,拿来打开一看,顿时失笑:「我还以为是什么有趣东西,原来是小孩子的玩意。」

  这小家伙,说话的口气怎么越来越像个老人家?莫醉秋纵然心情郁卒,也忍不住好笑:「小寒你平时都玩些什么?」

  「我?」少年蓦地愣了一下,蹙眉认真思考了半晌,最终摇头。

  莫醉秋刹那间起了同情,心想少年自幼跟着药泉,生活中只怕除了吃饭睡觉便是炼药习武,完全未曾享受过童年乐趣。

  他安慰似地抚摸着少年黑漆漆的头发,笑道:「我就猜你都没玩过小孩子该玩的东西。等日后空闲了,我带你去抓蟋蟀、放纸鸢、掏鸟蛋——」

  少年表情怪异,嘶角也有些抽搐,忍了忍,终是按捺不住,噗嗤喷笑道:「醉秋,这些是你自个儿小时候爱玩的吧?呵,看不出你斯斯文文的,小时候却那么顽皮。」

  「男孩子不玩这些,难道还学小姑娘家刺绣么?」

  莫醉秋脸一红,随即想起此去杭州,吉凶未卜,万一撞上了祭神峰的人,他能否生还尚未可知,此刻对少年许下的诺言再动听,也未必能有履行的一日,只会叫少年失望,当下黯然收声。

  少年敏锐地感觉到他心情抑郁,也闭上了嘴,轻抛着手中的小水盒,突道:「你是不是很喜欢刚才那个小丫头?还送东西讨好她?」

  莫醉秋摇头道:「她是我师叔的女儿,我们从小一起长大,也就比其它同门来得亲近。」

  「那不就是青梅竹马?」少年扭头,似笑非笑地看着莫醉秋。「难怪我刚才打了那小丫头一记耳光,你就心疼了。」

  「小寒,你别乱猜。」

  莫醉秋庆幸四下无人,否则这话要是传进小筑门人的耳朵里,又会惹出轩然大波。「我一直只当她是我的亲妹子,不过她是肯定不会再拿我当哥哥看待了……」

  「嘿,那种不懂事的小丫头还真不配当你的妹子。你也犯不着再为她难过。」比起莫醉秋形之于外的黯然失落,少年的样子似乎很高兴,将木盒扔还给莫醉秋,转而伸手拈住了莫醉秋垂在胸前的一缕发丝,有一下没一下地把玩起来。

  几分狡黠,就在莫醉秋看不见的地方悄然划过少年照亮的眼眸——不论莫醉秋与那小丫头往日如何亲近,刚才他那一巴掌,足以叫那小丫头从此对莫醉秋心生龃龉。

  莫醉秋完全不知道少年的心思,只庆幸这好奇心极重的小鬼总算停止了追问。他喑吁了一口气,挥鞭策马,绝尘而去。

  杭州城,自来便是江南最为富庶的犬城池,市井繁华,景物风流。

  一场连绵春雨润泽下,黛山若洗,翠色横流。细雨斜风,吹皱了两于湖而层迭清波,更将远近无数亭台楼阁笼罩在轻纱般的朦胧烟水之间。

  一艘乌篷船随波轻漾,徜徉湖中。

  「这西湖醋鱼和龙井醉虾的味道还不错,可比祭神峰上的饭菜强多了。」少年盘坐在船舱里,正在跟数碟佳肴奋斗,还不时点评两句,又招呼坐在边上的俊秀青年。

  「醉秋。你也来吃啊!」

  「我不饿,你爱吃,就多吃点吧。」

  莫醉秋和少年说着话,眼神却始终穿过船舱侧身的窗子,漫无目的地在泛着圈圈涟漪的湖面上流连,怅然出神。

  两天匆匆赶路,他和少年终于在昨日黄昏时分到了杭州城,可要在偌大的城池中找人并不容易,他又不能大张旗鼓地画了关山雨的人像到处找人询问,届时人没寻着,说不定反而惊动了祭神峰的手下。是以他只能去各家客栈暗中打听碰碰运气,却全无线索。

  今天又找了一上午,仍没半点头绪,便是再美味的菜肴摆在眼前,莫醉秋也食不下咽。

  少年颇不赞同地瞅着他,道:「你的骆驼脾气怎么又犯了?饿坏了肠胃,将来麻烦可大了。」

  依稀记得自己幼时贪玩错过了用饭,师父也曾用相似的言语嗔怪过他……莫醉秋回头,见少年表情严肃,忍不住笑了笑:「小寒,你现在这说话的口气,真像是我师父。」

  而对莫醉秋脸上自然流露的淡淡微笑,少年黑亮的眼眸变得幽邃起来,倏尔笑道:「既然像你师父,那你还不乖乖听话,过来吃饭?」

  一个十一、二岁的孩子,却处处学着长者的模样,着实令人发噱。莫醉秋忍俊不禁,又不忍拂少年一番好意,于是拿起了碗筷。

  他刚吃得几口,附近湖而上骤然起了阵骚乱。

  前方一艘花肪里原本时断时续飘出丝竹歌舞,混着数对男女的笑闹声,显然几个公子哥儿正在寻欢作乐。莫醉秋也没放在心上,此际却听花舫里有人大声叫骂——另一艘外表普通的船只不知何时已靠近花舫,不管舫上众人的惊叫喝骂,径自撞向花舫。

  混乱之问,那船舱里跳出几个剽悍的白衣汉子,手执刀剑,跃上了花舫,杀入舱中。

  一声凄厉惨叫即刻划破了风雨,紧跟着又连续响起几声惨呼。

  一个年轻男子从花肪舱中冲上甲板,他浑身绫罗农裳已被血迹染透,胸口一个拳头大的血窟窿,兀自不断往外喷着血,手搭在腰间剑柄上,显是还未来得及拔剑便被人重伤。他身形在船头晃了两晃,坠入湖中。

  花舫周围的那片湖面,俄顷转为血红。

  ‘噗通’几响,多具尸体相继被几个白衣汉子从舱中抛八湖里,瞧衣着,除了寻芳客咛歌姬,连乐工小厮丫鬟也未能幸免。

  莫醉秋瞧得心悸,虽然不明白双方有何恩怨,但花舫上的娼家终究是局外人,罪不至死。正看不过这帮白农人出手太过狠辣,目光无意一瞥,望见了那船帆上绘的图形,骇然色变。

  一叶黑帆。正中画了个咧嘴而笑的巨大雪白骷髅头,两个眼窝处黑添漆的,宛如在俯瞰嘲笑卑微苍生。

  江湖上,几乎无人不知这标识——天一教的旗帜。

  天一教创立之前。也不乏有些凶悍嗜血的武林中人将骷髅当做自家的招牌,然而当天一教的白骨骷髅旗横空出世后,其余形形色色的骷髅图案便陆续悄然消失。也有人自恃高强,想与天一教一争高下,最后均在天一教的手底真个变成了骷髅。

  不出半载,天一教的骷髅旗便席卷江湖,搅起连天的血雨腥风。一甲子以来,依然是老一辈武林人脑海里磨灭不了的噩梦。

  而纵观今世,天一教的势力更如日中天,白道上诸多名门正派也避之唯恐不及,能与天一教相抗衡的,数遍天下,寥寥无几。

  断剑小筑或许也算得上其中之一。但小筑向来门规森严,严禁门人卷入江湖是非纷争之中,对于这江湖第一大教派,莫醉秋自小从师父处得来的教诲便是敬而远之。

  「醉秋你千万记着,这辈子都不能跟天一教的人沾上任何关系,以免惹来无穷祸端。」师父叮嘱他的时候,目光恍隐而忧伤,还隐约带着几分复杂神情。

  那时的他,还年幼,看不懂师父究竟在想些什么,可即使今日,他仍旧捉摸不透师父当初那个忧郁寂寥的眼神………

  「你想什么呢,醉秋?」

  一声近在耳边的呼唤终于批回了莫醉秋的神智。

  他定了定神,对少年赧然道:「没什么。」

  一望舱外,发现他们乘坐的乌篷船已经掉了头。那艄公几曾见过这等血淋淋的场面,直吓得面无人色,腿脚发软。战战兢兢摇着橹,恨不得立刻飞到岸边。

  没摇几下,天一教的船只已向乌篷船追来。距离渐近,船头数个白衣汉子的表情清晰可见,几人均目露杀气,嘴角噙着冷笑。

  莫醉秋暗叫一声帮糕,心知对方是要赶上来杀人灭口,忙托起还在慢条斯理吃鱼的少年,焦急地道:「小寒,那些人是天一教的,追上来没好事。你识不识水性?我们叫上船家,一起弃船逃走。」

  少年却没半点害怕的样子,咽下嘴里一口鱼肉,才满不在乎地笑道:「我可不要跳船,弄得自己浑身湿透。醉秋,你不用担心,把他们交给我就行了。」

  「你别胡闹了!他们可不比祭神峰的人,对你没防备,才会被你偷袭得手!」

  那船上均是杀人不眨眼的恶徒,莫醉秋虽然知道少年武功高强,也不放心让他独自去面对一群穷凶极恶之徒。正想再劝,少年放下碗筷,竟出了船舱。

  「小寒! 」他担忧地跟了出去。

  少年面朝那几人,嘴唇不停在动,却没发出丁点声音,那儿个白衣汉子面上的神色却越来越惊讶,相顾对望,似乎拿不定主意。

  莫醉秋也看得大为惊奇。曾听师父说过,内力深厚之人可将说话声凝炼成线,直传对方耳中,且不为旁人听闻,难道少年此刻就是用这「千里传音术」在对那几个天一教众说话?

  这时对面船脸里钻出个三十上下的高瘦男子,一袭锦缎白袍,束着暗银色腰带。双眼略显狭长,眼梢微翘问带着十二分的倨傲。见到少年后,男子面色变了变,傲气顿敛,竟微微欠身,甚是恭谨,继而向船尾掌舵之人轻挥手。

  船只很快就掉转头,朝着相反方向划离。

  「阿弥陀佛!这帮凶神可算走了!」艄公惊魂初定,不住口地念佛。

  莫醉秋盯着笑嘻嘻转过身来的少年,心头疑云大起,待与少年返回船舱后,他忍不住问道:「小寒,你先前到底跟他们说了什么?那人怎么对你那么客气?」

  少年一笑;「我就告诉那几个笨蛋,我是祭神峰的门下,祭神峰主人就在舱内坐着,他们当然跑得比什么都快了。来,别管他们,吃完饭还得去找人。」

  莫醉秋顿时释怀,那些天一教众再凶悍,也不敢招惹师祭神,自是退避三舍。

  第七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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