寄凉州 第3章

作者:陆韶珩 标签: 古代架空

  “先生,您又喝酒了?找我何事?”这次秦邦派道童私招了方铭过来,方铭心下疑惑。

  秦邦闻声抬眸看了方铭一眼,挥手让他坐下,目光又回到棋盘上:“铭儿,你哥准备得都差不离了?”

  “依我看是差不多了,直取京城虽然冒险,不过仍有大半胜算。”

  “不能再等下去了,现在情况有变。”秦邦把棋子一摔,“你回去催他,叫他本月内立刻起兵!”

  “这是为何?”方铭讶异。

  “卦象有异,吐蕃也许会犯大周边境,太平的日子可不多了,你哥此刻不反这辈子他都别想报仇!”

  方铭只当他酒后胡言,笑道:“先生,您又在危言耸听了?天下都盼着太平,我看您是盼着天下都打起来乱成一锅粥。”

  “哼。我这次可没胡说。”秦邦摇了摇竹筒里的龟骨。

  “就您这算卦的水平,十次能有八次准的就不错了,我哥出生之前,您可算的他是个女孩儿,结果呢,生下来不仅是个男的,还野得很。”方铭觉得不靠谱。

  “可老侯爷出事那次,我没算错。可惜他没有听我的劝,还是赴了宴。”秦邦浑浊的眼睛里闪过一丝怅然,他何尝不知道,即使世人能提前预知天命,也无法改变历史的走向和进程,甚至无法改变自己的命运,可他这些年效力方家、蛰伏荒山,忍受着无边的孤寂……他还是想搏一搏。

  方铭闻言脸色也凝重起来,转念一想,又觉得疑惑:“若真是吐蕃进犯,您的意思是,让表哥弃了凉州直取京城?”

  “不仁不义。是不是?可这是唯一的机会!如果再跟吐蕃大战一场,你方家近年来的蓄力就毁于一旦!只能重演多年前李家坐收渔利的历史!”

  “难道就看着西北各州失守?”方铭抿紧了嘴,“这,这事您干嘛私下地跟我讲,事关重大,为何不直接跟我表哥说啊?”

  秦邦咽了咽口中的酒,心里暗骂:老子倒是想劝,他听吗?

  秦邦二十年前与师弟萧竹怄气,一气之下来到了凉州,并受了方钧远的知遇之恩,做了方府的谋士,眼看着两个孩子长大,深知他们的脾气秉性。

  方渡寒看似乖张狠戾,骨子里却还存了几分他爹的仁义,且深有主见,认定的事容易一意孤行。让秦邦最觉得难能可贵的是,十几岁的孩子,若见惯尸山血海,往往会被血腥淹得麻木残酷,但方渡寒没有,他反而更懂得生命的可贵,从他带兵的方式就可以看出来。

  而方铭论武功论治兵虽不及方渡寒,却是个能分得清利害的,听得进劝,做事也周全细心,因此秦邦想借此机会让方铭推方渡寒一把,也给自己最后一次打败萧竹的机会。

  “如果吐蕃再犯,忆南一定会守凉州,攘外敌。他做不来趁人之危临阵脱逃的事。可这一仗之后,他若想再起东山恐怕很难。那姓李的小子,不是个省油的灯。事关你方家生死存亡,你自己考虑吧。”秦邦督了方铭一眼,“还有,西北各州还有朝廷兵力,即使京城告急也来不及调兵,只能先护得一方,一时半会不会失守。怎么催他,我倒是有个办法……”

第6章 谷雨设宴

  连绵了一天的细雨日暮时分终于停歇,一向肃穆安静的侯府内笙歌阵阵,正堂内觥筹交错,推杯换盏,好不热闹。

  方渡寒的生辰正值谷雨,每逢此时府内均会设宴,方渡寒对生不生辰不甚在意,也就是多了个和兄弟们酩酊大醉的机会,今日方铭不知去做什么了,不在府中。而除去王胤、周振邦等几个营里的大小将领,颜澈文和崔平也在,那几个将领知道颜澈文是朝廷里的人,周身又一股矜严气度,一开始未敢造次,直到酒至中旬,玉液琼浆上了头,加上颜澈文也未多言语,他们渐渐放开了耍,喧哗声愈来愈大,倒衬得方渡寒和颜澈文所坐的上座安静许多。

  颜澈文酒量尚可,饮了六七盏酺醄酿,也并无醉意,只是脸上微微酡红,倒给平日里白皙的面容增了几分生动色彩,眼神流转之间无意间对上方渡寒狭长的眸子,唇角轻扬,自是风流。

  “颜大人见多识广,这宴席定然比不上你京城的玉盘珍馐、饕餮美食,可还吃得惯?”

  “还吃得惯。”颜澈文瞧了瞧桌前的五丝驼峰,“不瞒侯爷,我倒喜欢这样的宴席,吃得自在。”这是真心话,颜澈文曾去过京城王孙公子的各式欢宴,无一不是玉辇纵横、金鞭络绎,相比那豪贵淫奢、狭邪艳冶的气氛,这样恣肆快饮,何其痛快!

  方渡寒显然对他的回答十分满意,挥手叫仆人又给颜澈文斟满了酒。

  “侯爷打算怎么处置我?”自那日起,方渡寒不再禁他的足,也未提及其他的事,颜澈文心下疑惑,趁气氛热烈,想问出个态度来。

  “不怎么处置。”方渡寒脸上带了一丝促狭的笑意,“我说了,现在我还舍不得杀你。”

  颜澈文也笑了:“为何?颜某现在可还是朝廷的人,而且据我观察,就算我有意为侯爷效力,侯爷也不会留这种倒戈之人吧?”

  方渡寒眉楞习惯性地挑了挑,“不错。我并不需要谋士,我有自己的想法和计划。不杀你,只是对你还有几分好奇。”

  “侯爷好奇什么?我的身份和履历,你大概都查过了吧?”颜澈文双手抱怀,向后倚在软塌上。

  “说实话没查出什么来,我对你这个所谓的黜陟使、鸿胪寺少卿的身份没有兴趣,我只是单纯好奇你这个人而已。”方渡寒酒劲上来,有些燥热,扯了扯自己的衣领,又道:“颜大人,驻守边关可不比你京城的香车宝马,碧树银台,我每日除了练兵,也就是熬鹰逗狮,乐子可不多,碰上个感兴趣的人,我可不想把你轻易放走。”

  颜澈文正要回答,看见旁边的崔平忐忑向这边望来,知道他心里不安,宽厚冲他笑道:“崔大人请放心,颜某这些时日也对凉州的情况有了大概了解,你出身商贾之家,知道如何治理商业重镇,平日里也算尽心尽力,配合侯爷将凉州治理得井井有条。因此梁瑾之事我不打算再向朝廷详述,回头叫人送去银子安抚他妻儿罢了。”

  崔平听闻此言,如获大赦,从塌上下来就跪,颜澈文笑着扶起,一抬眼看到厅堂对面的王胤抱着那罗襦半解的舞女做嘴儿,大手揉捏着女子臀部,马上干柴、烈火就要燃起来了,颜澈文轻咳一声,带了点笑意看向方渡寒。

  一直盯着颜澈文的方渡寒也显然看到了这宴席上颇为不雅的场面,平日里也就罢了,当着颜澈文的面,他还是挂不住面子,抻起宝刀“哐当”一声摔在桌上,歌舞停歇,顿时一片寂静。

  王胤慌忙丢了身上美人儿跪了起来:“侯爷,属下酒后乱性,属下该死!”

  方渡寒知道王胤好色,但一般都是玩玩作罢,但这个突厥女子迷得他七荤八素,得空就往营帐里跑,虽未耽误治兵,终归影响不好,他早对王胤不满,今日正好整饬。

  方渡寒提刀走下高台来到王胤身边,提刀就要砍向那女子,王胤死死抱住方渡寒锦靴:“侯爷,不干哈依的事,是属下沉迷女色,您要杀要剐,冲我来吧!”

  看他那不知廉耻的模样,此刻竟还在为舞女开脱,方渡寒心里窝火,面似寒冰,一脚踢开王胤,此刻真的起了杀意,手起刀落,那女子已是身首异处,血溅五步,罗裳殷红。

  “王胤,你记住,要不是看你作战还有几分勇猛,我早他妈把你砍了。”

  “还有,谁以后要是再在营里头玩女人,格杀勿论。”

  周遭一片死寂,方渡寒大步出了正堂,旁边的李云见颜澈文要跟,轻轻拉住他衣袖,颜澈文笑了一下,拍拍李云手臂,随方渡寒而去。

  府内一方池塘刚蓄了水,方渡寒背手立于亭中,看着风起涟漪,搅碎月影,怒气平和下去,头脑却放了空。身后传来不疾不徐的脚步声,他回过神来,淡淡道:“我还以为颜大人心慈手软,刚刚会拦着我。”

  颜澈文在他身后站下,道:“我的确见不惯血腥,不过,突厥女子与你方家副将走得太近,终归不是什么好事。”

  方渡寒偏头笑了,月光为他棱角分明的侧脸渡上一层柔和,“颜大人倒开始为方某着想了?大周与突厥素来交好,细作大概不太可能吧?”除此之外,他十八岁那年中了山匪的圈套,阿史那都布救过他一次,两人还结拜为兄弟,因此方渡寒对突厥人一直比较信任。

  “是不是细作已无从得知,不过‘非我族类,其心必异,戎狄志态,不与华同’,侯爷还是小心为好。”

  “颜大人应该盼着突厥与我方渡寒交恶才对,这样两败俱伤,朝廷得利。”

  “朝廷还没卑鄙到这个程度。”颜澈文笑了笑,从怀中摸出一枚小巧的玉狮, “今日侯爷生辰,颜某此来凉州也未备什么大礼,知道侯爷喜爱狮子,恰巧身上带了,送侯爷随意把玩。”

  方渡寒接过那枚玉狮,细细端详,倒是块上好的材料,模样憨厚可爱,手感细腻柔滑,还带着颜澈文温热的体温,他把狮子攥在手心里:“方某很喜欢,多谢颜大人。”

  夜风愈加凛冽,颜澈文站在亭中微感凉意,裹了裹外袍便欲转身而去,被方渡寒叫住。

  “我府内有一处澡濯胜地,颜大人可愿同去?”

第7章 旖旎情动

  二人踏着半湿的青石板,拨开几杆萧竹,绕到方渡寒的卧房后院,有一座不起眼的木屋,两名侍女候在门外,替他们拨开珠帘,一进木屋便觉水汽暖烘烘地贴附到衣衫上。

  颜澈文透着水雾环顾四周,发现这木屋内有石壁夹层,不为风寒所侵。墙角暗渠,引井水为入;后有浅沟,引水而出。屋子分为前后二室,以屏风隔之,衣物巾帨,咸具前室,后室中一方玉石垒砌的浴池中荡漾着热水,池底用红玛瑙雕了几尾锦鲤,似在水中嬉戏,栩栩如生。

  颜澈文叹道:“好一个澡濯胜地,真乃逍遥云梦乡。”

  方渡寒轻车熟路地脱了墨色外褂搭在架上,又开始解亵衣:“兵营里呆久了,最舒坦的事不是玩女人,而是泡个澡,也就这点消遣了……颜大人,请啊?”

  “好。”颜澈文见方渡寒已露出精壮的胸膛,也开始宽衣解带起来,前室狭小,两个大男人站在屏风前,总觉得施展不开,颜澈文似乎能感受到方渡寒身上的气息,是一股厚重的男人味道,夹杂着衣物上残留的皂香。

  脱到亵衣时,颜澈文有一些迟疑,恰巧看到方渡寒已将身上亵裤扯去,他赶快扭开视线,余光却还是瞟见了那尺寸惊人的物件儿……

  方渡寒没在意颜澈文缓慢的动作,腰上不围絺巾,大剌剌向池子里走去,懒散一卧,笑眯眯看向门口的方向。

  颜澈文裹上絺巾,绕过屏风走到方渡寒对面的池岸,落座下来,热水浸透了整个身体,他舒服地阖上了眼,不去看面前这个虎视眈眈的侯爷。

  从宴席起方渡寒的眼神就仿佛黏在了颜澈文身上,他也想闭目养神,却怎么也舍不得阖眸,看着这样一位飞鸾翔凤的青年笼罩在水雾中,那种隐约朦胧又看不真切的感觉搅得他心痒,但又觉得舒服的很,说不上来是怎么一种感觉。

  目光缓缓下移,从对面之人修长的脖颈儿到那线条好看的小臂和胸膛,再往下被池水所浸,还有一层帨巾盖着,难窥春色。

  虽然身子比不上自己宽厚,但那紧实的肌肉一看就知道是常年习武所练就,难怪他力道不输武将,身手灵巧清逸。

  方渡寒的目光最后又回到颜澈文眉心,那里滚下一滴水珠,顺着直挺的鼻梁缓缓淌到鼻尖上,晕散开来。

  他伸脚碰了两下颜澈文的小腿:“听说颜大人还未娶亲?”

  颜澈文缓缓睁开了眼:“曾有所爱,后来失散了,便未再娶。”

  “失散?”

  “是啊,天人永隔。”话是哀恸的话,颜澈文的脸上却没什么悲伤的表情,带着一如既往的端庄笑意,似乎他早已平复下来。

  “哈,看不出来颜大人倒是个痴情种。”方渡寒戏谑一句,语气中竟带了些难以察觉的妒意。

  “痴情不至于,未娶是因为后来入朝为官,再无心力考虑私情。”颜澈文说得诚恳,感受到方渡寒的腿还伸在自己脚踝旁,便礼貌地向后缩了缩腿,“再说,侯爷也未娶亲啊。”

  “父母已不在世,没人给我做主张罗。再说,总觉得娶了亲麻烦。好吃好喝地供着,末了还要婆婆妈妈地管束,听着心烦。”方渡寒自己浪荡潇洒惯了,哪肯自己找寻束缚,何况他的大业未成,也不肯分心于此。这后半个重要的缘由,他自然不会说出口,却不想被颜澈文补上了。

  “侯爷是能成大业之人,自然不会耽于儿女情长。”

  方渡寒一愣,随后笑得爽朗,大呼不公。

  “什么不公?”颜澈文好脾气地问。

  “你仿佛对我了如指掌,我却窥不见你半点儿心思,何其不公!”

  “颜某一条贱命拿捏在侯爷手中,还指着这点神秘感活命呢,侯爷莫要取笑。”

  方渡寒摘了发冠,墨色长发尽数入水,“颜大人,我最喜欢你这直爽的性子,有一说一,确有几分幽默胆识。”

  “若非如此,也不敢领命深入西北面见侯爷了。”颜澈文看向对面的散发男子,魁梧的肩膀上隐隐可见两道疤痕,比平日里束发时的矜傲贵气多了几分野性的英俊,一抹异样的感觉生发出来,又隐匿在了蒸腾雾气之中。

  温泉水疏通了经络,加上点酒意,这一夜颜澈文睡得比旁日香沉,寅时却被外面嘈杂声吵醒,正心下疑惑,便有一枚暗箭射入床帐,颜澈文俯身躲过,那箭落于身后的床柱上,他拔出床边的剑静立房中,细听着外面的异动,过了须臾,屋外又恢复了宁静。

  屋门突然打开,颜澈文刚要出剑,见到是李云,暗暗松了口气,“李云,外面怎么回事?”

  “主子,刚才有十余个黑衣人偷袭我们的人,出手狠戾,暗箭上都抹了毒药,意致我们于死地。刚刚千牛卫与他们交手了几个回合,他们便逃窜了。”

  “我们的人如何?”

  “幸亏邱道长深夜潜入侯府发现了黑衣人的诡异行踪,千牛卫刚做了准备,还没来得及通知主子,他们便出手了。”李云看到旁边床架上的暗箭,吓得跪了下来,“奴才救驾来迟,罪该万死!”

  “无碍。”虽说刚刚那一箭让颜澈文心有余悸,但事发突然,他也不想怪罪属下,“邱道长来了?”

  “是,此刻正在门外候着。”

  “快请进来。”

  邱子鹤一身夜行衣装扮迈入房中,眼前之人身着睡袍负手而立,他不敢细瞧,深深揖**去,“陛下,子鹤来迟了。”

  那人轻柔扶他起身,“今夜之事幸得邱道长相助。朕要感谢你才是。”邱子鹤抬眼与他四目相对,见他神色温柔,心中一暖,只觉得这千里路途中风尘苦楚,皆化为虚妄。

  李羿陵少时曾于清云观修行一整个夏日,邱子鹤自此追随效力他至今,此刻借着月色看到他眉心痣已隐去,暗叹他结识十余年的这位皇帝,宅心仁厚是真的,天马行空是真的,多疑谨慎也不假。

  李羿陵做太子时,就与朝中重臣交好,为自己安排了数个假身份,颜家五养子颜澈文只是其中之一,此次前来凉州,他自认为这颜大人他演得还算过得去,反正较之做皇帝轻松多了。

  “陛下,据子鹤观察,今年春日西北恐有异动,陛下在此实在冒险,现下南北衙各五百名禁卫已至凉州,可护圣上即刻出府回京。”

  李羿陵叹道:“道长拳拳之心,朕何尝不明白,只是事情还未解决,我现下回京,不是白跑一趟么?”

  “陛下心怀天下,忧国忧民,可若真起战事,外有吐蕃攻我大周边界,内有方渡寒不臣之心,刚刚还派了刺客,您在凉州如何周全?”邱子鹤蹙眉。

  “子鹤,若你坐在这个位置上,你也会这样做。”李羿陵自嘲地笑了笑,“看来,有些人等不及了。”

第8章 鄯州告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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