鉴灵 第63章

作者:楚山咕 标签: 江湖恩怨 年下 强强 古代架空

  ——但已别无他法了。

  直到嘈杂的人言渐渐消下,所有人脸上都多少带着点义愤填膺的不满,终于有人慢条斯理地开了口:“显而易见,这已经不止是我们和守真君的矛盾了?”

  孟无悲的眼皮抬了抬,目光扫向底下头一个出声的人——是个年约十三四岁的小孩儿,五官精致,面犹带笑,毫无武功功底,但穿得倒是华贵,身边立着个和他容貌酷似的小姑娘,冷着一张脸,抱着一把不俗的长剑。

  封沉善逼音成线,顶上了从前都由萧漱华效劳的工作:“欢喜宗左护法,闻竹觅。是闻栩的义子。”

  他只说“闻竹觅”三字,孟无悲就能有个粗略的印象,毕竟这小孩儿早年侍奉闻栩,几乎寸步不离,是个人都知道闻栩身旁的漂亮孩子名叫“竹觅”。那他身边的姑娘也有了解释,自然是近年来声名鹊起的右护法闻梅寻。

  封沉善心下微动,面上却微笑颔首,温和道:“或许会有宋家。”

  前几天都是明蕊夫人陪同闻梅寻,今日却忽然换了闻竹觅——不同于不问世事的孟无悲,封沉善久掌权势,说是风声鹤唳也不算过分,他不敢不谨慎,尤其是当对手是闻竹觅这样的人时。

  难道云都已经在他掌控之中了?——还是说闻竹觅对萧漱华的仇恨,使他向来稳重的性格都起了变化,决定不顾欢喜宗的内忧,直接针对萧漱华这个外患?

  封沉善自问十三州大半都在掌握,尤其是他现下亲自坐镇的华都,一丁点的风吹草动,即便是皇城的风闻也能传进他耳朵。

  但闻竹觅的出现的确是一着险棋。

  至少除了欢喜宗自己的人,甚至除了他自己,没有人知道他此时此刻出现在华都聚贤楼,究竟意欲为何。

  “晚辈也不敢隐瞒了,”闻竹觅故作自嘲地摇摇头,又向封沉善一礼,“萧氏一日不除,欢喜宗一日难安。封前辈,萧氏作乱日久,无数人惨死在他剑下,其手段之狠辣残酷,非寻常人所能想象。晚辈在此只举一例,萧氏一路至华都,历经七州,其中单是梅川一州,便杀了三百余人。”

  “这三百余人中,有手无寸铁的妇孺、有身高八尺的壮汉、有无家可归的乞丐、有富甲一方的富商,在我辈看来,他们当中可能的确存在问题,譬如性情暴烈、泼辣、胡搅蛮缠,但应当大部分都罪不至死,即便出言不逊,也只需略作教训即可,全然不需取人性命——毕竟他们不仅仅是妇孺、壮汉、乞丐、富商,他们首先是一条条人命。”

  孟无悲的身形颤了颤。

  “晚辈明白诸君或许都在心中暗想,我在此所言,全是为了挑拨大家陪欢喜宗送死,就是为了了结欢喜宗和萧漱华的私仇——是,的确如此。”闻竹觅的嗓音还带着点稚嫩,但所有人不敢打断他的话,都不由自主地屏息等他后言,“杀父之仇,不共戴天。而他萧漱华连养育他十数年余的师长都能下此狠手,可见此人之无情无义、穷凶极恶。”

  “家姐闻梅寻,年十四,习小荷剑法已至五重,诸君可能对此没有感触......义父闻栩,生前习至八重巅峰,而萧漱华早前在试剑会上一招一式,尽皆出自小荷剑法,若晚辈估计不错,应是七重而已。”

  “诸君习武行侠,执刀戈剑戟,难道不应该是为了治朝廷所难治,平天下所不平吗?可萧漱华已然成为朝廷之难治、天下之不平,诸君为何还能安坐于此,稳如泰山?”

  闻竹觅说至此处,眼中已是一片潋滟的水光,仿佛随时都要哭出来一般,脆弱得像个普普通通的十四岁的孩子。而他字字泣血的质问,都像刺在众人良心上的剑,说得一干人心神激荡,便是当真没心没肺之徒,也被他那“年十四,小荷剑五重”的姐姐吸引了注意。

  如果说十四岁就是五重,那稍过几年,前途确实不可限量。反观闻栩年过半百的岁数也不过八重,而萧漱华如今已是七重,恐怕将来变化不会太大,止步于此也不奇怪。

  但闻竹觅似乎不止想撩拨这群人的心情,他站在台下,一双噙着热泪的眼专注地望向孟无悲,热诚得好像在看他最最信赖的神明。

  “抱朴子,我知道您对义父心有偏见。”闻竹觅顿了顿,两行泪水从眼里涌了出来,飞快地挂上那张漂亮的脸,“毕竟立场各异,即便在您看来,我义父活该千刀万剐,可是您说,萧漱华一路过来,杀了一千多人,他们也是一样的罪该万死吗?”

  孟无悲本就不善言辞,也因那一番话正在心里挣扎,忽然被闻竹觅点名,一时间更是呆若木鸡,半晌不知言语。

  封沉善不着痕迹地一叹,心知闻竹觅一开口,这场讨论就已毫无意义,不过是直接给他铺了路,做了场热烈的动员大会。

  举重若轻地把闻栩所行之事划为偏见,又刻意强调欢喜宗对萧漱华的养育之恩,再抬出其余人命,根本就是冲着孟无悲量身定做——而且一个十四岁的孩子,迫切地渴望着替父报仇,不惜放下一片混乱的云都,孤身来到华都,就足可令人动容。

  孟无悲一直说不出话,封沉善也不能一直等他,索性接过话头,温声道:“今日得听闻公子之言,老夫也是醍醐灌顶。那么依闻公子所见,是希望如何呢?”

  闻竹觅擦去眼角的泪,哽咽着开口:“晚辈希望借各位前辈之力,一举铲平那不知所谓的同悲山,揪出萧漱华,处以极刑才好告慰那些泉下冤魂。”他顿了顿,又像是不经意地补充,“如今的欢喜宗没了义父,已是凋敝破败,但即便如此,我们也不会忘记这样刻骨铭心的仇恨,就算是倾全宗之力,也要为义父报仇雪恨。”

  底下又是一番躁动,听到这样的暗示,大多人都有些跃跃欲试。

  先前无言以对的孟无悲却突然开口了:“你很会说话。”

  闻竹觅停下擦泪的动作,故作懵懂地抬起头,可怜巴巴地望向他:“我想为义父报仇,有什么不对吗?”

  “没有。”孟无悲想了想,“你把贫道绕进去了。”

  “嗯?”

  “不过现在想明白了。”

  孟无悲垂下眼,雪白的衣衫无风自动:“贫道不懂话术,不会说,也听不懂。”

  “今日站在这里,只有一事相告。”

  “萧漱华交给贫道。诸君若不认同,”玉楼春终于出鞘,“可以一战。”

  ☆、86

  聚贤楼中鸦雀无声。  

  先前最激动的闻竹觅的神情说不上赞同也说不上反对,就那样静静地凝视着孟无悲,似乎在心里做什么判断,他身旁的闻梅寻倒是锁紧了眉,满是极不情愿的反感。封沉善也微微一惊,他虽然猜到孟无悲会有所抉择,但没想到会是这么直白的抉择。

  不服就来打一架,只要打不死,就要保萧漱华。

  但即便他们没有反应,其他人也会有反应。

  不过片刻,就有一人不屑地冷哼出声:“难怪是弃徒,辟尘门若是包藏这样的货色,清如道君才是晚节不保。”

  孟无悲的眼睑轻轻一跳,却没有多余的动作,似乎对这样的言语挑衅全然无动于衷。

  只敢逞口舌之快的家伙,不值得施舍关注。

  但也出乎意料地,在他说完这些话后一刻钟,聚贤楼中都没有人敢真的对他拔剑。

  ——江湖第六,紧紧缀在萧漱华之后,且从未见过抱朴子竭尽全力的模样,能站在这里的都是各条路上说得上话的人,没有人会拿命打赌。

  闻竹觅观望许久,似乎发现了众人的情绪还未被他撩至极点,才讽刺地勾了勾唇角,悄然拦住即将冲上台去的闻梅寻,独自穿过人群,绕至一旁的台阶,一步一步地走向孟无悲。

  欢喜宗左护法不通武功,举世皆知。

  他穿过人群时,每个人都不自觉地替他让步,尽管闻竹觅矮小得极容易被忽略,活像一滴潜入湖泊的水滴,但这时再也没有人敢忽略他。

  闻竹觅终于站在孟无悲面前,他比孟无悲矮了一个头还要多,将将到他胸口,但他微微地抬着下巴,瞑目静待,活像一派引颈就戮的从容。

  孟无悲手背上的青筋跳了跳,连封沉善也眯了眯眼。

  “惭愧,晚辈不擅长战斗。”闻竹觅轻声说着,“所以,请抱朴子直接动手吧。”

  “你敢——!?”

  孟无悲望向台下,闻梅寻正被几名欢喜宗的门生联手拉着,一张芙蓉俏面急得几近扭曲,眼底眉间都是不可消释的仇恨,她不要命地大喊大叫,眼神如刀一般露骨地杀向孟无悲:“不要!别动他!我跟你打、我跟你打!”

  “她很在意你。”孟无悲复看向闻竹觅。

  闻竹觅睁开眼,认真地点了点头:“我也很看重姐姐。”

  “你会死。”

  闻竹觅垂下眼睫,怅然若失:“嗯,姐姐刚失去义父,一定会很难过。但我实在没有办法认同抱朴子的提议。”

  闻梅寻喊得声嘶力竭,连其他人都从目不转睛地等着看好戏,变成了于心不忍地别过脸。

  毕竟多年以来,也没有人听说过抱朴子会对谁手下留情。

  他不杀人,似乎只是因为没有遇到过需要动手的仇人。

  ...但要动萧漱华,也许就会成为那一类仇人。

  “竹觅——!”

  当孟无悲真的提起玉楼春,闻梅寻只觉得自己真的快疯了。

  她拼了命地尝试挣脱门生的拖拽,甚至恨不能从腰上拔剑砍断这些束缚,孟无悲已经不再看她,闻梅寻的脸涨得通红,只觉得几近崩溃,然而一声铿锵的激声之后,闻竹觅依然好手好脚地立在那里,而玉楼春在孟无悲手中挽了一道剑花,周身冷冽的寒光在众人眼眸中刹那而过。

  封沉善缓缓收回他的剑,淡然道:“无悲,各退一步罢。”

  他叫了无悲,这便是拿长辈的身份来压了。

  孟无悲沉默片刻,收剑回鞘,眸底一片清明:“愿闻其详。”

  他一直进退有度,即使被当众驳了面子也绝不动怒,封沉善望着他,一时间聚贤楼中又是一阵针落可闻的诡异的寂静。

  模棱两可的封沉善,态度同样坚决的孟无悲、闻竹觅两方。

  众人只觉得头昏脑涨,不愧是萧漱华,本人不在场也能惹起一番不同寻常的热闹。

  “欢喜宗与萧氏的私仇,先前已商讨过,闲杂人等概不插手。而今明昀...我辈是否也该问问宋家的意思?”封沉善的眼光在全场逡巡了一会儿,确定在场的没有宋家人,复开口道,“至于他杀了一千多人这件事...愿意行侠仗义的自寻途径,不愿意的也不必强求,否则朝廷在上,老夫也不愿意越俎代庖。”

  孟无悲神色不动,冷静如常。

  “那么面对欢喜宗、宋家、自寻途径的侠义之辈——无悲,你想怎么解决呢?”

  闻竹觅已经被人扶下台,此时靠在闻梅寻身侧,低垂着头,无人看得见他神色,但封沉善直觉此子会有反应,尽管他看过去时,闻竹觅依然是一脸受惊之后茫然的苍白。

  孟无悲轻声道:“贫道会劝他收手,只要诸君宽限几日。”

  “只是收手?”这次连封沉善也明显露出了不满。

  孟无悲只能踌躇一阵,犹豫着开口:“劝他自首。”

  封沉善险些忍不住乐,就朝廷那点能力,除非千军万马只关一个萧漱华,还不算孟无悲刻意去救,否则这自首也形同摆设。

  孟无悲只好道:“陪他来寻封前辈做主定罪。”

  封沉善这才微微点首。

  闻竹觅忽然道:“那如果抱朴子做不到呢?”

  孟无悲显然一愣。

  “抱朴子和他,不是已结仇许久了吗?”

  众人默然无言,心中都暗暗称好。

  如果不是孟无悲和萧漱华闹了矛盾,萧漱华又怎么可能像条疯狗一样逮谁咬谁。

  孟无悲也低垂下头,周身不可见地轻轻颤抖,他这几天都为萧漱华四处奔走,可又不敢离萧漱华太近,直到宋明昀的死讯传到他耳里,他才终于下定决心来聚贤楼,以期在这里就拦住这些所谓的英雄豪杰。

  毕竟双拳难敌四手,萧漱华再有能耐,也不可能同时跟这么多人作对。

  可他竟然忘了,他和萧漱华之间已经到了那步田地。

  ......还有无欢。

  萧漱华如果不杀无欢,是否一切都还能有所转机?

  闻竹觅清亮的声音打断了他的沉思,这回是他主动提议:“如果抱朴子不能说服萧漱华,不如抱朴子就加入我们,一同捉拿萧漱华回来认罪。”

  孟无悲身子微微一颤,薄唇也随之发抖,似乎是想反问一句什么。

  但在周遭安静的呼吸声中,封沉善抬起手,轻轻地压在他肩上,孟无悲急促地呼吸了几下,自分开后第一次这样迫切地渴望立刻见到萧漱华,最终点头:“可以。”

  “到那时候,是死是残,大家少数服从多数。”

  孟无悲放慢了呼吸,似乎在挣扎。

  然后他开口,轻轻地:“好。”

  只要再给他一点时间,只要所有人都别动萧漱华,给他一点时间。

  响应他的心声一般,闻竹觅也很诚恳地望向他:“既然如此,欢喜宗愿意再等抱朴子五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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