寄凉州 第22章
作者:陆韶珩
他被自己这样的想法深深震惊了,继而又觉得羞耻。原来自己早已习惯方渡寒的存在,纵使二人相隔千里山河,他的心还在时不时地为其牵动。
这算是什么?已经做出了抉择,为何此刻还放不下他?李羿陵不知道自己怎么就变成了这样。他不是放纵情|欲之人,此前与方渡寒欢爱之时,他已感到困惑,可是却不及思考,频频随了自己的心去。现下好不容易挣脱出来,却在每次闲下来的时候,都会想起那人。
还是动情了,他不得不承认。
这情意不断鞭笞着他的理智,他愈想忘却,那心里汹涌的思念愈来得深刻。
他吃完虾饺,将碗推到一边,就这样坐在街头,看着东方销云散雾,明日升起。
第47章 华映黛瓦
霞光捧日,华映黛瓦,李羿陵望着绚丽朝阳,心绪放空了片刻,回过神来,身上疲惫更甚,他起身拿起包裹,方要离去,便听得不远处的街巷中传来嘈杂声响,仿佛有人家在搬迁。
店家走到李羿陵桌旁,把空碗收走,望着巷子尽头叹了口气:“唉,严家公子那样好的人,如今也在杭州城呆不下去了……这世道,好人没好报啊!”
“严家要搬走?”李羿陵颇感讶异,望了望街角的方向。
店家悄声道:“是啊……听说是因为告发失踪案的事……得罪了陈家,还有刺史大人。”话毕,他像后悔自己多嘴,连连咋舌:“咱这小老百姓,人微言轻,还是不议论了。”
李羿陵告别店家,牵马向西廿街走去。怎么说,这严归恒也算是自己在杭州城,为数不多有过接触的人,况且那人文质彬彬,气质儒雅,李羿陵对他的印象不坏,如今他要走了,李羿陵还是打算去跟他道个别。
转过这条长街,果然已看到一些百姓围在巷尾,唏嘘感叹声不绝于耳。那严家绸缎庄前放着几辆马车,严归恒正指挥着家仆将物件置于车上,这绸缎庄已开了好几年,如今突然要离开,众人脸上均难掩失落。
李羿陵见他们忙前忙后,也不好前去叨扰,便轻叹一声,意欲转身离开,却不想那严归恒眼尖,已看到了自己。
“李公子!”严归恒捆好了固定布料的粗绳,忙快步走了过来,那双桃花眼笑着眯起,仿佛两弯明月。“您怎么来了?”
李羿陵笑道:“恰巧路过,听说严公子要走,便过来看看。严公子这是要搬去哪里?”
严归恒敛了笑容,“本来这些时日,生意就不好做,上次失踪案的事儿,又让我们惹了陈家……虽然刺史何冬依黜陟使卢大人钧令处置陈家,但明里暗里,总不让我严家好过……也罢,惹不起,我严归恒躲得起。”他叹了口气,“现下我们无处可去,只能回老家建德了。”
李羿陵安慰道:“以严公子之才之德,想必无论在何处,都会亮如赤金。”
严归恒心中感动,略一拱手,“多谢李公子。”话毕,他见李羿陵独自牵马,有些讶异地问道:“哎,易公子呢?怎么未与您同行?”
“他有要事在身,已离开杭州了。”
“哦……这样。”没看到方渡寒,严归恒的心里突然轻松愉悦了不少,他暗暗为自己这份怪异的情绪吃惊,继而有些心虚地掩饰道:“上次见到二位公子形影不离,情同手足,严某自是羡慕不已,若……严某也能有此倾盖如故的知己……此生,也算无憾了。”边说着,边深深看了李羿陵一眼。
李羿陵与他四目相对,从那眼神中,竟品出了些倾慕,还有些晦暗不明的情绪,他有些纳闷,倒也未去在意,正要辞别,严归恒反而抢先热情开口:“李公子,看您是见闻广博之人,在下有一祖传的珍宝,却不知市价如何,您可愿移步内堂品鉴?”
李羿陵燃起了几分兴趣,此前他在宫里待得久了,闲暇时最爱去京城各类市场摊铺上寻摸些稀奇古怪的民间物件儿,他欣然应下,随着严归恒向内院走去。
前院的布匹都已搬得差不离了,庄内的伙计们正在将主子的私人物件归置入箱。
“怎么不见令妹?”李羿陵问。
“她前几日便已先行离开了。李公子请!”严归恒伸手作引。
严归恒的房间还未来得及清理,墙上密密麻麻地挂着衣物纹理式样图,还有些样衣的残料散落在角落的木箱里。
窗前案几上,剪刀、竹尺、珠针、煴斗、粉线袋等物一应俱全,尽管房间有些杂乱,但李羿陵一眼便看到了那件挂在架上的白鹤逐日衣,他曾为天子,见过无数奇珍异宝,自然殚见洽闻,不过这件白鹤逐日衣,云岚江渚气意宁静,白鹤成双呼之欲出,无论取材之名贵,还是做工之精巧,抑或是意蕴之美妙,均凌驾于他所见过的任何一件衣袍。
李羿陵惊叹不已,却又觉得此衣崭新无损,并不像是祖传的物品,于是转向严归恒问:“严公子所说的珍宝可是这件襕衫?”
“正是。”严归恒满怀期待,“李公子以为如何?”
“匠心独具,几殆天工。”李羿陵笑道:“恐怕这不是祖传之物,而是出自严公子的巧手吧?”
“能得李公子称赞,严某幸甚至哉……”严归恒再看向旁边的人,窗牖外透过的明媚晨曦为他轮廓柔美的侧脸镀上一层金雾,那双眼眸明净透亮,如千里江波逐流光,又似万众群星簇皎月,严归恒只看着,便觉得自己要沉溺在这人的绝世风华中,他压抑住心里的激动与迫切,试探着问道:“李公子可喜欢这件白鹤逐日衣?”
听闻此话,李羿陵明白了他的用意,也隐约揣测到了严归恒眼神中的情愫。
“严公子你……”
“宝剑赠英雄,金簪配美人。这件衣物,唯有李公子气韵风度才能与之相得益彰,若予旁人,皆是暴殄天物罢了。”严归恒诚恳道。
“此物放在市面上,绝不止千两白银,恕在下直言,严公子此时正处于窘境之中,何不将其变卖,渡过难关……赠予李某这萍水相逢之人……实为不妥。”李羿陵断然拒绝。
严归恒正色,“若变卖此衣,便已玷染了制作此衣时淡如止水的心境和心无旁骛的努力……严某只想……为它觅得良主。”
此前在京城微服私访,李羿陵没少遇到过男男女女对自己的示好,碰得多了,他便也根本不放在心上,敷衍拒绝了事。可此情此景之下,李羿陵竟又想起方渡寒来,一股没来由的怅惘涌上心头,觉察到自己的此番情绪,他心下吃了一惊,只想赶紧离开此地。
“严公子好意,我自心领,这件珍品,还是留给其他有缘之人吧。” 李羿陵淡笑一声,微一抱拳,“云舟告辞。”
严归恒清秀的面容上显出几分失落,但他一向温文尔雅,自不会强人所难,须臾之间又恢复了笑颜,“我送李公子。”
二人踏出庄门,李羿陵道:“此次一别,再想相见,恐怕也不容易了,严公子好自珍重。”
严归恒文雅躬身,“若有缘,总有重逢之时。”
来福客栈内
“主子!”
“我的爷啊!”
李羿陵策马回到客栈,刚迈进门,便听得这两声熟悉的呼唤,他定睛一瞧,正是李云、宋锆。
“爷啊,您这整整一夜,上哪去了?”他们三人一同回到李羿陵所住的天字房,刚一落座,李云便不免担忧地问。
“放心吧,我好着呢。”见他俩还这样惦记着自己,李羿陵心里一暖,“你俩什么时候来的?”
“昨夜就到了,见您不在,就在厅里等着……总算是把您给等到了!”宋锆说着,忍不住打了个哈欠,发觉自己失礼,马上捂住了嘴。
李羿陵笑了笑,自然能想到是方渡寒将自己的落脚之处告知了他二人,他想问西北局势如何,却不好意思开口。
那李云是个鬼精的,猜到主子心意,讪笑着道:“主子,侯爷特意让我带了两笼信鸽……西北的情况,传书过去问问?”
李羿陵何尝不想知道,怎奈拉不下面子,他摆了摆手,“回头再说吧。”
“主子,您跟侯爷怎么了?”宋锆这个直肠子,想啥说啥。
李云睨了他一眼,只道他没眼力见儿。主子感情方面的事儿,能是臣子瞎问的?也就是自家主子脾气好,换了旁人,早把他撵出去了。李云连忙打岔道:“主子,您用过早膳没?我去街上给您买些。”
“我吃过了,你们买些来吃吧。”李羿陵笑了笑,“对了,再去药房买一瓶金疮药。”
那二人此刻默契的很,异口同声道:“您受伤了?!”
“肩膀有点儿小伤,不碍事。”其实李羿陵是随身备着这些药品的,不过之前给方渡寒上药时,就随手留在他包裹里了。
“让臣看看。”李云小心解下他的玄色衣袍,揭下止血的衣襟,能看到右肩上已是通红一片,那几道伤口不深,但在李羿陵雪白的后背上也显得十分骇人,李云心疼极了,忙打发宋锆去买药。
“主子,这是怎么搞的?”李云苦口婆心地劝道:“以后这种事,让我和宋锆去就行了,您千万别再以身犯险了!”
李羿陵点了点头,“最近可能会有人盯着我们,你俩行事小心,如果客栈周遭发现可疑之人,一定马上跟我禀报。”
“您说的……是李淮景的人?”李云低声问。
“还不好说。”李羿陵已经思虑妥当晚上的计划,“云子,今夜你俩陪我去个地方。”
第48章 瞻园夜谈
杭州城东 瞻园
东跨院内,卢肇渊对着卷宗,凝神思索,他办事雷厉风行,前几日已将江南情形奏报于朝廷,收监陈绘轩等人,并将陈家万石米粮存于刺史府内,统一由官府经营发放。湖州的县令司鹏,就是个黑漆皮灯、阳奉阴违之辈,也早已处置罢黜……
只是……这案子无厘头得很,陈家又不缺那些壮丁,并无掳人的动机,可桩桩线索却指向陈家,就连那些家丁都言辞凿凿,供认不讳……哪有这样出卖自己主子的?
卢肇渊心里清楚,这分明是有人想要扳倒陈家,设了这样一个圈套,可他却只能硬着头皮往里钻,难以窥见幕后黑手。
他思忖着,又觉得奇怪,就算杭州城中的案子是陈家所为,那其他的村县呢?时隔太久,根本难寻线索,只有湖州的一个老人,说自己曾见过几个穿着白袍的人来到村里……他们到底是什么人?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目的?
卢肇渊望了望墙上的江南道地图,又低头看了看李淮景的敕令,暗道此事难办。
“大人!”小厮轻叩房门,仿佛有事禀报。
“进来吧。” 卢肇渊放下了手中勾勾画画的宣笔。
“大人,园外有几个陌生人,说是您的故人,让我把这封信交给您。”小厮双手承信。
“故人?” 卢肇渊怔了怔,一时想不起来自己在江南还认识谁,他拆开信封,展开那张信纸,那上面只有一行鸾飘凤泊的字,“内护一人,外安天下。”
卢肇渊登时惊得目瞪口呆,他一把攥紧了那张信纸,双手止不住地颤抖。
难道是他?他怎么会来这里?
小厮见主人这般神情,也惊住了,“大人?”
卢肇渊强行恢复镇定,若无其事地说:“居然是我一个远房表弟,寻到这里来了……你去把他们带进来吧。”
小厮应下,不多时便带进来三个人。此时杭州城内已经宵禁,卢肇渊所住的瞻园内也只有几许灯火,他看不太清那三人的容貌,只假意热情地招呼着:“表弟啊,你怎么来了?”
为首之人一袭黑衣,戴了顶帷帽,薄纱遮了眉眼,颇为配合地应道:“表哥,许久不见。”他在房前略一停顿,身后的两个随从便知趣地后退了几步,卢肇渊吩咐小厮道:“去带这二位客人吃些茶点,我与表弟说些私房话。”
小厮带着两个随从离去,卢肇渊引那人进了自己屋内,谨慎地关上了门。
卢肇渊长叹一声,低声叫道:“圣上!”
李羿陵摘下头上的帷帽,露出一张俊美面容,他一回身,见卢肇渊已匍匐于地,连忙扶起。“卢大人不必如此,快快请起。”
卢肇渊借着屋内烛火,终于看到了这顺颐帝的龙颜,自有渊渟岳峙之风骨气度,他感叹之余,又有种被逼上梁山之感。
其实这是他二人是第一次见面,但他们的关系,却不只是萍水相逢这样简单。
朝中之人都清楚李羿陵有自己的内卫,却不知道这内卫分为内外两线。内线便是江栋卿手下的那支千人卫队,而外线的内卫,分布散落于大周各处,多为四至五品的大臣,他们多受过皇上的提拔,但并不直接与皇帝接触,只需配合内线的工作。
卢肇渊曾任荆州司马,与董之涣是同窗好友,他行事利落、头脑灵活,登基之后,李淮景便擢他入京,此次又派其巡查江南,足见李淮景对其的信任和重用,然而李淮景和董之涣没想到的是,卢肇渊是李羿陵父皇李乾祯派到荆州的耳目,专门盯着李淮景的一举一动,后来李羿陵将卢肇渊收为内卫。此刻,这步从李乾祯在位时就开始谋划的棋,终于派上了用场。
二人在罗汉床两头落座,李羿陵安抚道:“卢大人不必紧张,此刻我已不在其位,我只想问问你,方才信上的话,后半句你可还愿意认同遵守?”
内护一人,外安天下。这是编入内卫时的誓言,李羿陵的意思再明白不过,他不再需要卢肇渊保护自己,只期盼他能履行安定天下的承诺。
“微臣还有别的选择吗?”卢肇渊苦笑一声,他知道面前之人说话客气温和,可心机深沉,已经给自己断了后路。如果他不按照李羿陵所说的去做,过几日,他是先帝内卫的事儿,李羿陵自有办法让李淮景知晓……到时候,自己三族的性命,恐怕都保不住。
“卢大人……此事牵系数万万百姓的生命,事关大周生死存亡……”李羿陵叹道:“若不是事情紧迫,我也不会冒险前来寻你。”
卢肇渊何尝不是个心忧天下的君子,他一咬牙,“您需要我做什么?”
李羿陵简单地将自己了解到的情况与其讲述一番,卢肇渊听到荻浦村、归浪堂、打造战船之事,惊得说不出话,他随即深深低下了头,“您说的这些,微臣竟一无所知!微臣……愧在其位!”
“你刚到江南几天,行动已经够利落了。这些事情,也是我机缘巧合中探访到的。”李羿陵道:“现在你需要做的,便是尽快化解这一场危机。卢大人,我知道现在你还在着手彻查刘家,若真查出点什么,以你看,李淮景打算怎么处理?”
“微臣的想法是盐粮官营,但那位好像打算另寻一家可靠的商贾,经营盐粮,作为内外库的来源之一。”
李羿陵长叹一声:“这便是我最担心的,他肃贪手段强硬,不允许官商违纪勾结,但他自己却成了最大的腐根。”
卢肇渊也深知李淮景的贪婪和奢靡,点头道:“确实如此。”
“是哪一家商贾,你可曾知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