寄凉州 第26章

作者:陆韶珩 标签: 古代架空

  吴樾小心翼翼地迈步上来,再回身一看,被此处景致所震撼,情不自禁感叹出声:“怪不得都要做皇帝,这万人之上的感觉,也太爽了!”

  方渡寒笑了笑,“那让你做皇帝,你愿意么?”

  吴樾挠了挠头,“小的不愿意。”

  方渡寒挑眉,“为什么?你不想要万人之上的感觉?”

  吴樾笑道:“太累,也太不自由了。我还是愿意跟着侯爷,在西北旷野上拼杀驰骋,保家卫国!”

  方渡寒拍拍他肩头,赞道:“好孩子。”

  吴樾看着他有些凝重的神情,知道他在想谁,也不由自主地叹了口气,“侯爷,我们接下来要怎么做?”

  方渡寒下令道:“你传我指令,一至五营驻守皇城、六至九营负责接管燕云十六州兵符,十至十五营由周振邦率领,西出燕都,与方铭军队两侧夹击那三十万朝廷兵马,如有战果立刻传信回来。”

  吴樾问道:“侯爷,那我呢?”

  方渡寒道:“你对照吏部籍册,率五营把所有五品以上常参官、京官全带进宫里,就说凉疆侯找他们议事。如果有死脑筋窝囊废不肯来的,一律就地处死。现在就去!”

  吴樾领命:“是!”

  燕都此夜,注定难眠。霰雪未停,天色已沉,华昭城内灯火通明,文武百官依次被威戎军带入宫内,众人心中畏葸,如赴刑场,一路上感慨着“凶年恶岁”、“江河日下”,今年变故丛生,李家内部争夺也就算了,此刻方渡寒又直接杀进皇城,谁不知道凉疆侯暴戾恣肆、杀伐果断,还能有自己活命的机会?

  几位朝中老臣,对方渡寒一直嗤之以鼻、羞与哙伍,本想与大周共死,被威戎军拦下,他们见威戎军训练有素、军纪严明,并不是想象中的吮血劘牙之辈,也稍稍放下了心。

  众人迈进亮如白昼的太和殿,只见高台中央坐着一个年轻将领,相貌英俊,身姿雄伟,自有吞吐日月、俯仰古今之气度,他尚未脱卸铠甲,一把宝刀放在他身侧,众人看到他那把寒龙刀,吓得深深垂首,生怕那人一个不悦,自己项上人头就要落地。

  方渡寒坐在龙椅之上,单手撑膝,饶有兴味地观察着群臣战战兢兢的模样,吴樾走至他身侧,恭敬道:“侯爷,除了董之涣在天牢之中、李承宪带走了部分亲信,其余中央各部共六百二十名大臣已尽数到齐。”

  方渡寒颔首,“把东西拿过来。”

  吴樾挥手,兵士搬来两个非常厚的书典籍册,放在大殿之前。

  群臣惊疑不定,不知道这位凉疆侯打算唱哪一出。

  方渡寒手拿名单,漫不经心地点了个大吏,“户部尚书林中信何在?”

  冬雪纷飞的天气里,林中信的汗水顺着官帽的沿哗哗淌落下来,他颤抖着出班,“臣……臣在……”

  “去把右边那个籍册打开,给诸位宣读一下。”

  林中信擦了擦汗水,走上前去,照着籍册读道:“和永三十年夏,凉州部郡地动,山谷崩裂,民舍坏败,黄河溃出,凉疆侯府贲发千两纹银,辅助各州县修缮堤坝更筑城郭……”

  “和永三十二年,旱蝗席卷甘凉、关内二道,蔽日铺地,塞窗堆户,百姓惮天灾遣告,不敢扑捕,凉疆侯府与凉州刺史府以钱米募民,篝火灭虫,并掘蝗种万石,以绝后患。”

  ……

  林中信一连读了十页,这籍册上记载的均是二十年中,甘凉道发生的大小事宜,他仔细看了看,有招募民众的押印,甚至还有刺史府官告的摹文,可见这些事情桩桩属实。

  群臣鸦雀无声,看向方渡寒的目光里,少了些敌意和畏惧。

  方渡寒挥手示意林中信回列,又点道: “兵部尚书岳筠如,何在?”

  岳筠如出班,应道:“臣在。”

  “你去宣读左侧这本籍册。”方渡寒放下手上把玩着的玉玺,神色凝重起来。

  岳筠如翻开了那本籍册,心里的紧张和恐惧尽数被惊诧和愕然代替,他颤声念道:“和永二十四年一月,会宁之战。方家威戎军协陈关卿入塞,围宁城。时至冻灾,骑兵三师共三万六千七百八十三人,存者百无一二,多人四肢被冰雪所冻,尽数截去,断肢填满一人高深坑。”

  ……

  “和永二十六年三月,回纥天山之战,粮秣紧缺,威戎军轻甲骑兵食草根泥土饱腹,剿杀叛军途中遇伏,两万三千一百六十八名兵士罹难。”

  ……

  “和永三十六年五月,安西之战,威戎军重甲二师与辎重七营,共一万八千人,深入吐蕃腹地,鏖战于羌河以西,此役唯世子一人存活,带伤跋涉三百余里回到援军驻地……”

  众臣听到此处,纷纷忍不住抬头望向龙椅上的方渡寒,内心撼动。

  岳筠如的双手也颤抖起来,这些分明是二十年来,方家威戎军的作战记录,大小战役均详细记载在上面,最近的一次是今年与吐蕃、突厥的几次战役,他再向后一翻,每场战役牺牲兵士的名字赫然在目。

  “顾天柱,骑兵二营,武威青林乡人氏,十九岁。”

  “曹二,步兵六营,金城和平镇祁家坡村人氏,二十二岁。”

  ……

  更多的是无名将士,生平年岁已无处可寻,便用朱墨画了一个圆圈,以示缅怀。

  岳筠如看着那蝇头小楷写着的数万名籍,和那映入眼帘的大片朱迹,不忍再念下去,泪水滚落。

  方渡寒双眼猩红,起身从龙椅上站起,高声道:“诸位可能认为我方渡寒是个狂逆竖子,我承认,我曾与朝廷作对,手上也不免沾染鲜血。可是在镇守疆土、率兵保国、安定西北上,我方渡寒仰不愧于天、俯不怍于人。你们坐于高堂之上,食君俸禄、不沾风雪,你们有什么资格去讥讽威戎军中死伤的数万万战士?有什么脸面来唾弃谴责我方某?!”

  群臣哑口无言,纷纷垂首,不敢对上方渡寒的目光。大殿之中,一片死寂,寒风卷雪吹进殿内,沁骨冷风之中,有人赧然汗下,有人已是泫然泪垂。

  方渡寒见他们无言以对,缓和了语气,“今日倒不是想向诸位发难,只是有两件紧迫的事,需要你们协同处理。”

  “其一,胶州告急,我方才已经审阅了塘报,那些敌船大多从东瀛而来,有进攻上岸的趋势迹象,他们一旦登陆,后果不肯设想。我今夜便启程南下,颜望山和董之涣我都已着人去请,朝中一切事务,还望诸位戮力同心,依二位阁老之令处理。”

  群臣面面相觑,这两朝阁老治国理念南辕北辙,他们肯一同共事?

  方渡寒听着他们窃窃私语,蹙眉道:“这节骨眼上,就别说什么‘方圆难周,异道不安’了,国难当头,你们若还结党营私、拉帮结派,你们便都是大周的罪人!”

  话毕,他又道:“现已查清,前些日子的政变,是李承宪与佞臣狼狈为奸所为,他篡位夺权之后,不解黄海之难,反而直冲西北而来,实在是将大周推向万劫不复的深渊。你们当中,若还有愚忠于他的,尽可站出来,我饶你一命,放你离开京城。”

  众臣连声道:“不敢!不敢!”他们仰望着这位侯爷,发现他凌厉的眼神中多了些柔和。

  “其二。宫内朝中一切事宜,恢复顺颐帝所在时旧制。”

  文武百官瞠目结舌,这句命令虽短,却包含的内容却让他们吃惊得无以言表。

  方渡寒不称帝,已经让他们颇感讶异,此时又提到已经“故去”的顺颐帝……

  难道是……

  前排几个老臣难抑心中激荡,已经匍匐于地,磕头如捣,高喝道:“谢凉疆侯高风峻节,匡扶李周!”

  群臣如同梦醒,纷纷跪倒在地,“谢凉疆侯高风峻节,匡扶李周!”喊声响彻整个大殿,震动皇城。

第55章 雾霭沉沉

  胶东海面雾霭沉沉,不时有炮轰之声传来,虽然敌军还未进攻上岸,却惹得人心惶惶,许多百姓已经携家带口北上,往关内逃去。

  李羿陵身披狐裘,骑在马上,看着百姓张皇失措的样子,柳眉微蹙。方渡寒猜得不错,胶州海战开始之后,他便北上来到了胶州。

  归浪堂神不知鬼不觉地将潜舻转移到了胶州湾,李羿陵起先讶异,后一思忖,他们定是由大运河沿吴州、江都直运至山阳,然后由淮河入海,径直奔向胶东。

  思及此,李羿陵不免自责。他此前命李云传信给卢肇渊,让他派人严密看守沿海一线,却忘了嘱托运河漕运使,观察内陆水下的动静……

  “主子,他们既已制造了战船,肯定会想尽办法引起战争,就算咱把这儿堵住了,他也会从别的地方冒出来,您不必太自责。” 宋锆劝着,又小声道:“主子,我听路上百姓说,侯爷……带兵入燕都了……”

  李羿陵点头道:“我知道,其实他此刻来倒是好事。李承宪对待胶东是什么态度,你也看到了,一切辎重还在由威海卫供给……真不知道他是怎么想的。”

  宋锆看着自家主子的反应,颇为惊讶,他踌躇着道:“可是……李承宪毕竟还代表李周……”

  李羿陵淡然一笑,“锆儿,是不是李周天下,其实真的没那么重要,往后你自会明白……罢了,先想办法将柳姑娘画的图纸交给朱昊焱,看看他这懂行的人,有什么办法将潜舻打造出来。”

  宋锆奉李羿陵之命,在水军营部前传信,将图纸带给了朱昊焱,这朱昊焱是个脾气暴躁的主儿,本就被东瀛的船扰得心烦,又看见这来历不明的图纸,勃然大怒:“你是什么人,怎么会有敌船的构造草图?”

  “你管我是谁,让你朱总兵有个赢战的机会,你反倒盘问起我来了?”宋锆毕竟是皇上身边的大将,也有几分脾气,对朱昊焱的态度极其不满。

  朱昊焱见他比自己还横,气得一挥手,“来人!把他给我抓起来!”

  宋锆反应不及、寡不敌众,被一拥而上的兵士五花大绑,他嘴上骂着:“你知道爷爷是谁吗?居然敢绑我?”

  朱昊焱冷笑道:“我看你无非就是个跑腿跟班的,说吧,你的幕后主使是谁?”

  宋锆蓦然想到,李羿陵还在水军营帐之外,看来这朱昊焱是个不讲理的,此前没见过李羿陵,他什么事都有可能做出来。为护主子安全,宋锆换了副笑脸,“朱总兵,你容我慢慢讲……”

  朱昊焱满腹狐疑,上下打量了他几眼,“你说。”

  “小的是……”宋锆正要搜肠刮肚地胡编乱造,营外便跑过来几个兵士,“总兵,营外有一个可疑的人,问话也不回,还打伤了我们好几个弟兄,现在已经将其捆绑起来,押回来等您发落!”

  宋锆只觉得天旋地转,他脑子中一片空白,暗道:这下完了。

  李羿陵头一回被缧绁所禁,他倒未曾畏惧慌乱分毫,被士兵押上来的时候,反而脸上带了些笑意,“这草图,朱总兵以为如何?”

  朱昊焱见他周身气度不凡,认定他是敌军的重要人物或首领,一横眉道:“你果然不是个普通人,死到临头居然还这样坦然自若,不知道一会儿上了大刑,你还会不会这样冷静!”

  “慢着!”宋锆听到上刑,连忙大喝一声:“我们主子包裹里有官凭,朱昊焱,你岂敢对朝廷大吏动刑?!”

  几名手下翻弄包裹,将官凭递给朱昊焱,他仔细看着那张“颜澈文”的官牒,心虚了几分,虽然这官牒规制是旧的,但从程式玺印上看,是朝廷所发不假。

  他拧眉看向李羿陵,一时不知道怎么办才好。

  此时,敌船又在进攻侵扰,爆炸声从远处的炮楼上传来,一名兵士从帐外跑来,慌张道:“总兵!敌船火炮将我们的祭祀台炸毁了!”

  众人神色一凛,李羿陵也叹了口气,“朱总兵如何处置颜某都无所谓,只是不用这草图,倒是有些可惜了。”

  朱昊焱盯着那草图看了片刻,下令道:“先把他们收监大牢中,等候发落!”

  李羿陵也没想到自己躲过了李淮景禁卫的暗杀,避开了归浪堂的暗器,却被朝廷的朱昊焱扣押在牢狱之中。

  其实他起先倒不觉得有什么,由天子变为阶下囚,李羿陵反而还有些新奇。

  可是一连三天,连个狱卒的影子都见不到,他的心逐渐沉了下去,别说是缺乏清水食物,就是这狱中湿冷寒凉的温度,常人也难以忍受。

  想是战事吃紧,朱昊焱早顾不上他们……

  “主子……”宋锆在隔壁牢房里哭道:“属下无能,没能护得住您……”他的声音也变得沙哑干涸,没了往日的生气。

  李羿陵艰难地开口,“锆儿,睡一会吧。别说话了,积攒些体力。”

  宋锆应下,牢房里又恢复了死寂。

  李羿陵阖眼在石壁高处的小窗旁躺下,冷风灌进那坚硬斑驳的铁栏,飘进来几许霰雪,在李羿陵眉心的小痣上化开,他微微睁目,看着那一方苍白混沌的天穹。

  下雪了。

  李羿陵喉咙发紧,他舔了舔唇上微不足道的雪水,仿佛尝到一点臆想出来的甘甜。

  再撑不到两天,他可能就要命丧于这呵气成霜的牢狱中。

  他已无父母,那想致自己于死地的叔父,已先行西去,还有个不扛事的堂哥,也被赶下了皇位……

  李羿陵笑了笑,其实他没什么好挂念的,这天下交给方渡寒,他放心。

  想起那人,就像是被冻僵的躯体猛然落入暖泉,一股长绵深刻的力量蓦然从李羿陵内心深处生发出来,化做胸腔中的酸涩和阵痛。那种难以割舍、撼动心房的感觉,如此清晰明确,他不怕了结生命,可他怕再也见不到他。

  李羿陵杏眼通红,手指紧紧攥住了身下的草席,克制着自己的心绪,可他还是忍不住去想。

  原来,这片叶相拂、喙啄青瓦般浮光掠影的相识,也能有绕心千回、纠肠百转的余袅磬音。

  窗外又一阵飙风袭来,李羿陵狐裘早被朱昊焱手下扯去,一身单衣冷硬如铁,他蜷缩起身子,意识逐渐模糊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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