晓清欢 第18章

作者:顾言 标签: 武侠 HE 古代架空

  颜清默不作声的走过去,男人听到他的脚步声,顿时噤了声。

  “继续说。”江晓寒道:“不必防他。”

  颜清却听出了他冷淡之下压抑着低沉的怒火,乌云中原本埋没的雷声渐明,仿佛在那一瞬间,真有雷霆之怒秉承公义而下。

  “大人,我们宵禁前还看过的。这几日生意不好,温婆婆都是早早歇下。”男人垂着首,一副懊恼之色:“加上温醉的人不时也会过来,我们不好盯得太紧,只一日两次的来确认没什么异常便是了。”

  “所以说,人是宵禁时死的?”江晓寒垂着眼,看着手中的剑柄:“发现时有没有旁人在场?”

  “再没有了。”男人赶忙道:“发现的时候便第一时间封门去请大人了,大人不在府中,我们不敢擅专。”

  江晓寒抿了抿唇,不再说话,抬脚从男人身边擦肩而过,奔着巷子内去了。

  天还没亮,神卫营的人手脚轻快,也没惊动了旁人。温婆婆的家门关着,门口褪色的春联还是前几日的模样,门檐上那块帘板还是摇摇欲坠的,仿佛个行将就木的老人。

  江晓寒在门前站定,血腥味从门板的缝隙中丝丝缕缕的传递出来,将他整个人囫囵的包裹进去。

  他定了定神,拔出剑劈断了门栓,一把推开了木门。

  铺天盖地的血腥气瞬间将他淹没,刺目的血色差点晃花了他的眼。温婆婆就躺在正对大门的台阶上,她的喉管被割开,血迹缓缓渗入身下,顺着台阶滴落下来,几乎染红了大半个小院。

  温婆婆大睁着眼睛看向门的方向,满脸不可置信。

  江晓寒瞳孔骤然一缩,他耳畔乍然卷起呼啸的风声,仿佛瞬间从一个普通的江南小院掉回了六年前的深秋,站在京郊八十里外的圭峰山上。

  草堂寺香火鼎盛,他风尘仆仆的赶到,披着夜色独自上山时,却只来得及见到一片烟炎张天的火海。

  他浑身灰土,手上都是连夜爬山留下的血口和擦伤。可等他肝胆欲裂的冲入火海之中时,留给他的却只剩下血泊中的奶娘。

  她还维持着向门外爬的姿势,一身衣衫都被血浸透了,见到他时还没有断气,眼泪无力的顺着眼角滑落下来,只轻轻的对他说:“少爷,你来晚了啊。”

  毒辣的火焰舔食着木材,空气中弥漫着浓重的火油气味,江晓寒死死的攥着奶娘的衣衫,不远处的堂屋木梁倒塌,发出令人牙酸的闷响。

  直到后来江晓寒才知道,倒塌的那根房梁上正吊着他的母亲。

  大火将半个天空烧的通明如昼,草堂寺远处的正殿传来一声悠扬的钟声,像是从他的太阳穴敲进了他的脑子。

  江晓寒头痛欲裂,身形不由得晃了晃。

  颜清刚想上前扶他一把,他却已经自己稳住了身形。

  雷云中终于擦出一声惊雷,大雨倾盆而下。

  江晓寒定了定神,才向前走了几步,俯身查看温婆婆的尸身。温婆婆喉口那道刀伤内窄外翻,十分狰狞。但端口却很整齐,是一刀毙命。江晓寒认识那道伤,他抬手按了按自己胸口,他胸口的那道伤差不多已经痊愈,但他依旧记得当时那柄锋利的长刀砍上来时,是何等的利落。

  是温醉的人。

  他沉默的直起身,刚退后一步,脚下便踩到了什么硬物。江晓寒弯下腰,将那被血浸透的东西从台阶角落拾起来,才发现是一只雕到一半的木兔子。

  那大概是温婆婆自己雕的,刻纹凌乱不堪,只粗略的勾出了形状,似乎是刻到一半便从篮子中掉出来的,温婆婆眼神不好,竟也没有发觉。

  木块浸了血,江晓寒用拇指擦了擦,那血迹混杂着泥土脏污执拗的粘在上头,触目惊心。

  江晓寒眼神一黯,默不作声的将其收入了袖中。

  “我先前想错了。”江晓寒道,他背对着颜清站在院中,似乎在瞬息间便克制了自己的失态,声音又稳又沉:“我一直以为,温婆婆是因为知道了什么才被从温府赶出来的。”

  “但其实不是。”江晓寒转过身,一字一顿道:“温醉的东西,就藏在温婆婆这里。”

  大雨将他的外衫打湿,鬓发被雨打成一缕一缕的贴在他的颊边,显得有些狼狈。但颜清没有动,他也没有动。

  颜清何等灵透,几乎是瞬间就明白了他的意思:“你是说,洛随风偷走的东西,是从温婆婆这来的?”

  “从被船老板袭击之后我一直在想,为何温醉的人如此笃定是我拿了东西。”江晓寒说:“明明我只去过温府一趟,若是真怀疑我,也该先试探我一番,不会如此急切的来袭击我,反倒给了我一个天大的把柄。”

  “温醉虽然是个草包,但不至于如此蠢笨。”

  “但若是从一开始,东西就藏在温婆婆这里。”颜清道:“恰好东西又是在你离开温婆婆家之后失窃的,所以他找上你也是情理之中。”

  “两年前,温醉将温婆婆一家赶出温府。后来冯磊或许是发现了什么,也或许没有,但凭温醉的多疑,在冯磊多次上门之后,必定起了杀心。”江晓寒道:“我最初以为,温醉是放不下多年情分,才在温婆婆身边放了人。但现下看来,这群人恐怕不但是照应她。”

  “还要监视她。”颜清说。

  江晓寒抿了抿唇,没有再说什么。

  颜清越过他看了看院中的情形,才发现温婆婆就躺在廊下的台阶上,他皱了皱眉,抬脚往屋中去了。

  江晓寒没有阻止他,片刻后颜清手中捧着一件干净的衣服走出房门,伸手将温婆婆的双眼合上,然后将衣服散开,盖在了对方身上。

  做完这一切,他才半跪下来,伸手握住温婆婆的手,垂眸念了一段往生咒。

  江晓寒站在两步外的地方看着他,颜清安安静静的半跪在那,长发顺着他的肩骨散下几缕,他整个人看起来安宁又祥和,眼中存续着超脱世俗般的悲悯,宛若隐世的神明,只有在苦难处才能勉强窥得那一星半点鸿衣羽裳的仙人之姿。

  他似乎从来都是那样磊落,干干净净的,从未被这尘世所染,当真是怀瑾握瑜一般的人物。

  江晓寒站在雨中,鲜血混合着雨水蜿蜒到他的脚下。他沉默的等着颜清念完这段往生咒,才转过身,头也不回的向外走去。

  颜清紧随其后,走到巷子口时,才低声拜托守在巷口的轻甲男人进去将人殓了。

  “人死如灯灭。”江晓寒脚步不停,他的声音淡淡的,听不出什么情绪:“人没了,就什么都没有了。”

  颜清闻言看向他。

  江晓寒的外衫已经湿了,紧紧的贴在他身上,勾勒出他的肩背线条。他一步一步的向前走,像是永远不会迟疑。

  江晓寒的声音穿透雨幕,近似叹息:“而活着的人,能做的只剩下让更多的人活下去。”

第30章

  这场雨下得又急又密,似乎短时间内不会停了。

  东城门的守将起得早,天不亮时也没发现天象不好。于是还没来得及回去拿上雨具就被浇大雨了个透心凉,此时抹了一把脸上的水,道了一声晦气。

  几个五大三粗的中年男人蹲在城门下躲雨,身上的布甲吸了水,比往日沉了一倍有余。

  “怎么忽然就下起雨了。”其中一个男人啐了一口,不耐烦的抱怨:“什么狗屁天气,轮到老子执勤就这么晦气。”

  男人脸上横贯着一条刀疤,说起话来半边脸的肉都在抖,看起来十分狰狞。旁边的几个守卫似乎有点怕他,都不敢出声,默默的将手中的长枪倚在墙壁上,将身上的衣服从甲片的缝隙中揪出来,徒劳无功的拧着水。

  刀疤脸讨了个没趣,没好气的对着墙壁踹了一脚,长枪噼里啪啦的散落一地,还差点砸着人的脚背。

  “你有完没完啊?”有人不乐意了:“不想干就自己脱了衣服去找校尉削籍,在这逞什么英雄。”

  无故削籍是为逃兵,刀疤脸的面颊**两下,怒气冲冲的道:“你说什么?”

  “别吵,别吵。”一个纤瘦的青年走过来站在两人中间,他说话轻声细语,似乎想来脾气很好:“若是让保长知道在值守期间犯了口角,又会多事。”

  刀疤脸得了个台阶,也就坡下了,冷哼了一声,走到一边去捡起了自己的枪。

  那青年腼腆的笑了笑:“我看着天色还早,上头的大人虽说要拦人出城,却也不急在这一时,两位大哥不如先回去换身内衫,带上雨具再来,我替你们看着点,也没人会发现。”

  平江府的城墙高两丈有余,墙上还装有重弩,等闲人是不可能越墙而过的。所以想要出城,必定要从这六个城门之一走,现下离天明还早,几乎没什么要出城的人,哪怕只留下三五个人也足以应付。

  刀疤脸和方才争执的男人眼珠一转,便都同意了。

  原本漆黑的天色逐渐变得灰白,城门外开始传来窸窣的人声,经常有附近的庄子或村民在天刚亮时带着新鲜的蔬菜和瓜果进城,分送给各个酒楼或高门宅院。

  上头的命令只是严查出城,守将看了两眼进城的零星几人,见对方皆身着打着补丁的旧衣,踩着草鞋,便兴致缺缺的收回了目光。

  进城的村民带着大大的斗笠,互相搀扶着往城中走,他们的步伐蹒跚,从斗笠下露出的下颌泛着不正常的惨白,嘴唇控制不住的颤抖着,滚下大颗大颗的冷汗。

  但片刻后,主街上一声惊雷,劈醒了大半座城。

  进城的村民亦步亦趋的走到主街上,当街撕开了自己的蓑衣,露出身上腐烂腥臭的伤口。

  “求大老爷救命啊——!”

  这声嘶吼犹如泣血悲鸣,几人跪在平江府衙外的主街上,悲苦的泣声此起彼伏。

  原本支着早点摊子的小贩被这一幕吓傻了,手忙脚乱的打翻了摊位也不在乎,连滚带爬的往家跑。

  “外头进了恶症啊——”

  大雨毫不留情的打在地上、人身上,翻倒的炉灶中炭火燃烧了片刻便被雨打湿,只余下一抹青烟。

  云中雷声大作,刺目的白光将村民毫无血色的脸映得惨白,像是从地狱中爬出的森森白骨。

  城中霎时间乱了套。

  江晓寒听闻消息时,离主街只有不到百步,已经换了身干净的衣服,正站在酒楼门口等着颜清。江墨候在他身边,手中放着两套蓑衣。

  身着轻甲的年轻男人由远至近,大步流星的走到江晓寒面前行了个礼:“大人,城外出了瘟疫,有村民进了城,现下已经在衙门外闹起来了。”

  江晓寒虚扶了他一把,淡淡道:“是从刘家村来的吗。”

  男人愣了愣,似乎是惊讶于他消息灵通:“是,听那些村民的哭求内容,确实如此。”

  江晓寒对此并不惊讶,早在他将江影一道与庄易扔去刘家村时,他就已经预见了今天这个结果。刘家村地处偏远,又深受洪水侵扰之苦,若无外力相助,必不可能出来求救。

  庄易心思纯善,去了那边必定会尽心尽力的救治村民。而江影跟在他身边六年,自然知道要如何行事,也明白该在什么时候添上一把火,将这桩事烧的更大更旺,直烧到温醉的门前去。

  只是他没想到是在今天。

  江晓寒垂下眼,自嘲的笑了笑,心想着今日可能确实是不怎么吉利。

  颜清换好了衣服,走出来时才发现江晓寒正与一个陌生男人说话,那男人身上的轻甲制式与兵士相似,却更为精细一些,腰中的带扣铸着虎纹,腰间佩着一柄寒光凌冽的长刀。

  “阿清。”江晓寒回过头:“这位是神卫营的指挥使,卫深。”

  颜清走上前去,冲着对方拱了拱手,便算是打过招呼了。

  卫深久居军中,也不在乎虚礼,转头继续道:“此事非同小可,大人以为现下应如何。”

  “那些人呢。”江晓寒问。

  “已经被捕快先行带入了衙门。”卫深的眉间有两道浅浅的沟壑,似乎是惯常皱着眉的,他语气沉重:“凭温醉的性格,恐怕凶多吉少。”

  颜清见江晓寒面色不虞,问道:“出了什么事?”

  “哦。”江晓寒见是他问,便略微缓了脸色,低声道:“先前我与你说过,长江决堤导致洪水蔓延,城外有个村子遭了灾,现下出了瘟疫,村民闹到平江来了。”

  颜清脸色一变。

  古往今来,瘟疫都是令人闻之色变的险恶之事,大多数恶症都极容易传染,加之民间防范不当,稍有不慎便是大把的人命都要葬送其中。

  江晓寒本已经转过身去吩咐卫深,忽闻颜清在身后叫了他一声。

  “江晓寒。”

  他闻言看过来:“嗯?”

  颜清急切的向前几步,担忧之色溢于言表:“我对医术略知一二,我得去一趟。”

  江晓寒拧着眉,有那么一瞬间,颜清觉得他似乎是想拒绝的。

  事实也确实如此,江晓寒下意识就想将颜清留在安全的平江城,但随即他狠狠的咬住了舌尖,将拒绝的话生生吞了回去,被这一口气压得胸口疼。

上一篇:公子嫁到

下一篇:自风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