鉴灵 第64章

作者:楚山咕 标签: 江湖恩怨 年下 强强 古代架空

  闻梅寻在一旁默不作声,大概是被险些失去弟弟的惊吓刺激到了,对萧漱华的仇恨也暂时淡薄了些许。

  孟无悲问:“那宋家...”

  封沉善轻轻一叹,看见素来高傲的白衣道士露出这样殷切的神情,终归于心不忍:“宋家只剩宋明庭还敢一战,自然需得寻求我辈帮助,拖上五日,还是绰绰有余。”

  孟无悲的神情终于缓和下来,如果不是他向来不苟言笑,这时候的表情理应是感动不已、热泪盈眶。

  底下一众侠士也有个别颇有微词,但见封沉善和欢喜宗都愿作妥协,再一算计萧漱华那可怖的杀伐,便都偃旗息鼓,只等封沉善的号令作罢。

  归根结底,这还是私仇。

  他们再怎么义愤填膺,也不过是成群结队地去找萧漱华麻烦,而没有封沉善的组织,他们就算有一百个胆子,也不敢在皇城脚下大张旗鼓地跟朝廷抢着找人。

  人群中窃窃私语之声不绝于耳,然而人群拥蹙,各执己见,却始终无人注意到角落处一名衣着朴素的孩童悄然退出聚贤楼,直往城外奔去。

  萧同悲早出晚归,在聚贤楼潜伏一天,这时候一路不停,全然不顾路人侧目,气喘吁吁地跑进同悲山下最少客人的酒家,佝偻着身子喘气,最后扶着膝盖,仰起头,望向自斟自酌好不惬意的萧漱华,上气不接下气地开口道:“来、来了。”

  萧漱华没有停手,只是轻轻从鼻翼哼出一声:“嗯?”

  萧同悲喘了好半天,总算可以勉强开口:“孟无悲来了。”

  萧漱华终于搁下酒杯了。

  萧同悲似是怕他不信,接着道:“穿白衣,抱剑,跟封老头站在一起。所有人都叫他抱朴子,封老头喊了他‘无悲’。”

  “来了。”萧漱华喃喃道。

  他茫然地望着萧同悲的身后,可那片旖旎眼波中翻腾出的情绪过于复杂,好像就在萧同悲身后的空地就凭空捏造出了一个白衣的孟无悲。

  “他来了。”萧漱华忽然抬起手,仓促地盖在眼上,他仰着头,看上去像是在哭,可是声音却是难以抑制的兴奋的颤抖,“孟无悲,你来了。”

  萧同悲哽了哽,谨慎道:“还有,他们说有个宋前辈死了,你杀的。孟无悲就是因为这个才过来的。”

  萧漱华闻言一愣,接着真的笑了。

  “管他呢。来了就行。”萧漱华偏了偏头,眼里全是喜不自禁的笑意。

  萧同悲不想再理他,只能扭头望向酒庄外边,这边离华都太远,太荒僻,他时常怀疑是不是天地之间只剩这一个酒庄,和他们三人。

  可能孟浪眼里,就是只有他们三人在相依为命的。

  但萧漱华不是。

  他眼里,天地间也就孟无悲一个人。

  萧同悲垂着眼睫,闷闷不乐。

  真不公平。人为什么不能直接归属给另一个人呢?让孟浪和萧漱华都属于他,至于孟无悲...他确实很好奇那家伙,看上去很凶,却像在为那些被萧漱华杀掉的人感到伤心。

  萧同悲记起自己躲在角落时,依稀从孟无悲眼里辨出的一丝忏悔。

  ☆、87

  孟无悲许诺时倒是义正辞严,天下人的悠悠之口他也能拔剑堵个干净,然而真要问他去哪找萧漱华,孟无悲又只能垂首默然,唯有按在剑上的手心上隐隐残存着他一直没停的冷汗。

  好在闻竹觅言出必践,说五天就五天,既不让人跟踪孟无悲,也不干涉孟无悲去向,而闻梅寻虽然焦虑,却也时刻记得那把寒光湛湛,险些拿了闻竹觅性命的玉楼春,再怎么急也只敢藏在心里,面上无论如何也不至于闹到孟无悲跟前去。

  聚贤楼一聚,自诩英雄的一干江湖老混子也算统一口径,不约而同地选择作壁上观,等着看孟无悲的手段,就连蠢蠢欲动的宋家也因这一桶痛快的冷水,半晌不见动静,老老实实地料理宋明昀的后事去也。

  但孟无悲一连找了三天,几乎把城郊的山头的翻了个遍,也没见到传说中神秘莫测、巍峨不凡的同悲山。

  毕竟在这烈日当空的时节,要在群山连绵、水秀山青之中找一点轻功卓绝的衣影,孟无悲自己都觉得不可思议。

  孟浪一直在一家不大不小的客栈后厨做工,潦草地打些下手,今日难得地早早了结了一整日的工作,怀中抱着一坛还算不错的酒酿,这是下山时萧漱华特意叮嘱的活计,孟浪自觉比遍体鳞伤的萧同悲来得轻松。

  孟浪倚在柜台一侧,等着掌柜的把今日的工钱结算给他。

  白衣的道长就在天光破云,恰恰好投进客栈的那一刹那走了进来,一脚踩在斑驳的光影之上,日光扑满他周身,照出他一身的倦意,但他依然走得极稳极平静,眼神也只是从容地在堂中一扫,掠过孟浪时也不曾稍作停留。

  掌柜一边把一串油乎乎的铜钱递给孟浪,一边笑着招待孟无悲:“哎,这位道长,打尖还是住店?”

  孟浪依稀听见堂中此起彼伏的细微的惊叹,也好奇地扭过头去,霎时间心如擂鼓一般狂跳起来,原先犹然带笑的脸上也只剩一片错愕的苍白。

  孟无悲显然不曾留意他的神色,孟浪一身发皱的白衣像是最好的保护色,使他完美地融入了这家客栈原本就破败陈旧的陈设。

  “请问,同悲山是否在这附近?”

  掌柜的一皱眉:“同悲山?没听过,这附近的山哪有名字啊。”

  孟无悲意料之中地微微点首,转身回走。

  掌柜却忽然热心地一拍脑袋,扭头道:“小孟,你不是住在山上吗,你有没有听说过同悲山啊?”

  孟浪原本都要放松的那一口气便又陡然吊了回去,险些没藏住脸上的惶恐,只能草草掩饰成羞赧,摆手道:“不、不知道啊...我也不住同悲山。”

  “那,是否见过一名剑客。”孟无悲眉尖微蹙,似乎竭力地想要描述一下萧漱华的特点,然而皱了好半天的眉,也只概括出一句,“容貌很好,喜爱喝酒。”

  孟浪心里莫名地有点酸意,像是在替萧漱华打抱不平,但他脸上依然是通红的局促,摇摇头:“容貌很好...没见过。”

  孟无悲也不勉强,只是轻轻一点头,转身走出客栈,雪白的身影像是随时可能融化在那灿烂张扬的日光里。

  掌柜唏嘘一声,满是同情地说:“我听说啊,这道长是从华都一路问过来的,这一路的店家村庄,一个都没错过。”

  堂中一名食客也叹了口气:“我前日就在华都城门那儿,被他拦住过一次。也不知道他是在找谁,任谁顶着这日头,一问问个几百上千遍...我是不行,我没这耐性。”

  “可他能找谁呢?长得漂亮的剑客?”掌柜呸地吐掉一片瓜子皮,“哎呀,这些侠客我是不懂,但听上去不像寻仇。”

  “可怜,真挺可怜的。”

  “他穿得倒不错。”

  “是啊,这年头的道士都精明了,特会骗钱,一点也不像以前辟尘门那些高人...可刚才那个不但长得好,看上去还有点辟尘门的意思呢。”

  “净瞎扯,你又见过辟尘门的了?”

  孟浪不知所措地缩了缩脖子,打断他俩一唱一和的对话:“掌柜的,那我先回去了。”

  “去吧去吧,今天辛苦你了。”

  孟浪说不清他心里什么滋味儿,一出客栈就瞧见孟无悲正抓着一个个路人挨个地问,像是不知疲惫一般,重复地询问着同样的问题,两片薄唇喋喋不休,却只是那几句颠来倒去的反复。

  看上去这么沉默寡言的人,从前一年说的话也未必有这几天说得多罢?

  孟浪只觉得脑海里萦绕不去的都是孟无悲方才离去时的背影。

  每一步都走得规规矩矩,像是特意丈量过,天生就是这样目不斜视,行不带衣,可所经之处都能自成一派磊落的风景,正气凛然得像是最清澈的天池里雕出的玉人,明知这位眼里不会留下任何人的模样,也会不由自主地令人叹服——如此高义、如此从容。

  孟浪原先揣测的薄情寡义、始乱终弃,都在这一瞬间自发地替孟无悲寻到了借口。

  因为他的背影看上去又坚定,又落寞。

  他突然想追上去抓住孟无悲,问问他为什么要让萧漱华伤心,假如他真能给出个说得过去的答案,就带他去见萧漱华一面。

  ...反正萧漱华这么厉害,一定不会吃亏吧?

  孟浪回过神来,为自己的念头悚然一惊,连忙抬手拍拍自己的脑袋,但等他再抬起眼,面前分明是孟无悲伟岸挺直的脊背。

  孟浪恨不能拔出孟无悲的玉楼春,直接给自己来个了断。

  “为何尾随贫道?”孟无悲转过身来望着他,澄澈的眼里几无猜疑和防备,只是坦诚地陈述自己的疑惑,干净得仿如赤子。

  孟浪下意识地一退步,心生尴尬的同时又不合时宜地暗想,这就是师父在意的人吗?果然不同寻常。

  “顺、顺路。”

  孟无悲专注地看着他,似乎在思考他话语中的可信度,但他很快放弃了这份考量,轻轻地点点头:“嗯。”

  “等、等一下。”孟浪攥紧了拳,终于还是出声,“在下...其实听说过同悲山。”

  话音未落,孟浪忽然感觉方才还轻轻淡淡的目光蓦地变得沉重而炽热,孟无悲轻轻地搓了搓指腹,竭力压抑着声音里的狂喜,低声道:“同悲山?”

  孟浪点头。

  “...可以带一下路吗?”

  孟浪苦恼地攥紧了袖子,为难道:“阁下可以先表明身份和目的吗?”

  “贫道无悲,是为友人而来。”

  “友人?”

  “正是。”

  孟浪细细地咀嚼这二字,只品出一股子讽刺,单凭萧漱华的举止,他实在不认为这两人只是寻常友人。但孟无悲的神情坦荡又诚恳,丝毫不见作伪,似乎在他的考量中,萧漱华的确只是一个友人。

  孟浪深吸了一口气,斟酌片刻,开口道:“在下孟浪。与您同姓的孟,放浪形骸的浪。”

  这一次,孟无悲身形的凝滞格外明显,黑白分明的沉默的眼眸显而易见地掠过一丝挣扎,紧接着他轻轻躬身,万分诚恳地开口道:“萧卿心性顽劣,望阁下海涵。”

  “...什么?”

  孟无悲抿抿唇,熟练地鞠躬行礼,倒背如流:“萧卿所为不妥,贫道自当替他道歉。如若阁下有其余要求,贫道也会竭力满足。”

  “其余要求?”孟浪只觉得五雷轰顶,一双唇止不住地颤抖,他闷声道,“你以为,他做了些什么呢?”

  孟无悲沉默不言。

  他一路赶来华都,虽然仓促,但依然将传闻中萧漱华血洗过的地方都去了个遍,依次上过香,若能就近寻到亲属也都一一赔偿,就连宋家和朝廷他也不曾落下,亲自向宋明庭赔礼道歉,甚至答应了朝廷来使的一个要求。

  辟尘门的轻功拂云身可谓冠绝江湖,孟无悲更是个中翘楚,离开辟尘门后也从不懈怠,不止是放弃辟尘十九剑自创鉴灵,连轻功也是博采众长,自成一脉。

  朝廷所要不多,只是坦言他们需要更高深的轻功。

  孟无悲便给了。

  而眼前身着白衣,天生一副笑脸的温和的年轻人,却要顶着“孟浪”这样轻浮而隐晦的名讳,他实在不敢再去想萧漱华又是做了什么,才会这样诋毁一个分明毫无恩怨的普通人。

  孟浪深吸一口气,很快想明白了其中关键,但他忽然疲于解释,也忽然理解了萧漱华身上挥之不去的那份颓靡和无力。

  他点了点头,低声道:“抱朴子言重了...请随...”

  孟浪的话头突然一顿,眼神望向孟浪身后,立时惊慌地一低首,孟无悲回过身子,果然见到暌违日久的萧漱华一袭玄衣,繁琐的琳琅环佩清脆作响,隆重得一如往常,奢丽惊艳得仿佛还是云都那名十七岁便颠倒众生的明媚少年。

  萧漱华眼尾含笑,每一步都如踏月一般轻盈,腰上的桂殿秋轻轻摆动,沉重而轻浮地撩拨着人心。

  孟无悲转过身去与他对视,一玄一白两相对峙,却出人意料地平和沉静。

  直到萧漱华率先一笑,殷红的唇畔勾勒着直白而鲜明的讽刺:“你在找本座吗,抱朴子?”

  

  ☆、8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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