鉴灵 第65章

作者:楚山咕 标签: 江湖恩怨 年下 强强 古代架空

  孟无悲最终还是以沉默的坚决勉强折服了萧漱华,至少一番眼神交战之后,萧漱华没再管他,任凭孟无悲跟着他回了同悲山。

  两人年岁都已经不算小孩儿了,加起来都是年过半百的老头,偏偏这时候一碰面,立时剑拔弩张,仿佛下一刻就要刀戈相见。

  孟浪缩着脖子,小心翼翼地觑着两人神色,孟无悲依然是那副风轻云淡的模样,但萧漱华脸上看着笑意盈盈,桂殿秋却已弹出半寸,一双秋波明艳的眸中也满是怒火,微挑的眉梢倒是勾勒着他不屑掩藏的骄傲。

  “雪洗刀...”

  “本座知道。”萧漱华故作轻慢地低头看了眼指甲,他来之前出于一些奇怪的不可说的心思,特意修剪过,现在看上去漂亮又圆润,萧漱华暗暗点头,对这双手还算满意,“不是好事么?本座如今该是江湖第三了。”

  孟无悲沉默地看着他,像是在甄别这句话的真假,萧漱华恍然大悟地一拍脑袋:“记错了,是第二,宋明昀在你师父前边呢。”

  “...道君从来不会在意这些。”孟无悲顿了顿,有点后悔自己和萧漱华争辩这些无关紧要的东西,改口道,“你现下很危险。”

  “谁说的?清如道君?”萧漱华讽刺地笑了笑,“你这么听他话又何必跟本座下山,好好做你的首徒继承你的辟尘门不是更省心么?你看,若不是你脑门一热,血观音也不会下山——更不会死。”

  听他提起孟烟寒时,孟无悲的呼吸果然急促了几分,一双剑眉也沉默地蹙在一起,但他还是尽可能地维持体面,低声道:“无论如何,跟贫道走。”

  “去哪?”

  “见封前辈。”

  “有病。”萧漱华只觉得好笑,抬手点了点自己的心口,姿态慵懒,眼波旖旎,“孟无悲,你不会以为他杀得了我吧?”

  “他不会杀你。”

  萧漱华的呼吸平静下来,偏了偏头:“本座不信。你信?”

  孟无悲陷入沉默。

  “孟无悲,你挺有意思的。你跟本座非亲非故,现在跑来惺惺作态——奇怪,本座记得你也不是很喜欢多管闲事,难道是天下人都在求着你插手干涉一下同悲山上某个该死的妖人?”

  孟无悲额上青筋暴跳,瞑目片刻,方张了张口,艰难地打断他:“胡言乱语。”

  萧漱华抱臂看着他,突然就没心情和他斗嘴了。

  他说不清和孟无悲这千丝万缕的怪异扭曲的关系到底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形成的,总之现在已不再有回头是岸的好运,他一路杀伐,血肉铺路来到的绝地,不会因为没能寻到秘宝就恩准他潇洒地全身而退。

  萧漱华想起自己在无数个日夜的昏沉中,脑海里越发清晰的那双冷漠的眼,黑白分明、莹润透亮,它的主人慈悲又正直,无论何时都挂记着天下数不清的无辜的百姓,于是它也遍观天下,冷静地看着世间百态。

  多少人在辟尘山前顶礼膜拜,感恩戴德地感激着辟尘门的道君们的善良,孟无悲身为个中翘楚,从人牙子手上拦下哭喊的小孩儿、从街头流氓手上救下鼻青脸肿的乞丐、从打家劫舍的匪徒手上留下无辜的一家人的性命——他做过的善事数不胜数,萧漱华从不怀疑他是个善良的人。

  所以那双眼时时刻刻都看着阴暗孤独处的弱小,时时刻刻都秉行大道,鳏寡孤独一个都不落下。

  天下苦命人太多,而他萧漱华太光鲜了。

  萧漱华忽然想笑,枉他和孟无悲比肩并行十三州,最后竟然是因为不够可怜,只能惜败于这茫茫众生。

  孟无悲等了许久也不见萧漱华开口,只能深吸了一口气,竭力筹措着言辞:“封前辈并无害人之意...你已在江湖上有了说一不二的地位,他不会为难你。”

  “他不会为难我?”萧漱华扯出个笑,“欢喜宗呢?宋家呢?是你能保我,还是封沉善能保我?”

  “...但你...”孟无悲顿了顿,“你杀了太多人,你做错了。”

  萧漱华呼吸一窒,扭过头去看他:“什么意思?”

  孟无悲闭着眼,轻声道:“你做错了,受罚也是应该的。贫道...”

  他话还未说完,桂殿秋已经弹出大半剑身,剑身映出刺眼的日光,全数投在孟无悲扶剑的手上,萧漱华努力地呼吸了一口,只觉得那口气扯着他的五脏六腑通通移位,一丝一缕地沁着痛。

  孟无悲睁眼看他,萧漱华一双眼睛黯淡无光,只露着森寒的戒备和杀意。

  萧漱华静默片刻,把肺腑里汹涌的恨意都炼化成喉口里翻滚的灼烫的怒火,可等他抬眼见到那张熟悉的脸,恶毒的斥骂通通在他口腔里滚了一遍,烫得他口舌都不知该何处安放,最后也只能从齿关里逼出一个字:“滚!”

  一阵燥热的山风徐徐而过,旁观了全程的孟浪莫名感觉浑身发寒,他跟着萧漱华的时日不长不短,但也是头一次见到萧漱华这么失态,而孟无悲看上去神仙也似的出尘人物,竟然也跟小孩子怄气一般,按着蠢蠢欲动的玉楼春,眉峰凝着一股浓重的煞气。

  但萧漱华比他的煞气更重,桂殿秋彻底出鞘,剑尖重重地拄在地上,发出刺耳的嗡鸣,孟浪吓得一闭眼,退避几步,不着痕迹地挡住了刚出洞口的萧同悲。

  “你...”孟无悲竭尽全力地忍住怒火,声音却已经开始打颤,从萧漱华提起孟烟寒那一刻,他的理智就已濒临失守,但他仍然稍高萧漱华一筹,至少还能吐出完整的字句,“无欢之事,贫道现在不想追究。”

  萧漱华冷冷地挑起眉梢,嘲道:“追究?凭你?本座杀的人多了去,要寻仇的也数不胜数,你能找到这里也算有点本事,但也止步于此了。趁本座对你这张恶心人的脸还有点反胃,暂时拿不动剑,利索地给本座滚。否则就陪你那好师妹一起死去,看看你那位封前辈敢不敢给你收尸,正好和她结一桩阴亲!”

  孟无悲瞪大了眼,颇有几分目眦欲裂的意思,萧漱华冷冷地望着他,目光中尽是轻蔑的讥讽,这还是他为数不多的直面孟无悲情绪的机会之一,可他只觉得一阵无来由的悲怆。

  他自知不是什么心怀天下的好人,可有孟无悲陪着的这些年,也是真的从来不曾枉杀任何人。

  他以为他的克制、他的忍耐,孟无悲都会明白——原来孟无悲只不过是悄悄把他归为有罪的恶徒,且是永远有罪的恶徒。

  孟无悲重重地吐了口浊气,沉默地转过身去,孟浪连忙小步追上前,顶着萧漱华生吞活剥一般的眼神,硬着头皮道:“我送他滚。”

  萧漱华冷声道:“送什么送,让他死去!”

  孟浪置若罔闻,有意无意地贴了贴孟无悲的袖子,算作一点暗示,孟无悲果然忍住了怒意,大步流星地跟在他身后,活像个负气出走的小少年,两抹白衣就此行远,直到萧漱华一双湖泊似的眼睛再也照不见一点衣影。

  萧同悲在洞口站了会儿,看完了大半场好戏,眼皮已经止不住地上下相接,先是被萧漱华张牙舞爪的模样吓了一跳,这会儿只剩他俩,又能察觉到他这便宜师父一身的失魂落魄,反而比孟无悲还像刚被人骂完赶出山去。

  “不追上去?”萧同悲想了想,还是决定不懂就问。

  萧漱华睬也不睬,转身回走。

  萧同悲没得到回应,也不觉得生气,只是接着问:“不是一直想见他吗?”

  “见个屁。”

  “他冤枉你了?”

  “他觉得本座杀了很多人。”萧漱华愤愤地骂完,又停顿片刻,对上萧同悲一双质问的眼睛,不耐道,“也没杀很多。”

  萧同悲点点头:“那就解释。”

  萧漱华瞪他一眼:“关你屁事。”

  萧同悲转念一想,确实和他无关,他只是觉得没能留孟无悲在山上过夜,劳烦孟浪又跑一趟,心里隐隐地有些替孟浪打抱不平罢了。

  “饿了。”

  “那就省点力气少废话,等你师兄回家。”

  孟无悲本就生得庄重,剑眉星目,俊朗无匹,无论走到哪里都是不折不扣的大义凛然的侠客形象。孟浪在他身边立刻显得又矮又小,虽然颇有几分气韵,但也霎时间被比较成了个清秀干净的小书生而已。

  但此时孟无悲拎着玉楼春的手都在发颤,整个人都酝酿着一阵忍无可忍的风暴,孟浪走在他身前,后脑勺不长眼都能猜到抱朴子此时的愤怒,只能噤若寒蝉地缩着脖子,犹豫小半天才瓮声瓮气地发问:“您和师父究竟是什么关系啊?”

  孟无悲没有言语。

  孟浪悄悄叹了口气,小声道:“抱朴子,您错怪师父了。宋前辈不是师父杀的。”

  孟无悲步子一顿,停住了:“谁?”

  “他弟弟呀...师父确实捅了一剑,但没那么致命,看上去很多血,但真不致命。”孟浪接着嘀嘀咕咕,“他家内斗,不只是宋前辈,他儿子也被喂了毒药,可能现在是年轻身体好,指不定过几天也没了呢。”

  孟无悲的嘴唇颤抖起来,连带着呼吸都发颤,孟浪偷眼看他,继续说:“而且,抱朴子,血观音没死。这是冯公子说的,他也在找她。师父也亲口对宋家的小公子说过,没有杀血观音。”

  孟无悲转过脸来,难以置信地望着孟浪,孟浪沉默地垂下头,过了会儿,小声谴责:“他对您最不一样,您却和天下人没什么两样。”

  ☆、89

  于是负气出走的孟无悲下山买了两坛酒,去而复返。

  萧漱华睬也不睬,兀自垂首拈着筷子,有意无意地在瓷碗上敲出清脆的响,孟无悲只好独自站在不远不近的地方,手里拎着两坛可怜巴巴的酒。

  孟浪本来想去解围,但他也不得空,就着石灶炒了几碟小菜,又去检查萧同悲有没有乖乖给自己的伤口上药,等他忙完一阵,把萧同悲抱去萧漱华身边坐好,又替他摆好碗筷,才转身去招待孟无悲。

  萧同悲乖乖地捏着筷子,跟萧漱华对上一眼,嫩嫩的嗓音便恰到好处地响起:“师兄,吃饭呀。”

  孟浪很少听他叫师兄,一时颇有些受宠若惊,回头道:“你和师父先吃,抱朴子...”

  “管他做什么,他生下来就是山里的野人,死不了。”萧漱华不耐烦地掀了掀眼皮,低头夹起一筷子菜,“淡了。”

  孟浪立时有些左右为难:“可抱朴子毕竟是客人...他好像有话想和您说。”

  萧漱华道:“他想说本座就听?过来一起吃,不然你师弟要哭了。”

  要哭的萧同悲板着一张脸,煞有介事地点点头,孟浪被这俩的幼稚惹得哭笑不得,孟无悲也听见这边的动静,主动道:“劳你把酒带过去罢。”

  孟浪下意识看了一眼萧漱华,后者没有反应,便算是默许,孟浪连忙接过两坛酒,小声问:“您可以去山下吃点东西再上来。”

  孟无悲交接了酒,当即就近寻了块石头,稳稳当当地一坐,平静地摇摇头:“不必了。”

  于是一片幽篁之中,三人围着石桌吃饭,一人坐在一旁瞑目养神。

  孟浪学不来他师父和师弟的老神在在,只觉得如坐针毡,满心都是他师父把堂堂抱朴子丢在了一边喝山风,尽管孟无悲一言未发,但孟浪也总觉得不合时宜,可惜借他一百个胆子也不敢和萧漱华讲道理,只能眼观鼻鼻观心地埋头吃饭,倒是萧同悲时不时地踩上凳子,扑腾着一对短手给他夹菜。

  孟浪重重地叹了口气,压低了声问:“师父,酒放哪?”

  萧漱华懒懒地一放筷子,道:“饱了,不吃了。”

  萧同悲看了眼他碗里没吃完的饭:“你没吃完。”

  “吃不下了。”

  “师兄说不能浪费。”

  萧漱华顿了顿,眯着眼睨他:“但本座吃不下了。”

  萧同悲却比孟无悲还要固执,两眼炯炯有神地跟他对视半晌,冥顽不灵道:“那也不能...”

  “师父吃不下就算了!”孟浪心里哀叫,一把拉过萧同悲,顶着萧漱华危险的目光,只恨不得把萧同悲往衣服里头藏,“师弟年纪小,不知变通,我会教的。”

  “......”萧漱华看了萧同悲一眼,没错过这崽子贴着孟浪胸膛时微微发红的脸,突然发出一声嗤笑,道,“算了,本座跟呆子有孽缘——你快把他捂死了,松开吧。”

  另一个呆子隔得不远不近,闻言动了动眼睑,但终归没有睁眼,只是坐姿更加端正了些。

  等到孟浪收拾了桌山的剩菜,萧漱华早就拎着萧同悲回去练功了,孟浪犹豫许久,还是擦了擦手,走去孟无悲身边,低声问:“抱朴子,您今晚在山里歇吗?需要的话,在下可以收拾一下。”

  孟无悲睁开眼:“...你师弟叫什么?”

  “和这座山一样,叫同悲。”孟浪顿了顿,“萧同悲。”

  孟无悲的呼吸轻了一些,他点点头:“根骨很好,比之萧卿也不遑多让。”

  “师父正是看中他根骨。”孟浪不着痕迹地搓了搓手心的冷汗,复问,“您想和师父说话吗?”

  孟无悲沉默片刻,却摇头:“他不想见我。”

  “...您不考虑...”孟浪一时有些找不到委婉的措辞,只好直白道,“道歉?”

  孟无悲这次沉默了更久,久到孟浪以为他多半不会再开口,孟无悲忽然抬起头来,眺向天边摇摇欲坠的星辰,低声应道:“他想听的不是这个。”

  这次连孟浪也不得不沉默。

  尽管在他眼里,抱朴子和守真君都是遥不可及的存在,无论是沉静淡泊的孟无悲、还是嚣张轻狂的萧漱华,他们都拥有着与生俱来的成为强者的本能,仿佛生来就是十三州中众心所向的不同寻常。

  但他也绝不敢忘,日月皆出众,天地尽不凡,可日升月落是必然,天地之间更是难以丈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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