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老婆他会飞 第14章

作者:生为红蓝 标签: 年下 HE 古代架空

  穆琮对生死坦然得要命,他捏了捏弟弟不再软乎白嫩的面颊,适时制止了小王爷准备让太医院全员陪葬的台本。

  他在很小的时候就明白自己总有一天会枯竭而死,他改变不了这个结局,他没有哀伤不满的时间,他必须要在有限的时间里为他的下一任铺好路,如同他父辈们那样,殚精竭虑的操劳一辈子。

  他记得他父皇临终前那一会,也是这样摸着他的发顶,他们是父子又是君臣,始终保持着内敛沉稳的相处模式,只那个短暂的瞬间里他父皇破天荒的露出了一种轻松又狡黠的笑容,老爷子哑声告诉他日后要好好操持这堆烂摊子,等到甩给长大成人的穆小行就可以解放了。

  “盒子里头是诏书,我一份,父皇一份,老爷子从来没有不喜欢你,他当年就想到今日了,那群老不死的要是为难你,你就拿出来打他们脸。”

  人之将死,便做不成礼重臣子的明君了,穆琮烦那些老古董烦得要死,他把朝中盘根错节的党羽清理了大半,仅有几个实在不能动的老臣还在不上不下的位置上卡着,不过他这个弟弟天生就是个不讲道理的,他一点也不怕小王爷以后受欺负。

  穆小行一定很行,这是他和父亲共同的期盼,小王爷的母妃当年汉字都不认识几个,若没有老皇帝在书里偷偷画得红圈,小王爷很可能会得到一个穆健康、穆狗蛋之类的名字。

  “朝堂上的事情,没那么难,文的事情你就问新提上来的左丞相,他年岁和你差不多,脾气和你投缘,是个直肠子。武的你自己做主,要是碰上拿不定主意的,你就问柳青。”

  许是因为提到了柳青,穆琮平平稳稳的声线终于有了一点波澜,他坐不住了,虚弱无力的腰肢撑不住他的身子,他掩嘴转向床里闷咳了几声,腹脏六腑没有一处是好受的。

  他舍得下性命,舍得下江山,唯独舍不下柳青。

  梁国行刺,柳青豁出性命保住了他,他在柳青生死垂危的那个晚上做足了所谓的暴君做派,凡是无计可施的太医都被他差人压到院内屠刀悬颈,可人力毕竟有限,回天无术就是回天无术,就连给他治了半辈子病的老太医也只能瑟瑟的跪在殿外接受陪葬天团的命运。

  后来,山穷水尽,柳青命悬一线,他心慌意乱无计可施,最后关头猛地想起道士塞给他的药丸,他慌乱到连交予太医查验都没顾上,直接口对口的把药怼进了柳青的嗓子眼里。

  柳青也不是个傻的,习武之人或多或少通几分医理,他清醒后便觉得自己能续命得活绝非易事,待三番两次套出话后,自然过不去心里的坎。

  “哥……”

  “你让他入朝做个将军,他有本事,也能干,凡事你多听听他的想法,不会吃亏。”

  穆琮摆了摆手,拒绝了小王爷的搀扶,他重新倚去床头的靠枕上,硬撑着挺直了脊背。

  他与柳青就是一段乱七八糟的孽缘,柳青出身不算太好,可自幼聪颖,受教名将门下,若是没有入宫与他作伴,今日驰骋天下的战神之名大抵就会落到柳青身上。

  狼入圈,受枷受限,心甘情愿的做了一只看门狗,给柳青开蒙的那位将领一度气结得要死,曾经差点断掉师徒缘分。

  “他性子闷,不讨喜,你辛苦些,好好待他,也别让你家道长难为他。”

  无论是什么时候,穆琮的心思永远是最好用的,他没有跟小王爷提药的事情,只是辗转提醒一句,左右道士不是个寻常人能理解的性子,他猜想道士应该也不会计较太久,毕竟他与柳青谁活谁死,都与道士不相干。

  “他要是缓过去了,你就让你家道长揍他一顿,揍完了再给他找个伴。他要是缓不过去……

  “——哥,哥,你别说话了。”

  小王爷牙关咬得死紧,一度尝到了咸涩的血味,他不想听穆琮交代后事一样的絮叨,却也不能枉费他哥苦撑到现在的心意,他半跪在床边,两个拳头紧紧攥着,上头带着几滴不属于他的眼泪。

  “哥……你躺着,你躺着休息,我才不管他,你把身子养好,肯定一定有办法的,你养好了,你自己去管他。”

  穆琮其实没察觉自己在提及柳青的时候落了泪,他看见泪渍的时候,还以为是小王爷哭了鼻子,他一勾唇角,本是想笑弟弟又跟孩子似的置气,可咸涩又苦涩的泪水忽然沿着他的面颊淌下了一串。

  穆琮又惊又懵的伸手抹了一把,怔怔的眨了眨眼睛,他已经很久没哭过了,从他知晓自己的责任,从他接过遗诏登基为王,从他日日在折子堆熬到天亮,从他忘了给柳青过从前绝不可能忘记的生辰。

  他做一个好皇帝做得太久了,久到他终于可以肆无忌惮的把锅甩给长大成人的穆小行。

  “穆小行……穆小行,你听好了。”

  穆琮笑弯了一双湿漉漉的凤眼,他抓住小王爷歪歪扭扭的发髻,用了最后几分力气倾身过去,结结实实的撞上了小王爷的硬脑门。

  “前面的不作数,你帮哥看着他,别让他娶妻。我不许他娶妻,让他给我守寡,听见没有?你要是做不到,我就做鬼去给你家道长托梦,告诉他你三岁就在树上把蛋蛋卡坏了。”

第28章

  最重要的事情叮嘱完,穆琮呼出一口浊气,松了最后一股心力。

  生死面前,不分帝王百姓,当该来的死亡叩响门扉,寝殿里鱼贯而入的太医和宫人们便开始上演同寻常人家相仿的兵荒马乱的场景。

  小王爷被人挤去了边上,老太医咬牙切齿的掏出针包,试图想从前那样为穆琮再续一段光阴,宫人娴熟的掏出锦帕给穆琮擦拭不断呕出的脏血,而蹒跚着回到殿内的柳青则拒绝了这一切。

  他俯下身去,轻轻拍了拍老太医的肩膀,总能面无表情给他们灌苦药下狠针的老爷子罕见的红了眼,与年轻相称的老态在这一刻布满了老人褶皱的眉眼,柳青垂眸看着他,微微摇了摇头,惨白一片的面上没比榻上的穆琮好多少。

  老太医脊背一颤,握针的手终于开始剧烈的颤栗发抖,片刻之后,他在宫人的搀扶下起身离开,柳青接过了染血的锦帕拿在手里,细心将血污折去内里,换了另一面给穆琮擦拭。

  最该崩溃的人反倒平静的出奇,柳青撩开袍角坐去榻边,不常穿的布袍软化了他五官的棱角,还剩半截的烛火映亮了他的面容,他将枯槁瘦削的穆琮抱进怀里,以自己重伤累累的身躯支撑他端正从容了一辈子的主子走过体面的最后一程。

  “累了就睡一会,我在这。”

  他颔首贴上穆琮的眉心,神情温和落了个吻,退出殿外的宫人替他们放下了轻纱制成的幔帐,烛火朦朦胧胧的映着,掩去了穆琮灰败的面色。

  喑哑到分辨不清的字句随着猩红的血水同呛出口腔,大抵是在为他们之间的牵绊道歉,柳青毫不在乎的垂下颈子同穆琮偎去一处,温热的血水浸透了他的鬓发,那可能是穆琮留给他的最后一丝温度。

  他出身不高,却也算是京城里的一个小世家,他曾想过要像师父那样驰骋疆场保家卫国,他有武人的血性,更有行伍的胆量和本事,他十五岁就该背上行囊建功立业名扬天下,但他走不了。

  柳青想起年少时,他们所做过的最大逆不道的事就是在某天夜里偷偷爬上宫墙,像这样挨在一起数星星,满天星辰,不及少年人浅笑一瞥,在那天晚上之后,他就抛下了所有的离开京城的念头。

  他舍不下穆琮,任何时候的权力中心都是最肮脏危险的漩涡,他心心念念的小主子只是个孱弱文雅的呆兔子,屁大点的小王爷都能咋咋呼呼的尿他一身,他要是走了,别人一定会把穆琮欺负死。

  柳青至今也不觉得自己这个看法错得离谱,穆琮在他眼中永远是当年那个清雅单薄的殿下,他抚上穆琮失焦的眉眼,带着厚茧的手指轻柔和缓,仿佛只是一个在寝殿里值守的寻常夜晚。

  “殿下,你安心睡,睡醒了,我再带你去看星星。”

  静静燃烧的烛火越来越短,穆琮被柳青哄得神情安宁,渐渐微弱的火苗勾勒出两个人依偎在一起的轮廓,小王爷始终没有离开寝殿,他就站在不远处安安静静的看着,紧攥成拳的双手将掌心剜出血肉模糊的伤口。

  ——所有人都接受了这个事实,所有人都对穆琮的离世有充足的准备,在这种安静到绝望的时刻,只有他被彻头彻尾的蒙在鼓里,也只有他觉得不甘心。

  憋了一路的泪水在道士抚上他手腕的时候倾巢而出,小王爷甚至都不清楚自己到底在哭什么,是即将失去最后一个血亲的悲凉,还是没有察觉哥哥的病情的迟钝,又或者是终于为自己从小到大的混世魔王做派感到了愧疚。

  小王爷把下唇咬得出血,他控制不了断线似的泪珠,直哭得脖子发梗,喘不匀的气在他嗓子和鼻腔里到处乱窜,让他抽噎到浑身发抖。

  “清霄……清霄……我没有哥哥了……清霄……道长,我没有哥哥了。”

  小王爷哭得像个三岁半的孩子,因为在穆琮面前他永远可以做一个三岁半的孩子。

  今时今刻,他身前最稳固的一面墙轰然倒塌,从今以后,他与这世上最诡谲恶劣的漩涡中心再也没有任何遮挡。

  成长断筋挫骨,是血骨缝隙里生出的枝芽,每一寸都带着撕心裂肺的痛楚,每一个枝叶都会饮尽少年人心头的为数不多的热血。

  人在最悲痛的情境里没有什么理智可言,小王爷此时还意识不到自己即将改变道士的一生。

  他只颤着肩颈,站在道士身边撕心裂肺的哭着,他没有软弱的机会了,这将是他最后一次肆意宣泄情感,只要他踏出这一扇殿门,他就要担起穆琮交予他手的责任,到时他若再哭,穆琮一定会来他梦里踹他。

  “……”

  道士拙于言辞,他沉默着伸手接住了小王爷的眼泪。

  小小的水滴咸涩、透明、潮湿、灼得他掌心发痛,他因而微微睁大了眼睛,鸦黑的瞳孔比平日里缩得厉害,像是受了惊的猫。

  生离死别,人世疾苦,这都与他毫不相干,他不理解,也不曾体验过。

  穆琮于他本该是一个再寻常不过的路人,他无喜无悲,不染凡尘,只因夹在他们中间的小王爷会疼会哭,痛苦才借着同情意网罗交错的机会,恶狠狠的凿进了他古井无波的心里。

  他不想小王爷伤心难过,无论是出于什么原因,无论是天意难违还是运气太差,他都不想看见他的阿行伤心难过。

  道士低敛眉目,将手缩回了宽大的袖口里,他没有出言安慰,没有去拥抱濒临崩溃的小王爷,而是选择与小王爷擦肩而过。

  烛火在熄灭之前没能拂亮他的眉眼,晚秋的虫鸣随着失去呼吸的穆琮销声匿迹,闷沉的倒地声是整个宫城里最后一丝声音。

  属于道士的内劲自寝殿中心肆意泄出,孤山山巅上威压森冷的风静默着侵蚀了每一处,小王爷恍惚着跪倒在地,惨白的月光映上道士冷清的背影,他看着道士拨开失去意识的柳青,按上了穆琮的胸口,他在冥冥中意识到他的道长似乎是有回转的办法,但他同时也感受到了一种无法言说却深入骨髓的不安。

  ——那不是他的道长,那不是会给他千里带馍片、喜欢吃红烧鱼和芝麻酥饼的道长。

第29章

  小王爷记得自己第一次登上孤山的场景,道士立在天际的悬崖边上,连风都贴着素色的道袍吹拂而过,不敢沾染分毫,蹲在马车里吃酥饼吃到两腮鼓鼓的道士不见了,山上的道士没有一丝人气,他就这样安安静静的站着,仿佛渡过了上千年,并且会永远形单影只的站下去。

  “清霄——清霄!”

  即便是在梦里,小王爷也毫不犹豫的伸出了手,他不假思索的快步跑去山石嶙峋的悬崖边上,拼命抓住了道士的衣角。

  ——小王爷是一只很傻的奶狗,在倾慕与憧憬生根发芽之前,他对道士生出的第一种感觉居然是心疼和担忧。,

  他在第一次上山的时候就做了这个动作,那时他生怕道士踩不牢掉下山去便虎了吧唧的往上冲,只不过他那会连道士的衣角都没沾到,反倒被道士抬手一掌按去地上,咕噜咕噜的顺着原路滚下了山。

  好在梦里是和现实不一样的,梦里的小王爷能比现实中能干一点,他冒着摔成狗啃泥的风险扯住了道士的衣角,软缎做成道袍被山上的冰雪浸透了,冰冰凉凉的触感让他扑通直跳的心脏勉强归位,可就在他松了一口气,打算将道士搂进自己怀里的时候,那段柔软的衣角却忽然从他指缝里溜了出去。

  天地之间只剩风同衣袍纷飞的声响交织在一起,反复在狰狞的山石上摩擦出尖锐的泣音。

  似仙人坠落云端,又像是某种纯白到极致的飞鸟敛去羽翼跌进深渊,道士迈出一步,轻盈无声的跌进了虚无的云团里,缭绕不详的雾气在一瞬间汹涌而上,吞噬了道士单薄的身影。

  “清霄——”

  小王爷是从梦中惊醒的,他蹬开身上的锦被仓皇坐起,细密的冷汗顺着他额角滑落,沁得他眼底生疼。小王爷茫然的看向四周,捏着被角的手指隐隐发抖,梦中的云雾还围绕在他面前,而宫人有条不紊的脚步声却和午后的阳光一起透过窗缝,安宁得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

  过量的恐惧会让人变得麻木迟钝,小王爷摊开双手,怔怔的看着自己裹了纱布的掌心,一时竟想不起来究竟发生了什么。

  “王爷,王爷?!陛下,陛下醒了!”

  守在外室的小太监早已熬得两眼通红,啃没了十根手指头的指甲,他一听见内室的动静便顾不上规矩直接一头拱了进来,小王爷从昨夜一直昏睡到现在,若非顾忌事后可能会被小王爷挂上城墙示众,他甚至都想硬把人薅起来传达这个翻天覆地的好消息。

  “——您去看看,您快去看看呀,陛下他醒了!!王爷您去看看呀!!”

  “……?”

  夏天的知了什么样,滋儿哇乱叫的小太监就是什么样,小王爷脑袋里嗡嗡直响,疲于应对的神经隐隐痉挛,他抬手捂住了阵痛不止的额角缓了好一会才勉强听清了小太监在说什么。

  穆琮是一根引线,小王爷瞳孔微缩,浑噩的脑海里终于浮现出了连贯的逻辑,他立刻踉跄起身下床,随着小太监的指引走进不远处的寝殿里,仍旧浓郁的药味怕是许久都散不去了,他用发抖的指尖推开殿门,内里的轻纱幔帐垂在两侧,守在床边的柳青正给人喂药,而那个倚坐在柳青怀里的单薄身影,不是穆琮又能是谁。

  “王爷您看啊,陛下他真的,他真的没事了……”

  穆琮宽厚,尤其是对近身的宫人,小太监自幼侍奉在侧,没少受主子照拂,他摸了一把脸上的泪珠,再也忍不住喜极而泣的泪水,他仰起巴掌大的清秀小脸想跟小王爷分享一下这份喜悦,可小王爷却忽然僵住脊背站在了门口,并没有往里走一步的打算。

  “王……王爷?王爷——”

  腿脚虚浮的小王爷硬生生的收回了迈过门槛的那一只脚,他如梦初醒,日光晃过了他苍白英俊的面颊,小太监话头一怔,竟被他眼中的惊慌失措骇得发不出声,只能眼见着小王爷像是被火燎了尾巴的小奶狗一样,一个劲的拉扯着僵硬虚弱的肢体,以一种不协调到极致的姿势迅速跑出了寝殿。

  道士,比穆琮清醒无恙更重要的是道士。

  是道士带着他千里迢迢从北境赶回京城,是道士在他最绝望的时候出手相助,小王爷发疯似的找遍了整座宫城,他仍处在被道士用内劲震晕的不适中,从头到脚没有一处是舒服的。

  他尚不清楚道士是用了什么办法将穆琮从阎王殿里生生拉扯回来,但他笃定这绝不是一件值得他傻不愣登开心的事情。

  翻腾汹涌的气血在胸口作乱,小王爷挥拳砸上厚重古朴的宫墙,卡在喉头的脏血溅了一地,青石铺成的宫道四通八达,唯独不见他的道长。

  所有人都不知道道士去哪了,所有人都没有在意在穆琮死而复生之后,扭转了一切的那个人去哪了。

  傍午日头和暖,照在身上应当是暖洋洋的,但小王爷偏偏觉得后脊发凉。

  他咬紧了齿关,满嘴都是浓郁的血腥味,他当然知道那些人并不是故意的,人人都知道道士是他的心头肉,哪怕是爱屋及乌,也没人敢刻意苛责他心尖尖上的道长。

  他们只是畏惧罢了,除了他之外的所有人,包括穆琮和柳青在内,没有人把道士当成一个真正的人。在他们眼里,道士是天下独一无二的的剑客,是在孤山上求道的仙人,道士能起死回生看似匪夷所思,却又是顺理成章的事情,因为畏惧所以信任,也正是因为这种盲目的信任,所以他们都潜移默化的认为道士一定没事。

  小王爷啐出一口血沫,平生第一次感到后悔,他或许真的不应该将道士带到山下,又或许在道士一反常态将他气势汹汹扛回孤山的那一天,他就应该和道士永永远远的留在孤山上。

  “清霄……清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