寄凉州 第7章

作者:陆韶珩 标签: 古代架空

  “世人都道太子妃是因痨病而殁。其实不然,是我杀了她。”李羿陵面上闪过一丝凄然,又被讽刺所取代。

  方渡寒闻言,不禁大骇。

  李羿陵继续道:“她是户部尚书张琛家的千金,但我却是在京城私访流连时偶遇结识她,她性子活泼明媚,相处起来如沐春风,人又生得玉软花柔,惹人怜惜,因此我向父皇请旨娶亲,父皇见过她之后,也十分喜爱,便应了下来。”

  “成婚之后,自是柔情蜜意,如胶似漆。只是她有个习惯,总是在我入睡之后,才肯阖眼。我开始并没有在意,但后来去到她书房的时候,发现火盆里有很多燃尽的纸屑。她对我说她在书房中写诗练字,虽然也确实临了很多字帖,但还是有纸被烧毁。”

  “我自幼在皇宫里长大,虽不愿去勾心斗角,却不得不心细如发。从那时我便心生疑窦,对她仍一心一意,却在暗地里默默观察……”李羿陵笑道,“这样一留心,便发现了更多疑点,我知道她是来监视我的,但所为何主,我不清楚。”

  “说是与狼共室可能有些夸张,但我就这样如履薄冰地与她共度了三年。直到父皇驾崩,我将即位的那一夜,她终于下手了。”

  “她端过来的那碗毒汤,是鸡肉松茸汤,我现在闻到松茸味还会反胃。我假装饮下,又偷偷倒掉,并令身边侍卫做好准备,后来她走入我房中,眼里带着泪,但看我无恙,她便什么都明白了。”

  “此后的事,你应该能想到了。”

  方渡寒沉吟不语,迟迟发问:“张琛的女儿怎么会是突厥人?”

  “名为其女,其实不然。张琛通敌叛国,府上都是突厥奸细,从那时候起,我便知道,突厥的细作无处不在……最后诛张琛五族的时候,罪名是贪赃枉法,也算是大周给了突厥一个面子吧。”

  “杀她的时候,你下得去手?”

  “算是逼着她自杀吧。临死前我问她是否真正爱过我,哪怕一分一毫。她说没有。但是我从她的眼神中,看得出来,她对我有情,可能杀掉我后,也不会独活。”

  方渡寒内心触动,一时无话。

  “所以是什么样的环境,让一个女子为了所谓的目标,甘愿牺牲自己和爱人的生命。”李羿陵叹了口气,“培养她们的人,才是真正的恶魔。”

第15章 筚篥声鸣

  南山截竹,筚篥声鸣,幽咽曲声传入帐中,两人对坐,各怀心事。宋锆派的士卒端上来两碗面,一碗醒酒汤,方渡寒也恰巧口干舌燥,端起碗来,将汤一饮而尽。

  “现下情形,如何计较?”

  “突厥此时出兵,必然与吐蕃有盟。两面夹击,意分散大周兵力。”李羿陵拿起筷子拨了两下面条,没心思吃下去,把碗推在一边。

  “陛下早就猜到了?”

  “倒不确定。侯爷莫怪,我也是翻阅了侯府纪事,发现其中方家有与突厥来往的痕迹,才隐隐有所预感……至于西巷的暗道,也是在纪事中看到,几年前方府有招募民工的记录,便猜测侯爷筹划了大工程。后来一天深夜里听见侯府附近的车辕声沉闷,必定运输了重物,便派宋锆一路跟随至西巷……”

  方渡寒心里不爽:“我派了人昼夜盯梢,你如何潜进我书房中的?”

  “略施小计而已。”李羿陵搪塞过去,言归正传,“郭嘉那边如何?”

  “前线的消息是,吐蕃已后退百里,不敢近湟水一岸,郭嘉也暂未进攻。虽然吐蕃暂时受挫,但也废了我军数目不小的火药炮弹,我已派人马运送辎重过去。” 方渡寒有些焦虑,“我现在担心吐蕃取道他处过河,但是无法谈听到情况,只能让郭嘉多加留心。”

  “突厥这边,不攻离本国最近的丰州,反攻玉门关,其一是取道关外与吐蕃联络,其二……我猜是引战向西,保中部骨赤可汗安定。 玉门关外几无百姓,捞不到什么油水。如突厥攻破定然顺势而下,沿各州屠杀汉民、抢掠羊马……侯爷打算怎么应对?” 李羿陵道。

  “治兵如治水,锐者避其锋。[1] ”方渡寒道:“除了在玉门关以守为攻,我还要在突厥腹部狠狠插上一刀。”

  “侯爷的意思是……北上?”

  “率二十万威戎军沿灵州北上,直捣其腹地,我就不信他在玉门关还能攻得下去。”

  李羿陵看着方渡寒眼神中凛冽杀气,知道他动了气,就这样容他出战,恐怕他会一意孤行、身入险境。

  “我有一计,只是侯爷要受些委屈了……不知你肯依否。”

  飙风卷沙,草场苍茫,李羿陵送方渡寒离开军营,二人策马并肩,不一会便走出十余里,头顶传来嘹唳雁声,李羿陵勒住了马,“我等侯爷大胜的消息。”

  方渡寒闻言回眸,浓密长发在头顶高高束起,发丝飞扬在风中,脸上带了些放荡不羁的笑,更显皎如玉树、宗之潇洒,挺拔身姿后芦苇荡漾,天空旷远,李羿陵静静注视,竟觉此人此景,如同画中。

  “你不怕我假戏真做?”

  “不怕。”李羿陵未披铠甲,方渡寒敏锐地捕捉到他鹅黄色衣衽处微微露出的几块吻痕,心念一动,终归忍不住发问:“陛下昨夜所言,可是真的?”

  李羿陵装傻,“什么?”

  “反正,我是当真了。”方渡寒深深看他一眼,将那马上之人的俊美模样刻在心里,扬鞭驰骋而去。

  隔日,凉疆侯方渡寒率三十万威戎军直逼京城的消息传开,一时间,民间怨声载道,朝野震动不安。群臣上书要求皇上调回部分兵力保卫京城,皇上只在奏折上回道“灵州十万大军已在回京途中”,群臣稍安,却仍惊疑不定,毕竟他们已有近两个月没看见皇上的身影了。

  兵部尚书岳筠如心急火燎,飞速奔至崇楼来寻江栋卿,进门时险些被门槛绊了个马趴。

  “岳大人,有话慢慢讲。” 江栋卿见他一脸细汗,忙请他坐下。

  “江总管啊,你叫我……我如何慢得下来啊!” 岳筠如抹了把脸上的汗:“前几日刚刚依皇上吩咐,派十万兵马驻扎益州,这……这大军刚刚出发,方渡寒又直逼京城。如今我也寻不到皇上,又不敢擅自调兵回京,江总管……你能否,替我跟皇上言明此事?”

  “岳大人不必担忧。” 江栋卿虽然也不知具体情形,但皇上的传书中,没提到调兵回京的事,他也不好揣测,便安抚道:“方渡寒再所向披靡,也不会这么快地攻入京城,我猜想皇上心中一定有他的安排,岳大人只要按照圣上吩咐去做,应该不会有太大的问题。”

  “好吧。” 岳筠如沉重地叹了口气,“西吐蕃、北突厥,中间还有个方渡寒……这年岁,真是让人忧心啊!”

  与大周朝野的惊慌失措不同,突厥大军营帐内一片欢腾,骨赤可汗对现在的情形十分满意,多年前埋下的种子,今日终于有了开花结果的一日。他反复向身边人确认:“消息属实吗?”

  “回狼主,虽然我们的探子都被方渡寒困在各州县内,无法聚集,但是他们在城中的确看到各县的驻兵都少了一大半,方渡寒已集中大部分兵力往京城而去。就连凉州城内现下都很空虚。”

  德噬是跟随骨赤可汗多年的心腹,也是噬血营的首领,噬血营是突厥最强大的斥候营,德噬会派手下精挑细选一些聪明伶俐的孩童,培养汉人语言和精湛武艺,长大后,他们会被送入大周,潜入各个机构内探听消息。

  骨赤可汗重视德噬,因为他的噬血营确实为侵扰大周做了很大的贡献,但他也忌惮德噬,因为他近乎心狠手辣的冷酷,他将他唯一的女儿,也送入了噬血营,经受了严酷的训练后,送入大周……只是后来暴露身份,永远死在了他乡。德噬的女儿死后,他变得更加麻木寡言,也更加仇视大周。

  “对了,狼主,大周在灵州的十万驻军也已急忙返往京城。” 德噬道。

  骨赤可汗讥讽说:“是啊,京城有难,当然要先保住自己的皇位。这样一来,我们正好可以扩大疆土!飞鸽传书给乌托和都布,让他们不要再等了,即刻从玉门关攻入!”

  “是。狼主。” 德噬领命。此时一个侍从端了一碗热羊奶,放到骨赤可汗案前,骨赤可汗喝了一口,摆手道:“你们都下去吧。”

  德噬走出营帐,满是黑髭的脸上流露出一个诡谲的笑容。

第16章 情字难解

  乌托和都布得令,从玉门关挺进,一路长驱直入,如临无人之境,几日后便到达肃州。肃州的边防军抵抗了一日,实在难挡攻势,便弃城四散而逃,突厥大军侵入肃州城,只见城内空空,百姓早已落荒奔走,牛羊车马、商队的货物乱弃于街头巷角,乌托大喜,此次不费一兵一卒,便轻易拿下肃州,简直是不战而屈人之兵!

  都布环顾四周,只见士兵已然忘却军纪,疯狂地冲入百姓家中掠夺财物,杀宰牛羊,心里有些担忧,对乌托道:“阿卡,此时还是莫让士兵敛财了,若士兵口袋鼓涨,战车上又存放不必要的物资,我军行动定会不便,万一遇到敌军,定会处于弱势。”

  乌托想了想,觉得言之有理,命士兵将抢来的物品尽数放回,提高警惕,严阵以待。然而上有政策,下有对策,突厥士兵尝到了甜头,那肯轻易把吃进口中的肉吐出来,他们想尽了办法,在身上、辎重车上藏匿了不少金银财宝。

  第二日,乌托留五千兵马驻守肃州,剩下的大军继续往东南处甘州行进,大军在都城外停歇,乌托派人前去探听情形,士卒回来禀报,甘州情形与肃州差不离,已成为一座空城,一片死寂。

  都布直觉不妙,“阿卡,我怀疑其中有诈。还是谨慎行事为好。”

  乌托也不敢贸然进城,命大军在城外安歇,一连等了三天,也不见有埋伏,无论是将领还是士卒,都不免心浮气躁。

  “他娘的,我二十万大军在此,他大周边防军都溃如蚁穴,我就不信还有什么埋伏。”乌托命令大军进城,发现城内果然如斥候所报,根本就没有伏兵。

  乌托放肆大笑起来,“这大周一直重文轻武,西北离了方渡寒果然就像抽离了骨架,尽纳入我突厥囊中!”

  都布提醒道:“再往前推进,便是凉州城了。”

  乌托不屑,“方渡寒弃凉州而去,已经成了大周的罪人,他不可能在凉州布下太多兵力。”

  “凉州密探的消息,我们有好些天都没有收到了吧?”都布眉头紧锁。

  乌托一愣,确实,自攻破玉门关后,各州密探的消息就仿佛石沉大海,再也没收到过,而自家老爹骨赤可汗发布进攻之令后,也再无别的指示。

  “阿卡,我们仿佛处在一片孤岛之上。虽然坐拥二十万大军,可我们对前方的情况一无所知。” 都布慨叹。

  “作战本就冒着极大的风险,畏缩不前是不可能胜利的。”乌托安慰道,“这样,派几名斥候前去凉州打探消息吧。视情况再做定夺。”

  方铭守在凉州城内已有将近十日,肃、甘二州的流民逃窜至此,他已依方渡寒之令,将这几十万百姓在城郊安置下来。此前各州百姓均以为方渡寒弃西北不管不顾,自己谋权篡位,已经将其祖宗十八代问候了个遍,直到逃到凉州城,看到城内秩序井然,玄色铠甲的威戎军巡逻于各街巷,才明白此前大军撤离是迷惑敌人的假象。

  哨兵持燧枪把守于城楼之上,飞过凉州的信鸽已尽数被打落下来,方铭拆开信鸽脚上的信筒看了看信上的内容,城内果然有突厥细作。

  这些渣滓,就在城里烂掉算了。方铭笑了笑,将信纸撕碎,目光转向远方,那个窈窕娇俏的少女,正在旷野上为流民发放粮食物资,一身清雅粉色襦裙,头上挽了一个简单的发髻,正是孔黛瑶。

  谷雨那日,方铭从秦邦窑洞处回城,在城郊的小路上,恰巧看到与邱子鹤分别后的孔黛瑶被山匪纠缠,小姑娘有些武艺,却仍然寡不敌众,他出手帮了一把,两个人就此结识。黛瑶生得娇媚可人,方铭毕竟是个还未成家的青年男子,见到漂亮姑娘难免怜香惜玉,听说黛瑶想去凉州寻自己的师哥,他便与她一同回了城。

  黛瑶虽然任性,却还有几分警惕和谨慎,不敢擅自暴露邱子鹤的身份,便找了个借口与方铭分别,此后的几天,她流连于凉州城的街头巷尾,就是寻不到邱子鹤的身影,无奈之下来到侯府向方铭求助,进到府里就瞧见了正在被方渡寒禁足的邱子鹤。

  踏破铁鞋无觅处,黛瑶一下子黏上来,一口一个师哥,叫得甜腻。邱子鹤不想搭理,一旁的方铭却难掩艳羡。还真是汝之砒霜,吾之蜜糖。方渡寒出府之后,邱子鹤也准备离开,临行前将黛瑶托付给方铭,他何等聪明之人,早看懂了方铭的眼神。

  “方公子是可靠之人,照顾好师妹,拜托了。”

  “邱道长倒是够狠心的。”方铭不悦。

  “你有你的道,我有我的道。所求不同,莫要相较。”邱子鹤笑笑,飘然离去。

  黛瑶提裙走上了城楼,看到方铭若有所思,调皮地绕到他身后,拍了拍他的肩膀。

  方铭被吓了一跳,看到是黛瑶,神色变得柔和,“粮食都分配完了?”

  “嗯嗯!那些百姓,都可感谢咱们威戎军了!”

  方铭听到“咱们”一词,心中一暖,打趣道:“不想再随你师哥走了?”

  提到邱子鹤,黛瑶难免失落,但她已经不想再强求留在师哥身边,“不走了。这里不是还有这么多需要做的事情吗?能为御敌尽一份力,师父和师兄,都会为我高兴吧。”

  “你能这样想,我就放心了。” 方铭看着身边人顾盼流转,笑靥如花的模样,嘴角忍不住地上扬。

  世间万物,情字难解。芸芸众生,任谁也掩不去,绕不过。

  马踏黄沙,疾驰如掣,邱子鹤向东一路奔走,终于在君子津渡口上,望见了驻扎在黄河旁的大军。李羿陵率大军从灵州撤出,假意回京,实则已在胜州歇了好几天,等待着进攻突厥的最佳时机。

  潇潇夜雨将邱子鹤的道袍打湿,斜风月色里,更觉春寒料峭。来到营前,发现大军已经安歇,李云冒雨前迎,替他卸了马,引他到主帅帐前,“陛下还未休息,道长进去说话。”

  掀了帘帐,面前火盆带来浓浓暖意,帐中之人为图方便换了一身裋褐,却掩不住高贵气质,见邱子鹤进来,放了手中兵书起身,“朕早料到方府是禁锢不住道长的。凉州情形如何?”邱子鹤见礼,“方渡寒几天前便已出城应敌,陛下放心。”

  李羿陵见他浑身湿透,忙将他扶起,温柔道:“道长一路辛苦,快来火盆前暖暖身子。李云,去给道长找身干爽衣服。”

  “谢陛下。”邱子鹤解开道袍,晾在火盆前,他常年薰香,身上带了厚重的檀香气息,火炉将衣物烘干,整个营帐中都弥漫着一股香气。

  “这檀香之气,倒让朕想起少年时在清静观修炼的那段时日……”李羿陵陷入回忆,“那段日子,无甚烦恼,每天练剑诵经,修身养性。闲时游玩山水,真是自在逍遥。”一张俊俏面容在火光之下,更显面白唇红,清澈眸中如澄净潭水,既无杂质,又能包容世间万物,邱子鹤看了一眼,已是心旌神摇,仓促收回目光。

  “陛下,那段时日,也是贫道时常回味怀念的……”邱子鹤所说是肺腑之言,与那少年太子,形影不离,云游四海,是他寤寐思求,却又不可及的梦境。

  李云拿着一套衣服进到帐中,“营中已暂无空帐,只好委屈邱道长与我挤一挤了。”

  邱子鹤起身,“谢李总管。贫道不叨扰陛下了,还请陛下早些歇息。”

  李羿陵环顾四周道:“这主帅之帐比一般营帐要大出两倍,何必你们几个挤在一块儿,朕睡内帐,邱道长在外,多松快。”

  “万万不可,贫道怎能和圣上同住一室?”邱子鹤连忙推辞。

  “行军在外,没那么多讲究。”李羿陵笑着吩咐李云,“去给道长置办一张行军床。”

第17章 白昼流星

  入夜,雨丝愈发细密,打在营帐之上簌簌作响,李羿陵微有倦意,转身回了内帐休息,留邱子鹤在外打坐调息,影壁将帐内空间相隔,里面还有一层纱帘,挡住了邱子鹤的视线。他原就自矜谨慎、不轻驰骛,更是不肯做出越矩之事,一直紧紧闭目,默念《清静经》,却怎么也做不到心神合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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