寄凉州 第10章

作者:陆韶珩 标签: 古代架空

  周振邦觉得奇怪,既然冷叫侍卫加些柴火不就行了,不过他没说出口,好脾气地披上大衣,“我去给侯爷添柴。”

  “不必。”方渡寒把他拦下来,替他把大衣脱下,“我看你这床铺也挺大,挤挤一块儿睡如何?”

  周振邦瞠目结舌,他跟了侯爷这么多年,知道侯爷腿长脚大,一般的床都施展不开,更没见他要跟谁挤在一块睡。

  “干什么?不乐意?”方渡寒已经硬着头皮坐在了床榻上,脱起了靴子。

  周振邦咽了咽口水,“属下哪敢。”他磨蹭着躺了下来。

  方渡寒在床榻上辗转反侧,不着痕迹地贴在周振邦身上,想要找出点感觉来,然而翻来覆去,只找来一身的不自在,窘迫不已。

  周振邦感受到侯爷对自己如此亲昵,更是吓得紧闭着眼,动也不敢动,像一块直挺挺的木板儿,心中万马奔腾。

  方渡寒默默感叹,按说这周振邦也算是个俊俏将领,自己也不喜欢那种娘儿们唧唧的男人,怎么就……没李羿陵那种感觉呢?

  现在只有一种可能,方渡寒恼怒地坐起身来,终于摸清楚了自己的心境。

  自己不是好龙阳,是只好大周天子一人。

  “妈的,不睡了!” 方渡寒从塌上站起,嘱咐道:“明日还要作战,振邦你好好休息。”说着,迅速穿好锦靴,披上那深灰色貂裘,大步迈出了营帐。周振邦迷茫地看着方渡寒离去的背影,不知道自己触了侯爷哪块逆鳞。

  夜迢山高,天似银屏,方渡寒箸马扬鞭,向查灵海奔去,身|下照夜玉狮刚被他叫醒,还不是很精神,可愈近湖边,星空浩瀚,它也来了力气,飞速疾驰,方渡寒纷乱心绪被凛冽凉风吹散,他勒马望向湖边,不禁一怔。

  高原大地上,无数湖沼错落排布,粼粼波光,灿若列星,远方冰山沐月,星河浸梦,一人一马已伫立在岸边沙石之上,融入在这壮美夜色中,那人披着初见时的雪白狐裘,听到马蹄之声,款款回身,美目中带了些讶异,“侯爷?”

  “陛下怎么在这儿?”方渡寒下了马,缓缓走到李羿陵身旁。

  “初到高原,有些不适。出来逛逛却不想遇到如此瑰丽之景。”李羿陵看向天空,袅袅云汉,满目繁星,只觉身在梦中,不禁笑道:“人生若尘露,天地邈悠悠[1]。若独处皇宫,哪能领会阮嗣宗所言。”

  方渡寒俯身捻起一块儿石头用力抛入远方湖底,“战事结束,陛下可要回京?”

  “是时候该回去了。”李羿陵轻叹一声,“前几日内卫传书称……楚淮王那边有所异动。”

  “李淮景?”方渡寒挑眉。

  “是啊。”李羿陵笑着转向方渡寒,皎月之下,翩翩如玉。“想要这天下之人,不胜枚举……侯爷也算其中一位。”

  方渡寒没言语,右手搭在腰间,仔仔细细看着面前之人,平和下去的心绪又纷繁复杂地萦绕出来。

  李羿陵抵不住他炙热眼神,便转而问道:“侯爷今夜为何来此?”

  “因为被几个问题困扰,夜不能寐。”方渡寒眉眼深邃,暗藏了些李羿陵读不懂的情绪。他本不想提及,可现在却有些抑制不住。

  “我想知道,陛下完全可派朝廷将领督战,为何亲自来这苦寒之地。”

  “我想知道,陛下的囊壶,除了方某还有谁饮过。”

  “我想知道,为何陛下单独与方某相处时从不自称朕。”

  “我还想知道,灵州帐中方某做出大逆不道之事,陛下如何忍得?”

  方渡寒轻笑,“陛下对他人也是如此纵容吗?”

  尽管李羿陵隐隐有些预感,却仍被方渡寒问的哑口无言,他逼迫自己对上方渡寒的目光,须臾便败下阵来,他垂下眼帘,直接回答了最后一个问题:“不是。”

  方渡寒颔首,“好,我知道了。”此夜,此人,此景,此情已够他余生回味,可那人是大周天子,他不奢望有所回应,这一句“不是”他已知足……尽管心里万千不舍,他还是转身牵住了马,打算就此离去。

  “忆南……”

  轻飘飘的两个字,落到方渡寒心中激起惊涛骇浪,他身形一滞,难以置信地回头,“陛下叫我什么?”

  “方忆……”最后一个字被方渡寒的唇瓣封在口中,上身被他紧紧揽住,李羿陵头脑中轰然一响,来不及思考便被这个霸道的吻攫尽气息,他似乎被下了蛊术,任由那人摆布……直到一滴温热液体落在他脸颊上,李羿陵睁开眼,这大逆不道的侯爷已缓缓放开了自己。

  方渡寒向后退了几步,长睫如扇,俊俏面容上一道泪痕,嘴唇上还留有彼此口中津液,矫健身形立于浩淼星河中,竟是惊为天人之姿……他迅速翻身上马驰骋而去,只留李羿陵在湖边。

  李羿陵望着璀璨天幕下那人策马的背影,不知为何,眼底也氤氲起来。

第23章 东方既白

  东方既白,乌啼破晓,李羿陵一夜未眠,他知道耽搁越久便是给吐蕃喘息的机会,因此清早便起来检阅军队,李云跟在他身后,已磨叨了一路。

  “主子,您看这现成儿的凉疆侯跟这儿摆着,您就在后方督战指挥,多好!何必亲临战场……”

  李羿陵正了正下颌上的护项绳,回身道:“方渡寒带着威戎军连日作战,已很疲惫,朝廷兵马既然来了,定要戮力同心。”

  谁家主子谁心疼,李云看不惯李羿陵吃苦受累,嘟囔道:“您的风寒也才好……”

  李羿陵笑道:“没那么娇气,早就无大碍了。”

  话毕,方渡寒着黑甲,牵白马,已至二人眼前,风目灼灼,倒是看不出来倦色。

  “陛下要亲征吐蕃?” 方渡寒一脸正色。

  “暂且让威戎军休息几日吧。”李羿陵淡淡道,二人心照不宣,没提起昨夜朦胧的感情流露,彼此压抑着杂沓心绪。

  “陛下在后方督战吧,高原之上,可能会有不适。”方渡寒语气强硬,似乎没有商量的余地。

  李云在一旁听着,嘴角抽了抽,心说这哪是跟皇上说话的态度,不过他也顺着方渡寒的话帮腔道:“就是,侯爷考虑得周全,且有对战吐蕃的经验,陛下督战筹谋,侯爷冲坚毁锐,珠联璧合,此役必能大胜!”

  李云话说得到位,李羿陵也不好再反驳,他将手中的兵符递给方渡寒,“朝廷军马,听侯爷调配。”

  “谢陛下。”方渡寒接过兵符,正要翻身上马,被李羿陵叫住。

  “侯爷换成银甲吧,不然在朝廷大军中太过醒目。李云,去给侯爷和几个副将找几身朝廷将帅盔甲。”

  方渡寒强行压抑下去的情感又滋生出来,嘴上开始不着边际,“我看陛下这身银龙甲,方某穿着正合适。”

  李羿陵顿了顿,“那便赠予侯爷,望侯爷平安凯旋。”

  李云吩咐一旁士卒为方渡寒副将准备铠甲,又看着那两人向营帐中走去,已经惊掉了下巴。看二人再出来时,银龙甲已换到了方渡寒身上,而李羿陵身着威戎军大帅玄甲,两人均是气宇轩昂,如雕似画。

  李云想说几句恭维的话,可是思路却在脑海里分崩离析:虽说自家皇上仁慈脾气好,但也没有这么惯着臣子的吧?还是个乱臣贼子?君臣之礼都罔顾了?他嘴唇翕动,愣是一句话都没说出口……再回过神时,方渡寒已策马而去。

  身上银龙甲还带着那人体温余热,直接蔓延到方渡寒心里,不知为何,一想到李羿陵,他便想使出力能扛鼎的本事,冲锋陷阵……

  妈的!是不是犯贱啊!方渡寒暗骂自己,一转眼便看到周振邦、郭嘉、王胤几个副将骑马立在军队之前,也已经换上了朝廷服色。

  王胤笑嘻嘻道:“呀,侯爷,您穿这银甲真是英姿飒爽。”他这些时日随郭嘉作战,劳苦功高,方渡寒早已不怪罪他,俩人又拾起了战场上的袍泽之谊。

  周振邦摸索着身上的披膊,“侯爷,这朝廷铠甲虽然没威戎军的铠甲结实,不过确实轻巧,适合骑兵作战,穿惯了玄甲,一下换成这个,跟他娘的没穿衣服似的!”

  几人大笑,郭嘉眼尖,窥见了方渡寒明光甲上的龙雕,不禁失言:“侯爷的铠甲上有龙?该不会是……”

  “闭嘴!一个个儿的说着效力威戎军,换成朝廷服色就开心成这德行,没出息!”方渡寒嘴上把属下劈头盖脸一顿数落,心里却像裹了蜜。

  王胤看出方渡寒心情好,辩驳道:“哪有,哥几个也是觉得新鲜,要不是此次领朝廷大军作战,这铠甲咱都不稀得穿!”

  郭嘉、周振邦闻言连连称是。

  “行了,嘴贫得很!”方渡寒笑,“出发吧。”

  断岸空流水,战地草木腥。旷野之上,两军对峙,方渡寒命轻甲出阵,引吐蕃军队拔戈相向,待他们气势汹汹奔腾而来,面前的轻甲却纷纷抽出背后弓弩,一时间,万箭齐发,那正是此前吐蕃源源不断射向威戎军的弓箭。

  索褡万万没想到方渡寒还会把自己射过去的箭收集起来全数返还,他迅速撤退,又在旁翼受到了另一只骑兵的攻击,他一气急,犟牛脾气上来,死拼硬搏,负隅顽抗,眼看着方渡寒攻势甚猛,也拒不求和。方渡寒知道战胜索褡只是时间问题,只是自己不想损耗过多兵力,也有的是耐心精力,便跟他慢慢磨下去,直到其辎重消耗殆尽为止。

  索褡是吐蕃王萨洛赞布的第二个儿子,这些年来为夺取储君之位煞费苦心,他延续了他老爹以杀为耕的作风,不断骚扰大周边境,欲立下彪炳战功。却不想此次即将溃败,吐蕃内部平民和一部分世系对他发动征战早已不满,如今兵士也怨声载道……

  狗急跳墙,这几日索褡终于在进退两难中想到了一个绝佳的反攻计策,就算死在星宿川,他也要拉着方渡寒垫背。

  “报——”郭嘉领着一个风尘仆仆的边防军来到方渡寒营帐中,方渡寒正在帐中擦拭着寒龙刀,看了一眼边防军服色,放下了麂布,问道:“方铭让你过来的?”

  “侯爷英明。”那边防军低着头,有条不紊地说道:“禀侯爷,此前拦截威戎军粮草的吐蕃军队已被铭公子歼灭大半,其余残兵往西边与索褡汇合去了。铭公子派我来问侯爷这边是否需要人马或粮秣的支援。”

  “啧,之前干嘛去了,朝廷援军早到了。”方渡寒嗤笑,“告诉他,带着威戎军和周边边防军给我好好守着凉州和西北各州,这边快结束了,不用他操心。”

  “得令。”那边防军俯身行礼,“如侯爷没别的吩咐,小的告退了。”

  “等等,你叫什么名字?”方渡寒淡笑着,眼光却似一把毒箭,直直射向那边防军的脸。

  “回侯爷,小的姓赵名六。”赵六抬起头来与方渡寒对视一眼,便觉寒意渗心。

  “听你口音,不像甘凉道人。”方渡寒拿起旁边果盘里一块儿奶酪嚼着,漫不经心地问。

  “小的祖籍渭州,幼时随家父来到凉州,虽呆了这么多年,却还是乡音难改啊。”赵六娓娓道来,淡定自若。

  “怪不得,你下去吧,一路辛苦!”方渡寒宽厚笑道。

  “谢侯爷。”赵六向帐外走去,缓缓舒了口气。

  待赵六走后,方渡寒立刻吩咐一旁的郭嘉:“给我盯紧了这小子,小心点,别打草惊蛇。”

  郭嘉一愣:“他有什么问题吗?”

  方渡寒冷笑,“他在说谎,他根本不是渭州人,也根本不是边防军。”自家酒庄的郑涪新是太原府人,与这个赵六口音相近,方渡寒考虑到这一点,心里已猜出了七七八八。

  郭嘉领命,不多时便回来禀报,“侯爷,您料事如神,这小子果然古怪。他在咱们兵寨中前前后后转了好几圈,尤其是皇上的营帐,贼眉鼠眼地看了好久,也不知在瞅些什么,后来才骑马离去。”

  方渡寒站起身来,“我知道了,你去看看各部还有什么辎重需求,尽快填补上,与吐蕃的决战也就是这两天了。”

  郭嘉应下,方渡寒收寒龙刀入鞘,将其佩在腰间,往李羿陵帐中而去。

  “李淮景在平遥府呆了好些年,刚那赵六带着些许晋中口音,绝对是跟随他多年的亲信。”方渡寒把刚才情形与李羿陵说了,笃定道。

  李羿陵也没想到李淮景的探子已经深入西北盯着自己行踪,他早知这叔叔与自己两条心,虽然有所准备,但看到李淮景来真的,他心里还是一阵寒凉。

  “看来大胜吐蕃之时,这楚淮王便要起兵了……”李羿陵叹了口气。

  “吐蕃撑不了多久了。”方渡寒道:“陛下若想此时回京,亲领益州、灵州大军,他李淮景也不敢轻举妄动。这边交给威戎军没什么问题。”

  “他既已有不臣之心,我赶回去也只压得住一时,此后如何计较,还需要再谨慎考量。”

  方渡寒笑,“陛下倒真沉得住气,这众人趋之若鹜的皇位,搁到陛下|身上,仿佛可随意抛却。”

  李羿陵刚要回答,帐外便响起了震耳欲聋的号角之声,周振邦的呐喊远远传来,“侯爷!吐蕃偷袭!”

  方渡寒神色一凛,握紧腰间宝刀就要向外冲去。

  李羿陵突然觉得心里有些担忧,嘱咐道:“侯爷切不可起急,谨慎行事。”

  “晓得。” 方渡寒一哂,掀帐而出。

第24章 血染银胄

  夜阑更深,月色阴沉,方渡寒俾夜作昼,已连续战了两天。吐蕃似有降意,大周军队在等其最后的答复,李羿陵虽在后方督战,也片刻不敢阖眼,李云守在跟前,知道了李淮景的事,心里忐忑不安。

  “主子,要不……咱回宫吧。”李云瞧着李羿陵脸色,试探着说,“要不……先下手为强也行……”

  李羿陵知道自己此刻调兵遣将直奔荆州而去,多半能胜。他心里暗忖,要是真的起兵了都还好说,便像徐子昂江南之乱一般,该杀的杀,该收监的收监,该流放的流放……赶尽杀绝也就罢了。但李淮景如今还未有实质性的动作,在世人心中还是个闲散王爷的形象,又是自己的亲叔叔……他难免犹疑。

  自古以来,为了龙椅之位,子弑父,弟弑兄,手足相残之例不胜枚举……可李羿陵骨子里带了些清高,身在高堂之上却最不愿卷入权谋斗争,看不得臣子拉帮结派,也不想做六亲不认的铁腕皇帝。下手除掉李淮景,与他一直以来的作风相悖,他自矜超然,不肯低这个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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