寄凉州 第15章

作者:陆韶珩 标签: 古代架空

  “您不喜欢蓝色?那这藕荷色的如何?”

  李羿陵见身边有个老伯也在排队,便轻声问道:“老人家,这绸缎庄,今日是过节削价吗?”

  “哈哈,公子呀。不是削价,是白送啊!”老伯笑呵呵地道:“今日七夕乞巧,严家这绸缎庄便应景送杭州城的姑娘们二百方绸缎手帕,老身来街上买烧鸡,恰巧碰到这等好事,这不,便也排队替自家姑娘领一方。”

  李羿陵笑道:“哦,是这样,这严家倒挺会做生意。”

  方渡寒看了看额上的牌匾,又从门口望了望庄内的规模,叹道:“这绸缎庄不算大,竟能舍得拿出如此多的手帕来送,可见这庄主是个有远见之人。”

  老伯道:“严家公子是出了名的大善人,这一片的百姓都知道!路边若有乞丐,他定会派伙计递上馒头和水;街上若有外地过来衣不蔽体的流民,他也会送上一件干干净净的裋褐。许是因为这个,他家的生意才没继续做大。”

  李羿陵微笑赞道:“好个儒商。”

  别了老伯,他二人又随意向旁边的街市上逛去,方渡寒问:“你平徐子昂之乱时,可曾听过严家之名?”

  李羿陵道:“未曾。那段时间焦头烂额地忙着水战,来不及过问民事。余杭商贾,我只听过陈家和刘家,一个米商一个盐商,均是家财万贯,缴税时却费劲得很,如今正好让李淮景拔拔这两只铁公鸡的毛。”

  方渡寒心念一动,“他们不会是晋商吧。”

  李羿陵笑,“侯爷英明,让你猜中了。”他随意看向两侧商铺,被一个茶馆的名字所吸引,定住了脚步:“不羡仙茶馆……”

  他只这一顿,立刻就有一个浓妆艳抹的中年女子迎上来,“哎呦!二位公子!里面请啊!”

  方渡寒哑然失笑,“怎么,现在妓院都能改叫茶馆了?”

  “啧!您这公子相貌堂堂,怎的说话这么难听?”那老鸨嗔道:“前为茶馆,后面才是姑娘们的闺房啊……嘿嘿,您二位要是不沾烟花柳巷,进来喝杯茶也好啊,绝对清雅!”

  李羿陵笑着问方渡寒,“进去瞧瞧?”

  方渡寒挑眉,“我自是没意见。”

  他二人踏进茶馆,倒真是没有胭脂气息,人头攒动中搭起了一方戏台,一男一女在台上演着评弹,正是《长生殿》。李羿陵随意找了个角落坐下,听得愉悦。

  “你爱听这个?”方渡寒不去看台上,只专注盯着身旁的人。

  “是了,我好这口儿,吴侬软语,弦琶琮铮,别有一番风味。”

  方渡寒又口渴了,一杯接一杯地饮着清茶,“咿咿呀呀的,听不懂还犯困,我倒喜欢秦腔,提神的很。”

  李羿陵笑,“梆子腔放到江南就过于浓厚了。吴语我也听不懂,外行看个热闹罢了。”

  那老鸨打门口就瞧见了他俩,觉得贵气不凡,定能掏出更多的银子,因此这时依然黏在他俩身旁服侍,嘴上喋喋不休,竭力推荐他们去后院玩耍。

  “公子,听您口音,是京城人?”老鸨套着近乎。

  “呦,妈妈连这都能听出来?”李羿陵笑着迎合。

  “那是自然。”老鸨得意道:“京城的大官员来杭州,那刺史大人都会招待他们来我们不羡仙玩乐,咱们不羡仙,在杭州城也算是一绝了。”

  “哦,是吗?”李羿陵神色冷了冷,思索着什么。

  “那我呢,能听出来吗?”方渡寒挑眉。

  “哎呦,您也是北方人,但我听不出来具体是哪儿的。”老鸨讪笑,方渡寒眼神太过锋利,她从心里打怵。

  “这样,你带我们上后院逛逛,不必叫姑娘。”李羿陵掏出一锭大银。

  老鸨登时眉开眼笑,“好嘞!二位这边请!”

  两人上了二楼雅间,随老鸨绕到后院,推开那雕花木门,只见那两侧拱廊中间,竟凌空驾着一座榭台,几个美貌少女与俊俏少年都嬉笑着穿梭在回廊之中,满目的红缎彩绸,碎金脆玉,珠帘慢卷,水雾朦胧,老鸨引着他二人在榭台之上落座,吩咐丫鬟端上来些油墩儿和小鸡酥。

  李羿陵四处环顾,瞥见那壁缘之上,雕刻着清雅的水纹,只是有些特别,与常用的纹理有所不同,不禁有些讶异,而再望向对面拱廊,能看到各屋之中,都晃动着女子窈窕身影,有的对镜梳妆,有的更衣焚香,他喃喃自语道:“还真是不羡鸳鸯不羡仙。”

  老鸨赔笑问道:“二位真不叫姑娘?”

  方渡寒正撕着油墩儿吃,转向李羿陵:“干坐着也无聊,叫个唱曲儿的听听?”

  “有会弹琵琶的吗?”李羿陵问。

  “哎呦公子!您可真懂!咱这不羡仙的头牌苏姑娘,最拿手的便是琵琶!不过,她卖艺不卖身,这点我得提前跟您二位招呼好了……”

  李羿陵笑,“妈妈放心。”

  老鸨连声应下,忙跑到最里头的屋前,唤道:“环沙!见客了!”

第33章 霞染江树

  玉'珠走盘,酥手捻挑,曲儿是艳丽勾人的曲儿,偏偏这苏环沙却生了副清冷面容,薄唇点绛,细眉淡淡,也不抬头看客,只歪头认真弹着自己的,这样的反差让她十分出众,令人过目难忘。

  方渡寒对李羿陵道:“女子生在书香门第,难得俏皮娇媚,因此放得开、玩得起的颇招男人喜爱;但若在歌院秦楼,众花齐开,男人却又喜欢起这寡淡清高的。你说怪不怪。”

  李羿陵揶揄道:“侯爷懂得很啊!想来是身怀‘万花丛中不沾片叶’的功夫。”

  方渡寒气得笑出来:“我可真够冤枉的。”

  两人又闲聊了一会,方渡寒方才吃了冰藕粉,又饮了一大壶茶,此刻有些内急,便问老鸨,“东圊在哪?”

  老鸨指向东侧:“公子穿过这个回廊一直往里走,便到了。”

  李羿陵道:“你去吧,我在这儿等你。”

  方渡寒净手出来,鼻间萦绕着幽幽香气,他不禁暗想,这妓院的东圊都这么讲究,真真是个温柔乡。他边用手帕擦着手,边打开房门,便有一个人急匆匆撞进自己怀里,他低头一瞧,不禁大惊。

  只见那人一双桃花眼里写满了不耐烦,忿忿推开他闯进了内室,嘴上骂着:“没长眼啊?”

  方渡寒望着那人面容愣了片刻,这不是刚刚在街上发放手绢的严家公子吗,怎么跑妓院来了?还换了身衣服?

  他回过神来,也骂了一句:“你才没长眼。”随即转身而去。

  按常理来说,两个成年人发生了点口角,骂两句也就过去了,偏偏那严公子又忍着内急回身过来,不依不饶地拉着他道:“你说什么?”

  “说你没长眼。”这人怎么这么婆婆妈妈?方渡寒懒得跟他理论,却突然觉得有些不对劲,他回身仔细看着面前之人,果然那严公子正气鼓鼓地站在身后,也在瞪着他。

  方渡寒看着这位身材纤细的严公子调笑道:“你走错了,这是男厕。”

  此言一出,严公子写满蔑视的脸“刷”得红了,那双桃花眼一下子睁大,愣愣无语。

  方渡寒一哂,转身推门而出。

  待他回到榭台上,那苏姑娘已经一曲完毕,起身冲着李羿陵万福,然后匆匆由丫鬟拥着,回到了自己房里。

  “呦,怎么了这是?”方渡寒问,“你跟人家说什么了,她怎么跟逃难似的。”

  “没说什么,走吧。”李羿陵起身,又放了一锭银子在桌上,老鸨在一旁看见,连忙把银子揣进袖中,千感万谢地将两人送出去。

  “二位爷!下次再来啊!”

  两人踏出茶馆,夕阳碎影轻摇于西湖之上,五色线制成的莲花铺满了香桥,天色渐晚,街上摩肩接踵,热闹非凡。方渡寒回身拉住李羿陵手臂,“走,再回那绸缎庄瞧一眼。”

  “怎么了?你也想领手帕?”李羿陵笑。

  “没有,我要再看一眼那严公子。”方渡寒大步向前,拉身旁之人回到了严家绸缎庄,只见摊位前的手帕都已被领完,倒是还有一些客人在庄内挑拣布料,那严公子也已不见踪影。

  “果真不在了……”方渡寒喃喃自语,继而蹙眉笃定道:“不对啊,我应该不会看错。”

  “怎么?”李羿陵问。

  “你猜怎的,我刚刚在不羡仙东圊撞见了那位严公子。”

  “趁着做生意的空档跑去妓院?”李羿陵也觉得有些不可思议。

  “容貌极其相似,但绝对不是一个人。”方渡寒摇了摇扇子,“一个和善可亲,一个却蛮横自傲……还有,瞧那身形,我撞见的那位多半是个女子。”

  “女子?”李羿陵讶异,“会不会是同胞兄妹?”

  “有这个可能……不过,姑娘家女扮男装去妓院,还一副轻车熟路的样子,你不觉得有些怪吗?”

  李羿陵点头,“确实……说不定她有特殊癖好。”

  方渡寒笑了,“那就不得而知了。”

  他二人寻了个湖边酒肆,方渡寒点了一大桌子菜食:南肉春笋、蜜汁火方、油爆虾、干炸响铃、叫化童子鸡、清蒸鲥鱼、阳春面,还有两壶花雕,末了,他特地嘱咐小二,少放糖。

  李羿陵笑,“大晚上点这么多,你吃得下去?”

  “今天过节啊,自然要吃点好的。来,吃酒。”方渡寒笑了笑,给李羿陵斟上满满一杯花雕。

  “本是女儿家的节日,咱俩倒也借机搓了一顿。”李羿陵在银盆中净了净手,夹了箸鱼肉细细吃着,点头道:“这鱼按照江南人的说法,真是‘鲜得眉毛舌头都掉了’。”

  “云舟喜欢就好。”方渡寒嚼着叫花鸡,向窗外看去,霞染江树,暖枝轻舞,姑娘们花枝招展,一身的绫罗绸缎,嬉笑着往香桥而去,方渡寒道:“有水的地方才好过七夕,若在凉州,想放河灯只能去黄河边,波涛汹涌,一个浪就能把灯打翻。”

  李羿陵笑,“宫内的七夕更无甚意味,宫女们的一举一动都跟唱戏一样,全是教养嬷嬷安排的,我都懒得去看。六七岁那年七夕,父皇去了香山行宫,我终于得空跑出宫门,前后左右全是便装内侍,护我去燕都银锭桥下看灯,结果,也没看成。”

  “怎么,被抓回来了?”

  “不是。那会儿我正走在后海旁的东明胡同中,旁边是京城第一的得顺来酒楼。走着走着,啪叽,落下来一张大油饼,还是被咬过两口的。那饼恰巧落在脑门儿上,从脑门儿又掉到怀里,弄了我一身油污。我本就爱整洁,见到身上弄脏了,气得直接哭出来,吵着闹着要回去。内侍们巴不得赶紧把我送回宫,把我抱起来就塞回了马车上。”

  李羿陵叹道:“也不知是哪个没长眼的扔下来的油饼,我看啊,这天上掉馅饼还真不是什么好事儿!”

  方渡寒听完,伏在桌上狂笑了起来,整个人都在颤抖,再抬起头来,眼眸里笑的都是泪花,长睫之上晶莹闪烁。

  李羿陵莫名其妙道:“有这么好笑吗?”

  “云舟……”方渡寒笑得喘不上来气,“那个……不长眼的……就是我!哈哈哈哈……”

  “不可能吧!你甭逗我了。”李羿陵也笑了出来。

  “真的!骗你做甚?”方渡寒道:“那年无战事,我爹在京城府中过了一整个夏日,恰巧我娘这边的远房亲戚来燕都做客,一家子便去了得顺来酒楼吃京菜。”

  “当时我表姨母带了个小丫头片子过来,天天缠着我,烦都烦死了!在雅间落座,她又被安排到我旁边,缠着我给她讲故事……起先我忍着,后来脾气上来,直接扯过她手中正吃着的油饼甩出窗外了,她登时便哭了起来,我爹气得给了我一巴掌,让我给那小丫头认错。”

  “我脾气也大得很,就是梗着脖子不认,那顿饭吃得叫个糟心……真是记忆深刻。再后来去了凉州军营……便再很少有家人团聚的机会了。”

  方渡寒眼神悠远,继而脸上又带了些许得意的笑,“云舟,原来我十多年前便已经砸中过你了,这不是缘分是什么?”

  李羿陵看他骄傲开心得像个孩子,也忍不住笑起来,“这是什么奇特的缘分?女儿家抛绣球定姻缘,你这是七夕抛饼牵红鸾么?”笑了一会儿,他又忍不住好奇问道:“侯爷对姑娘家,都是这么粗暴的?”

  “也没吧……”方渡寒细细回忆着:“其实我没怎么接触过姑娘……黏人的我嫌烦,恪守分寸的我又懒得理睬……只有你云舟,是我见了第一眼便感兴趣的人。”

  李羿陵心里一阵悸动,抬眸与他四目相对,饮尽杯中花雕,淡笑不言。

第34章 兰夜泛舟

  湖周四面环山,远离城中繁华,舟中桔竿轻摇,风灯照夜,两个人划出十里之外,便放了橹,任小船荡漾在水波之上,周遭阒静无声,偶有潜鱼跃出,又迅速落入水中,留下串串泛动涟漪。月似银盘垂镜湖,一舟一酒一双人。

  方渡寒慵懒躺在船舱中,看着船头坐着的人,镂空白玉发冠束了个简单的四方髻,随意裹了件青赤色外袍,再普通不过的装束,却是俊美无双,让人堪堪移不开眼,此刻他正将手臂搭在膝上,欣赏着湖畔月色,殊不知自己已融入这旷远天幕下的叠嶂重山和碧湖澈水,成为身后之人眼中的绝美画卷。

  方渡寒饱够了眼福,便又近身上来将李羿陵揽入怀中。

  “回船上来就对了,看那些小姑娘对月穿针有什么意思,我倒希望这七夕兰夜只有我们俩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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