鉴灵 第5章
作者:楚山咕
时值晚春,城门处仍有依依杨柳,碧绦如玉,这也留不住孟醒二人,一路疾走,云拂身运到极致,孟醒少了锻炼沈重暄的兴致,只把他搂在怀里,闻得两耳风声。
“你很怕萧同悲吗?”
孟醒似乎趔趄了半步,却很快调整气息,速度不减分毫:“嗯……避开麻烦而已。我师父和他师父,有些误会。”
沈重暄悟了。抱朴子与守真君的故事,单是正流传的谣言都有几十种,而萧同悲和孟醒身为两人的亲传徒弟,自然是知道最多的——两位师父的矛盾,自然也就成了徒弟之间的隔阂。
“那冯大侠的眼睛……”
孟醒牵他的手微微一紧,倏地笑道:“可真是长大了,怎么专挑江湖八卦问?他眼睛的事,为师不便多说,一言蔽之,习拂花剑者,天生情痴。但一双眼睛而已,剑道修至一定程度,眼便生在了剑上。”
沈重暄了悟地点点头,另起话头:“所以去找梨花砚封琳对你很麻烦。”
孟醒侧头看他,恰对上沈重暄宛如寒星的眼眸,瞬时只觉心口的那枚朱印烫热得紧,沉吟道:“你怎么这么想?”
“孟醒,你有摘花客厉害吗?”
连摘花客都称危险的人,你为何要以身犯险?
孟醒拍了他头顶一下,笑道:“叫师父。没大没小。”
他没有回答旁的,沈重暄却已知道答案。孟醒也无十全把握,但于久不问江湖的他而言,不靠世家,寻仇一事根本无从谈起——而与他有所故交,且正处于衰势的封家,孟醒愿意与之攀上关系,尽管其险恶程度不亚于与虎谋皮。
原来很多时候,即使身处江湖,也并不是一把剑就能决定一切。
沈重暄想,原来孟醒也是会处在弱势的。
原来大名鼎鼎的酩酊剑,抱朴子唯一的弟子,江湖人传喜怒无常阴晴不定的怪侠,也是会低头的。
——为了他的软肋。
孟醒心中暗道:只此一次,也没有第二个沈家能给屠了。
封家不愧为百年世家,各地均有封家的下属分阁,统称凤楼,由嫡系子弟能者居上,争夺地界,各自管辖,然孟醒久不过问,一时竟只记得三州四都五川之中最为富庶的海州是封琳管属——恰与阳川一南一北,遥隔千里。因此孟醒才会找冯恨晚借印,以图捉到一只见到家印主动凑上来的封姓死耗子。
冯恨晚借他的家印亦是别有乾坤,看似封家各属皆认可家印,镶金镶银又暗寓家中地位,冯恨晚的印既然镶金,便足见他曾在封家是何等的锋芒盖世,能以不过十五的年纪拿到镶金印,已是对他最大的期望和认同。
而镶金印盖于薄纸,又会有不同的暗纹,各自指应一人——数十年前的剑道天才封沉卿,自然配得上这枚镶金朱印。
为方便封家弟子赶来献殷勤,孟醒把那朱印悬在腰封,随着他动作披拂而飞,丹色鲜艳,金色瞩目,甫一进明州地界,便引得不少人侧目,沈重暄不明所以,只隐隐猜得此处封家势大,孟醒却比他好不到哪去,眼见着天色渐晚,实在不耐烦,索性逮了城门守卫衣领便笑问道:“兄台可知此地凤楼往哪走?”
那守卫何曾见过如此俊秀的男子,下意识问道:“你是云都人?”
云都,又称欢都,天下富客纵情寻欢、销金走私之所,且盛出美人,不论男女,皆昳丽无比。
孟醒状似不经意地略一拨腰间朱印,玉印叩上剑鞘,酌霜剑亦轻鸣一声,暗示他江湖人的身份:“阳川。”
守卫这才慌忙收敛了方才的惊愕之色,俯首作揖道:“原来是阳川来的封家少侠。此处是明州子丰县,您稍往里走,临近登仙阁,不多时便可见了。”
孟醒瞥他一眼,忽然笑道:“原来凤楼是谁都可找到的?”
守卫毕恭毕敬:“也不尽然。只是明州地处偏远,朝廷管辖不及,占地却广,衙门偶尔事务繁忙,去年粮荒,凤楼开仓放粮,大家便知道了。”
开仓放粮?
孟醒忍不住看了看身侧乖顺的小徒弟,心道,人傻钱多。
既然人人皆知凤楼所在,孟醒也不再着急问路,转头问沈重暄:“饿了吗?”
沈重暄望他一眼,犹豫片刻,见孟醒满眼写着“你一定饿了”,故也乖巧道:“饿了。”
孟醒甚为满意:“明州登仙阁久负盛名,今日为师带你去尝个新鲜。”
“谁的钱?”
孟醒回过头来瞪他,面上却不减笑意,只道:“明知故问,小没良心的。”
沈重暄:“……”
明州商贸发达,来往多为商贾,因而登仙阁每到傍晚自是宾客如云,人满为患。今日却独有一角异于平常,格外安静,只一玄衣剑客靠窗坐着,搁在桌上的剑看似古朴无奇,却泛着森然寒意,又见他一顶斗笠遮了大半张脸,不见眉眼,也不喝酒,只端杯茶,桌上摆了两碟小菜,似乎并不奇怪——但确实无人敢与他拼桌。
孟醒和沈重暄来到登仙阁时,一眼便瞧见了那角落的玄衣人。
掌柜的歉然一笑:“不好意思啊道长,咱们这儿人满了。”
“他那儿不能拼一桌?”孟醒努努嘴,排出几枚碎银,“去说说?”
掌柜的正欲拒绝,余光却扫到孟醒腰间朱印,当即神色微变,赔笑道:“瞧您也是江湖人,您要是肯和他一块儿,小店自然千个百个愿意。”说着便叫来个小二,耳语一番,令他带着孟醒二人去找玄衣人商量。
小二率先扬着笑脸凑去:“公子,小店堂子小,这二位也是江湖人,想与您拼个桌,您看……”
那玄衣人抬了抬头,露了个光洁的下巴,把桌上的剑收回腰间,哑声道:“可。”
孟醒当即笑道:“诶,那先给我们上个东坡肘,我徒弟爱吃。我听说你们这里鳜鱼鲜美,再来个松鼠鳜鱼,多浇些汁儿。炒碟小菜,就和这位差不多。还有……”他顿了顿,觑了眼那玄衣剑客,“这位兄台,能喝酒吗?”
玄衣人一怔,旋即摇了摇头,孟醒便道:“那先来三坛秋露白吧。”
沈重暄瞪他一眼:“酒多伤身,我不会付酒钱的!”
“好好,为师可怕了你了。”孟醒从善如流,“两坛半。”
小二苦笑:“道长,秋露白我们只按坛卖。”
孟醒旋即冲沈重暄扬起个无可奈何的笑:“你瞧,这可不是为师要喝,人家小店生意也不容易——就三坛!”
沈重暄:“……”
那玄衣剑客并不理会他们,兀自喝茶吃菜,孟醒乐得清静,等菜上了就安安逸逸地给沈重暄布菜,嘴上却还念着:“吃饱饱,吃好好,我家暄宝长高高……”
沈重暄按住他夹来的一块肘子肉,忍无可忍道:“师父,你别念了。”
“诶。”孟醒动作一顿,遂苦凄凄收回筷子,惨惨戚戚地叹道,“暄宝长大啦,才十三四岁就不要师父啦……”
“……酒钱我付!”沈重暄道。
“暄宝真乖。”孟醒立时不再管他,笑逐颜开地倒酒开喝了。
玄衣人把他俩打量了会儿,却忽然问:“你们是师徒?”
孟醒瞟他一眼,仍看不见脸,哼道:“货真价实,如假包换。”
玄衣人却似乎满是疑惑,又道:“我和我师父……并不如此。”
孟醒心想,我和我师父也不这样——不然怎么说我是个好师父呢?
“天下师徒,本就各有各的模样。”孟醒并无探听他人过往的兴致,仍急吼吼地喝酒,倒是沈重暄轻声问话:“那您独自出来,您师父不会担心吗?”
玄衣人半刻无声,方道:“他已死了。”
“抱歉。”
“无事。”玄衣人摇摇头,拿起他的佩剑,也不向孟醒二人告辞,兀自结了钱便走出店门,再寻不着了。
孟醒瞧着玄衣人动作,托腮喝酒,却是满眼清明,毫无醉意,等他走远才呵叹一声:“高手啊。”
“你认识他?”
孟醒沉吟片刻,道:“不清楚,我和这些人少有来往。但内力高深,武功至少与我相仿。”
沈重暄一愣,暗暗心惊,纵是江湖榜有所作弊,能进前十的也绝非俗人,何况孟醒虽名为第九,实力却绝不亚于排在第四的封琳,否则也不会如此有恃无恐地找上封家——由此可见,方才那玄衣人恐怕极为出众。
“怕什么,你还与他说了两句话,也算有个交情。再过几年,你不会比他差。”孟醒看出他心虚,懒洋洋地打了个呵欠,“快些吃罢。好好休息一晚。不知道明州是谁地界,万一是封琳对头,又嫉恨冯恨晚,那可就得拔剑了。”
“几年?”
孟醒笑而不答,也不再多说了。
他想,无论你有无武学的天分,至少你被无数人期待着。
比如为师,比如你要找的恩人,再比如……传你内力的那个人。
☆、7
三坛秋露白下肚,纵是孟醒也不免微醺,且他醉后或胡言乱语,或一睡了事,沈重暄摸不准他这回动静,怕他再惹出什么祸端,只得就近寻了家客栈。只见掌柜的还未扬笑迎上来,那白衣的少年已掠如轻云,远远掷他一枚碎银,直窜上楼去了。
沈重暄连抱带拖地把自家师父拽进房间,孟醒才呼出口暖气,还缠着酒香的味儿:“元元长大啦。”
沈重暄被他这口气呵红了脸,棒槌似的呛声道:“废话!”
换来孟醒低哑且轻的一声叹笑。
这夜孟醒睡得早,临了仍不忘慨叹一句:“不愧是明州秋露白,不输阳川太清曲啊。”
沈重暄替他掖住被角,又把孟醒的剑和拂尘都收到一边,回头却看见孟醒又从被窝里探出一只脚,只得又把他脚塞回去,孟醒被他折腾得难受,一把将他拉上床榻,锁进怀里,模模糊糊地道:“为师不会着凉。睡吧。”
沈重暄连忙挣扎起来,推拒道:“我打坐守夜。”
孟醒闻言才微微睁眼,眸里噙着些不耐:“为师在。”
“我家就是……”
沈重暄话未说完,孟醒已弹指推出一道气力,直将酌霜剑抵住房门,带些威胁意味地哄他:“好了,有人进来我们能听见。”
“窗子呢?”
孟醒不禁叹了口气,仅剩的一丝清明使他犹记得沈重暄刚经历的变故,心知不可毛躁,勉为其难地开口:“窗子它会很好的。睡吧,后半夜为师就守夜。”
沈重暄倒更欢喜:“那我守前半夜。”
“……”孟醒实在不愿再忍了,于是他伸手把沈重暄压进怀里,拿棉被把他整个儿一卷,死死锁着,再拿下颔抵在他头上,闷声道,“睡觉。为师很警醒。”
这家客栈风评不错,布置雅致,孟醒素日只问名酒,沈重暄随他游历三年,早已习惯打点二人吃住用穿,因此挑选的客栈也不简陋,房间也恰是通风见光的一角。
但沈重暄还是被抱得很不舒服。时值晚春,棉被裹得他只觉得热,但孟醒绝不松手,仿佛松了手就会听见沈重暄喋喋不休的唠叨,如同初入江湖的侠客抱着唯一依仗的剑一样,死死地锁住了怀里的小小少年。
沈重暄心知孟醒这是烦他话多……但虽然很烦,也没有推开我,反而管得更紧?
沈重暄忽然心如擂鼓般急而快速,莫名的雀跃让他不自觉地抿了个笑,心中却叹息着想,自己恐怕是中了名为孟醒的邪了。
不料沈重暄一语成谶,未过半夜,沈重暄酣梦忽止,耳翼轻轻一动,只听见数声窸窣怪响——有人!沈重暄倏地睁眼,正欲推醒孟醒,却感觉到孟醒搁在他腰上的手同时一动,手指不着痕迹地按住他脊骨,沈重暄动作微滞,搂着他的人依旧呼吸绵长。
夜入房间的人似乎轻功算不得好——沈重暄无从判断,他心中的“好”即为孟醒那样的水准。总之那人蹑足屏息的声响依然在空寂的夜晚显得格外扰人。沈重暄以为自己会冷汗涔涔,他悄然眯起一条缝,这时才发现自己不知何时已被孟醒换去了床榻里边,孟醒并不宽厚的脊背挡住他大半视线,包括那个不明来由的黑衣人。
黑衣人缓缓行进,走过床前,一眼瞥见倚着房门的酌霜,见它白鞘朱纹,垂着烛焰一般鲜艳的剑佩,夜风从窗流入,拂起酌霜的赤色流苏——和杀意。
孟醒倏地起身,翻袖并指直逼他心门点去,黑衣人不想他竟还醒着,下意识去望停在窗口的安神香,却见沈重暄睁着一双明眸,手里夹着早被掐灭的半支香。
孟醒来势轻悄,掠向他时顺手抄起了桌上拂尘,右手仍做两指相并,直叩喉口。黑衣人猛一蹲身,企图避开这一指,孟醒却刹时一甩拂尘,翻江倒海的气势轰然涌上,黑衣人交臂相抵,仍被逼退数步,于地上落下一串极深的足印,孟醒却不疾不徐,只把他锁在死角不得进退,方复挎拂尘,懒散地抹了把脸,叹道:“吵人睡觉,是大无礼,你师出何门,贫道要和你师父论道论道。”
黑衣人只露出一双满是恨意的眼,并不答话,沈重暄却嗅到一阵血腥味儿,下意识问道:“师父,你受伤了?”
孟醒嗤然:“他服毒自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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