晓清欢 第9章

作者:顾言 标签: 武侠 HE 古代架空

  “这里住着温醉的奶娘。”江晓寒说着,抬手扣了扣那扇等同于无的房门。他在雨幕中轻轻握着木门上的铜环,他的神色认真,也不因得不到回应而显得不耐烦。他教养很好的扣了三下,然后停顿片刻,才继续扣门。

  “温醉是当今温贵妃的嫡亲哥哥,也就是四殿下的舅父。”江晓寒的伞拉得很低,以至于颜清只能看到他薄薄的唇,他的唇角一丝弧度也无,连带着声音也冷淡不少:“按理说,温醉的奶娘该是在温府颐养天年。但两年前,不知为何,温醉忽然翻脸不认人,将奶娘一家赶出了温府。她的丈夫曾经想去温府讨个说法,却被温府的护卫活生生打断了腿扔了出来,没两个月就去了。”

  “除了丈夫之外,她本也有一子。被温府赶走之后只能去做些跑船的力气生意,在奶娘的丈夫死去没多久,一场风浪将他坐的船掀翻在了茫茫江水之中,连尸骸都无从打捞。”

  “虽说人各有命,若是命数如此也无可厚非。”颜清说:“但此事未免也太过巧合了。”

  “道长也不相信是意外吗。”江晓寒问。

  “你来这里,是查到了什么?”

  “不,什么也没有。”江晓寒摇了摇头:“这里毕竟是平江府,我初来乍到,加上这件事温醉处理的很是谨慎,所以至今我还没有头绪。”

  “但我究竟查到了什么,或者没查到什么都不重要。”江晓寒转过头,看着门缝中徐徐走来的老妇轻声道:“重要的是,温醉是否觉得我查到了什么。”

第14章

  一架低调的四轮马车从平江城的西门驶出,马车的檐角挂着只朴素的铜炉,看起来就跟普通的商户马车没有丝毫区别。江影带着大大的斗笠,从城门守卫的手中接过出城的文贴,妥帖的收进怀里。

  直到驶离城门足有两里多地,马车内才传来一阵窸窣的响声。

  “小爷我不在金陵的画舫上饮酒赏雨就罢了,最起码这个鬼天气也应该舒舒服服的在家里歇个晌。现在都什么没捞到不说,还得替你们公子去看什么瘟疫。”

  庄易半靠在马车内的软垫上,有些烦躁的用脚踩了踩足下的踏板:“江晓寒的俸禄都用来干什么了,这种马车也坐得下去。”

  其实也不怪他要闹,庄易庄小公子生来矜贵非常,说是从出生开始就含着金汤匙也不为过。他爹庄奕贤是大楚赫赫有名的皇商,手中握着三条水路,经手的生意不下万千。当铺客栈,布坊酒庄,整个大楚朝半数以上的钱庄票号都在庄奕贤手中,在街上随便跺跺脚都能掉下三家姓庄的牌匾。

  按理说,庄奕贤家大业大,家中妻妾应该不少,然而这位富可敌国的商人还是个痴情种子,一生只娶了自己的嫡妻一位。哪怕这位嫡妻多年没有生育也不肯再纳一妾。

  不过许是庄奕贤的情深彻底感动了上天,还真的令他中年得子,就是庄易。

  庄易从小就没经历过什么后宅倾轧的腌臜事儿,被他爹娘宠的像个宝贝,自然而然养成了一副骄矜的少爷性子。

  不过好在这位少爷没被金子蒙花了眼,虽说脾气差了一些,但心性尚可,是个实打实刀子嘴豆腐心的人物。江晓寒五岁那年,庄易跟着庄奕贤进京面圣,不知怎么的在一堆公子少爷里头一眼瞄见了江晓寒,从此算是上了姓江的这条贼船,结果一呆就呆了二十年。

  “不是我说,江晓寒放着好好的京城不待,跑来江淮赈什么灾啊。”庄易拢着外袍躺在榻上,左脚垂在半空中晃来晃去,一寸一金的织花锦被他毫不客气的做了鞋面,正随着他的动作折射出漂亮的流光。

  “我可是听说了啊,京里现在可是妖魔鬼怪什么都有,他这个档口出来,不怕回去的时候被人嚼的骨头渣子都不剩吗?”

  庄易也不管江影听没听见,自顾自的在马车中叹了口气,像是真的在替江晓寒担忧一样:“你说他,要钱没钱,要兵没兵,趁早找个靠山算了。上个月我爹还往宫里送千年人参呢,我可是估摸着陛下这两年要悬了。”

  “咳……”

  江影听他越说越离谱,只能装模作样的咳嗽两声打断他。

  “怎么了,我说错了吗。”庄易在车内翻了个白眼,不高兴了:“我虽不在朝堂,可也知道,现在京中两条走蛟都快翻了天了。哪个不是陛下的亲儿子啊,跟谁不是跟。现在选好路子,以后还是个从龙之功。”

  “庄公子……慎言。”江影低声道。

  “嘁。”庄易不屑的哼了一声:“我不过一个做生意的,要武功没武功,学了点半吊子的岐黄之术,碍不着谁的眼。我是替你们公子担心呢。”

  “公子他自有分寸。”江影顿了顿,又道:“他心中有数。”

  “还心中有数呢。”庄易从车内的果盘中摸出一小盘果脯往嘴里塞了一块,含含糊糊的说:“反正啊,他今后若是实在混不下去,记得来江南找我,我给他留个账房先生的缺儿。”

  江影在马车外停了声,没再接这个茬。他与庄易打交道也已经十几年了,早摸清了这位公子的脾性,虽然话说的刻薄了些,但若是江晓寒真的要用人,这位公子跑的比谁都勤。

  庄易像是闲不下来一般,刚安静了没一盏茶的功夫,又在马车中幽幽的叹了一口气。

  “小爷我还真是少爷的身子操心的命。”庄易抬手敲了敲车壁的木板:“江晓寒把咱俩往外头一扔,他自己倒是干什么去了?我听说他这两天认识了个美人,该不是乐不思蜀了吧,”

  “公子是与颜公子一道在城中。”

  虽说庄易跟江晓寒的交情斐然,但江影近几日实在摸不太准江晓寒的路子,颜清的身份太过扎眼,他只能含糊的以公子代称。

  “似乎是有些旁的安排。”江影说:“许是与温醉有关。”

  “胡扯,保不齐又在哪鬼混。”庄易哼了一声,气若游丝的瘫回软枕上,一句三叹的拉长了音:“小爷我啊,就是命苦,没有那个美人在侧的福气哟。”

  传说中美人在侧出门鬼混的江晓寒在平江城内打了个喷嚏。

  颜清从手中的活计中抬起头:“着凉了?”

  江晓寒胡乱的摆了摆手,捏着鼻梁闷声道:“可能是木屑被吹起来了。”

  一旁正在收拢丝线的老妇人轻轻笑了,用一种温和的语气轻轻道:“木屑是要小心的,不然容易眯眼睛呢。”

  温醉的奶娘是土生土长的江南人,说着一口吴侬软语,哪怕已经垂垂老矣,却还是有一种江南少女的软糯感。她在温府做了一辈子事儿,连自己的姓都忘了,只被称一句温婆婆。她一手拉扯大的两个孩子一个赛一个的出息,本以为操劳大半辈子终于可以享福了,却没想到到头来养了一头白眼狼。

  温婆婆的儿子死后,她日夜哭泣,眼睛已经不大好了,连人都看不太清,只能摸索着做些小巧的小玩意用以糊口。

  不过饶是如此,这位老人的心肠依旧是软的。江晓寒说来这附近寻人,但该找的人没寻到,又逢风雨天,只想借个地儿躲躲雨。按理说这错漏百出的借口简直是不打自招的心怀不轨,却没想到温婆婆居然当真将他二人让进了门。

  这栋老屋的院门看起来比江晓寒和颜清的岁数加起来都大,但屋内却收拾的很是干净。

  房屋门口修了一排江南建筑常有的回廊,一篮木块散落在小木椅旁,刻到一半的小兔子被风挂落,可怜兮兮的倒在台阶上。

  江晓寒是个自来熟,套了几句近乎便将温婆婆逗得眉开眼笑。于是不见外的搬了个木凳坐在廊下,说是不能白白借人屋檐避雨,要帮温婆婆做点事儿。

  “哎,晓得了。”

  江晓寒缓过那股想打喷嚏的难受劲儿,才脆生的应了一句,又低下头去打磨手中的木块。

  他将手中打磨光滑的小老虎放在旁边的架子上,又从木篮中取出一只木块。他右肩上的伤还没痊愈,削木料的时候有些使不上力,于是只能用左手的拇指按着刀背借力。

  颜清坐在他对面,拿着一只老旧的毛笔为雕好的小物件刷桐油。

  他们二人都不是沉不住气的毛头小子,在廊下一坐就是两个时辰,竟生出一些岁月静好的旖旎感来。

  温婆婆坐在内侧的门槛上,膝盖上放着一只竹篮,里头是五颜六色的彩线。她佝偻着身子,有些费劲的眯着眼,努力的将同色的丝线分开理好。

  “这年头,像你们这种乖巧的孩子不多了。”温婆婆一边缠着线团一边感慨:“自从我儿子不在后,许久没人陪过我了,难为你们不嫌这里烦闷。”

  颜清闻言抬起头,他并不是会安慰人的性子,抿了抿唇,也只说出一句:“不烦闷。这里很安静,也很好。”

  江晓寒扑哧一声笑了,像是指望不上他一般放下手中的刻刀,摆了摆手:“哪能呢,今日若不是婆婆收留我,外面这风雨交加的,我怕是要淋成一只落汤鸡了。替婆婆做些小玩意,权当交租子了。”

  他的手灵巧也有力,打磨出的木头玩偶比温婆婆刻出来的要精致许多,在木架上放了一排,一个个憨态可掬活灵活现。

  颜清刷完最后一只老虎玩偶,也跟着搁下了笔。他的右手小指外侧沾了些桐油,已经半干了。江晓寒见状从旁边拿起一条布巾,探出廊外用雨水打湿了,才伸手过去替他擦了擦手指。

  颜清一怔,江晓寒的动作太过自然,他一瞬间竟不知该如何是好。

  桐油干涸后很难去除,江晓寒搭着颜清的手腕,擦得很细致。他握着的那只手修长有力,筋骨分明,像是一块寒玉打磨成的艺术品,仿佛天生就为握剑而生。然而这样一只手却握着掉漆的老旧毛笔,在做最普通不过的手艺活。

  不知为何,一想到这个江晓寒就觉得连心都软了。

  江晓寒细致的将他手上的桐油擦拭干净,不知是不是因为习武功法的缘故,颜清的体温要比常人低一些,江晓寒左手搭着的一小块皮肤源源不断的传来另一个人的温热体温,颜清有些不自在的偏过了头,却没有抽回手。

  “好了。”江晓寒松开手。

  颜清轻轻扭了扭手腕,微凉的风拂过他的手背,将刚刚温热的触感再次磨平,颜清抿了抿唇,无端的生出一种遗憾来。

  “多谢。”

  “小孩子啊,感情可真是好。”温婆婆笑着说。

  她颤颤巍巍的站起身,从竹篮里挑出两根红色的丝线,佝偻着腰走到两人身边。

  “今**们愿意在这陪我这个老婆子,我很欢喜。”

  温婆婆说着,将手中的丝线绕在江晓寒的腕子上,她的手有些抖,打结打了好几次都对不准扣眼。江晓寒也不嫌烦,耐心的等着老人家动作,还伸手接了一把差点滑落的红绳。

  正红的丝线在他腕子上缠了两圈,说不出的好看。温婆婆笑眯眯的打量了一圈,又转过头去给颜清系了一条。

  “都是好孩子,梅雨天到啦,带条红的压压邪气。”

  颜清显然没经历过这种被长辈关爱的阵仗,有些无措的看了江晓寒一眼。看热闹不怕事儿大的江大人笑眯眯的抱着胳膊倚在廊柱上,见他看过来还冲他扬了扬绑着红绳的手腕。

  “婆婆说了,压压邪气。”

  颜清拿他实在没什么办法,只能无奈的叹了口气。

  温婆婆倒很是高兴,一边打结一边念叨着:“日日月月朝相对,岁岁年年皆欢喜。”

  江南婆婆的口音轻柔,说起祝福的话来一句三叹,哪怕颜清身为昆仑传人,其实并不需要什么可笑的“压邪气”,也没舍得驳了老人的好意。

  江晓寒笑意盈盈的看着颜清最终还是败下阵来,只觉得对方身上终于多了那么一星半点的烟火气,像是江南的雨终于落在了他的身上,氤氲出一副温润精致的眉眼。

第15章

  雨下的小了些,江晓寒撑着伞从低矮的巷子走出来,看着远方日渐低垂的夜色,轻轻的叹了口气。

  “温婆婆很像我的奶娘。”江晓寒说。

  颜清正从巷口走出来,闻言一怔。这还是他第一次听见江晓寒主动提起他家中的情况。他敏锐的感觉到对方的情绪似乎有些不对,却又不知如何是好。

  江晓寒没有回头,等着颜清走到他身边才迈开步子,带着对方往城内走去。

  “我的奶娘是我娘的陪嫁丫鬟。本来这种丫鬟是要给我爹做填房的,但我爹非不要。”江晓寒垂下眼,他的语气缥缈而遥远,仿佛跨越了时光,回到多年前的那个气清风暖的春天:“听说我娘以前身子不好,进门多年也没个孩子。当时我家老太太拿着龙头拐杖逼我爹纳妾,我爹死活不肯。后来我奶娘喜欢上了我爹身边的管家,我爹心善,瞒着老太太在前院就将她嫁了……说来也是命好,我奶娘刚嫁给管家没半年就怀了身子,然后我娘也怀了。”

  “家里人都高兴,说是我爹心善,老天爷开眼才如此。我娘也高兴,所以让她做了我的奶娘。”

  “我奶娘与我娘关系很好,一辈子情同姐妹。也因着如此,我奶娘很疼我,比疼她自己的孩子还厉害。”江晓寒说:“我出生那年,我爹已经四十了。我小时候太过淘气,也不好好读书练武,我爹总是要罚我抄书,气急了还要打,都靠我奶娘拦着。”

  “听起来很好。”颜清说:“后来呢。”

  江晓寒勾了勾唇角,不知为何,颜清总觉得那笑意中冰冷尖锐,丝毫没有平日的温情,倒有几分自嘲。

  那笑意一闪而逝,等颜清再看过去的时候,他已经将情绪重新敛好,藏进了心里。

  “后来她去世了。”江晓寒淡淡的说:“与我娘同一天去的。”

  他的语气很平静,颜清偏头看了看他的表情,一句抱歉在舌尖上打了个转,却怎么也说不出口,只能沉默的向前一步走到他身边。

  颜清的情绪一向不是很外露,江晓寒知道这一步已经是对方能尽到的最大安慰了,不由得觉得有些欣慰。不知为何,他眉眼间的愁绪被这一步冲散许多,江晓寒抿了抿唇,突然收起手中的伞,握着颜清的手将对方的伞往自己身边挪了挪。

  这是一个及其亲近的距离,颜清猝不及防被他拉了一把,下意识连人带伞将对方纳入了保护范围内,甚至还将伞向江晓寒的方向倾了倾,免得他的右肩被雨水打湿。

  江晓寒不得不承认,颜清确实有让他那颗冷硬的心一软再软的能力。或许是颜清与朝中其他口腹蜜剑的人不一样,也或许是对方与他没有丝毫利益冲突,总之江晓寒不可否认的在对方身上找到了一种安宁感。

  这种安宁感令他放松,也令他变得柔软。

  “道长对朝事知道多少?”江晓寒问。

  “七成。”颜清说:“昆仑传人虽不轻易下山,但眼中见的是天下事。”

  “那道长好不好奇,我的武功是谁教的。”江晓寒说。

  颜清讶异的看了他一眼:“你愿意说?”

  江晓寒抿了抿唇,轻轻笑了。他的目光在颜清身上一扫而过,落在不远处的前方。他的侧脸线条十分精致,眉眼轻轻的弯出一个细微的弧度,一时间漂亮得让人移不开眼。

  “世人只知江家一门双相,帝师江秋鸿教出了大楚最年轻的宰相,却不记得四十几年前,江家出过一位少年将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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