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袖断得隐秘 第11章
作者:乌色鎏金
果然这个小儿子,没有一天让他省心的。
终于有一天,谢父逮住自己行踪诡秘的儿子,当面质问他道:“你要是想在后院添个女人,就告诉你娘和你嫂子,让他们给你物色说亲去。在外面闹得沸沸扬扬,你以为你是谁,万岁爷选后宫的吗?”
谢琻一听到“说亲”这两个字,脸色就黑得如同阎王般,这个人不知道被是被触到了哪块逆鳞,冲他爹怒道:“少提 ‘说亲’!我不要被说亲,你们也别找事儿去给别人说亲。还嫌添得麻烦不够多么!”
言罢,他怒气冲冲地扬长而去,留下火冒三丈的谢父跳着脚骂这个不孝子。
在事态彻底失控之前,由魏国公世子牵线,谢琻终于联系到了雎台的前任主人——已经隐退了的淮华夫人——传说中三十年来京城最擅风月的女人。
谢琻与淮华夫人见面的那日,言仕松坚持要一同前往。
去的路上,言仕松还依旧在锲而不舍地劝谢琻回心转意:“说真的,让之,你究竟最近被什么魔怔着了?这不像你啊。虽说淮华夫人的确是颇擅风月吧,但她再怎么说也已经四十几岁了。你们俩要是——那什么,到底算是你花钱包了她,还是算她花钱包了你啊……”
“你的思想为何如此龌龊?”谢琻闭着眼睛靠在马车车壁上,漫不经心道,“我本来要找的是 ‘最懂男人的女人’,但世人以讹传讹,不知传到哪里变成了我要找 ‘擅风月’的女人。着实是一场乌龙。”
言仕松叫道:“这两者有什么区别吗!你要找’最懂男人的女人’,还不是为了——呃——那事儿吗?”
谢琻不耐道:“并非如此。我让你跟着已经不错了,一会儿见了面你就乖乖地坐在旁边,少说话别添乱。”
“若你真要和淮华夫人做什么,我才不在旁边 ‘乖乖呆着呢’……”言仕松嘴里嘟哝着。话虽这么说,但还是闭上了嘴,静静躲到了一边。
若问谁是三十年前艳领群芳的京城第一艳伎,那必定是当时雎台的头号舞姬淮华。听说她的美貌宛若花后牡丹“洛阳红”,雍容富丽,璎珞满身,明媚夺目让人不敢直视。当年连本朝的亲王都拜倒在了她的钗环之下,愿休原配以娶她为妻,一度闹得京城风言风语。然而这位淮华也颇有胆色,拒绝了这门天上掉下来的上佳亲事,转身买下了雎台,不到十年便将这伎馆的生意更上一层楼。
也算是一代奇女子。
当谢琻与言仕松见到这位淮华夫人时,都不禁恍然这三十年的时间是否真的在她身上流逝过。彼时她身穿一件樱粉直领对襟外挂,下着素白长裙,腰系围裳,身披羽纱披帛。年近五十的人了,却依旧保持着修颈、削肩、柳腰的风流体态,乍看如同二八少女。而她的一头长发更是乌黑如墨,梳成了蝶鬓髻的模样,双侧坠桃粉花钿,周身意气妩媚,丰韵闲适。
当她斜倚在金丝楠木美人榻上回眸往来,手持银鎏金掐丝扇子掩住半边侧脸,冲二人微微一笑时,他们仿佛恍惚间回到了三十年前京城豪贵争相一睹这位艳姬花容的风流盛景。
淮华夫人似已习惯了别人乍见她时呆滞的模样,咯咯娇笑两声,柔声道:“二位公子来了便坐下吧。”
说着,她放下了扇子,抬腕捻起桌上的茶盅倒了两小杯沁香扑鼻的茶汤,浅笑道:“酒水伤身,妾年纪已经不小了,克化不动。便只能委屈公子们陪我喝一杯清茶了。”
亏得刚才言仕松还在马车上嘲笑谢琻与淮华夫人,再看他此时从淮华夫人手中接过那杯茶时,耳朵已经红得像是炭烧的猪耳。
而谢琻刚开始虽也被惊艳了一瞬,但他从小定力十足,很快镇定下来。当饮完第一杯茶后开口,他已单刀直入切入了主题:“我有一问,夫人可能会有答案。”
淮华夫人并不介意他的直率,仪态万千地微微欠身,答道:“妾既已到此,便是为了公子答疑解惑。”
“好。”谢琻紧盯着她,缓缓道,“夫人阅人无数,夺了不知多少男人的心。我想知道,如何以最快、最有效的方式,征服一个男人?”
言仕松“咣当”一声打翻了手边茶碗,扭头震惊地看向谢琻。
然而旁边的两人都没理他。淮华夫人面色如常,似乎谢琻方才问她的根本不是什么惊世骇俗的问题,而是“晚膳你想用什么”一般。
“征服男人的方式在妾看来无非两种。不用武,便用色。”淮华夫人平静地道,“武用雷霆霹雳的力量,色用惑媚众生的美貌。什么样的男人,都能征服。”
“……等一下……”言仕松虚弱地抬手,想要插话,却又被淮华夫人接下来说的话给打断了。
“但是这种征服,长不过五六年,短则可能短过须臾。”淮华夫人喟叹道,“妾深处风月场,最知这种征服的脆弱。若是懦弱之人,可能屈服的时间还会久些;但换了心智坚韧之人,变根本不会落入这力和色的陷阱……妾猜想,能让公子非如此多周折征服的人,定不是一般的男子吧?”
谢琻轻吐了一口气,没有正面回答淮华夫人最后的问话,而是低声道:“那夫人,可有长久留住一个人的办法?”
淮华夫人微微欠身,歉然却果断地低声道:“恕妾无能……若是有此方法,也不会长居于风月场中了。”
屋内陷入了短暂凝滞般的沉寂。在默然相对的谢琻和淮华夫人中间,言仕松愈发地左立不敢,在座上扭了又扭,终于还是忍不住开口道:“让之,这到底——”
“在下明白了。”谢琻毫不犹豫地打断了他,向淮华夫人道,“只请夫人授予我那最简便直接的方法便好。那人是我最珍之又珍的人,我不愿用武征服他,除此之外,请夫人倾囊相授。”
淮华夫人掩唇娇笑,暧昧道:“公子已然是天人之姿,在这皮相上已经占足了便宜。若想锦上添花,妾这里有一本小册,可供公子研习。”
说罢,她抬手,从锦袖中抽出了一本似早已准备好了的书册,用两根新葱般的玉指推到了谢琻面前。谢琻拿起翻开,言仕松也好奇地凑过来瞥了一眼——这一瞥不要紧,他只觉得一股热辣“滋溜”就窜上了脑门儿,逼得他差点儿从鼻孔里窜出两管热血。
“这——这——”言仕松指着那册书,差点儿说不出来话。
然而谢琻在神色如常地从头翻到了尾后,竟平静地将书仔细受入了怀中,拱手恭敬道:“谢夫人。”
“公子客气。”淮华夫人笑道,“以公子之姿,得偿所愿只是迟早之事,在此之前还请无比徐徐图之。沃土虽广,但切忌大肆耕犁。一日一寸,寸土寸进,潜心滋养,用心调侍。旷之以时日,待到土壤肥沃,再一举灌之以甘霖,栽之佳种,功力大成。”
“……”言仕松被她柔腻娇嗲的语调说得如坐针毡,涨红着一张脸换了好几个姿势,怎么坐都不得劲儿。
“多谢夫人指点。”谢琻起身,冲她长长一揖。
淮华夫人欠身还礼,“公子客气,愿公子早日心想事成。”
言仕松也忙跟着行礼,随即两人这才从屋内退了出来。
方一出门,言仕松回手就扯住了谢琻的袖子,大怒道:“谢让之!今天你要是不交代明白就别想走!”
然而他这嫩白的小鸡爪,怎拦得住谢琻?谢琻不屑地冲他冷笑了声,轻轻一抽便夺回了自己的袖子,转身看也不看他一眼向外走去。
言仕松更是怒火攻心,几步冲上去用力一撞谢琻后背,如小时候和他争糖吃时一般狠狠勾住他的脖颈,怒叫道:“谢让之!别以为你不说我就不知道!你这是要去搞沈梒!”
他比谢琻矮不少,这一勾脖颈顿时双脚都离了地。只觉谢琻双臂一扯,抗着言仕松毫不费力地一个旋身,“咣当”一声就见他按在了旁边的廊柱上。这一下把这位身娇体弱的少爷磕得,隔夜的酒菜都差点儿吐出来。
然而当他好容易定住心神,正想再开口怒斥时,却乍然望入了一双沉黑浓烈的冰瞳。
仿佛是饿了几十天的野兽,正用爪子按着足下毫无反抗之力的猎物。那居高临下、傲慢冷酷却又信心十足的眼神,让言仕松一个激灵,所有要说的话在舌尖打了个转,又都原封不动地吞了回去。
良久。
谢琻终于嗤笑一声,凉凉反问:“是,又如何?”
言仕松看着他,也不知心头涌起的是荒唐还是恐惧,惊战着虚弱道:“你们两个男人——他还是天子近臣……你要是玩笑也就罢了,但这么大阵仗……你不能你认真,你根本没有退路……”
“你听好了言仕松。”谢琻似根本没有听他方才的一席话,一扬眉,似笑非笑道,“我今天带你来,是因为足够信任你。但对于这件事儿,你只有两个选择——支持我,或者闭紧嘴。”
他似玩笑般地,在言仕松惊惧的目光中点了点他的额头。
第15章 桂风
沈梒觉得最近谢琻愈发奇怪。
按理说两人一个在西苑当值,一个在太子殿前,平日里若不是特意约着喝酒谈天的话是见不到的。然而就最近这短短的七天来说,沈梒足有五天都和谢琻碰了面。有三次他们是在东华桥外回家的路上偶遇的,还有一次是约好了去旧书斋买书,最后一次则是谢琻主动提出来要去给沈梒的新家暖房。
“你想来就来罢。”沈梒有些无奈地道,“只是我东西尚未安置妥当,屋里到处乱作一团,恐是没有好酒好茶来招待你。”
当时他们正并肩走在宫墙之下,高耸的红瓦砖墙在路面上砌下一道重重的阴影。二月的天气虽还有些凉意,但日光照在身上却已是暖的了,此时人们都愿意将整个身子晒在太阳底儿底下,没人愿意走到那渗冷的阴凉里。
沈梒也不例外。然而走在他外侧的谢琻却仿佛故意耍坏一般,放着另一边阳光普照的大路不走,偏偏要挤着沈梒往墙下的阴影里靠。他身高马大,三两步就把沈梒逼到了阴影与艳阳的交界处,两人肩膀和手臂都紧紧挨在了一起,远看仿佛两尊黏在一起了的泥娃娃。
“谁让你招待我了?”谢琻仿佛压根儿没察觉到他已经要把沈梒给挤没了,慢悠悠地笑道,“我是去帮你收拾东西的。你就雇了一个老仆吧?靠他整理,什么时候才能彻底安好家?放着我这个免费的劳力干嘛不用?”
沈梒十分怀疑眼前这位少爷估计平生连壶水都没烧过,但他这么热情,又不好拒绝,只好笑道:“你愿意来,我自然是欢迎的——”
话没说完,谢琻的身子又不着痕迹地往沈梒的方向一偏,挤得沈梒整个身子一斜,半边肩膀没入了墙下的阴影里。沈梒没忍住,正想提醒他能不能往外走点儿,却忽觉自己里面的肩膀一紧又一热,谢琻竟伸手一把搂住了他,微微一扯将他往外带到了太阳下——也带进了自己的胸膛里。
谢琻本就比他高一头,此时沈梒在他这一拉之下没站稳,微一踉跄正好鼻尖装上了谢琻的肩头。柔软的鼻骨撞上了藏在衣领下高耸的锁骨,一股酸意猛地涌上他的脑门儿,沈梒捂着鼻子,低低”嘶“了一声。
“哎呦,撞着了?”谢琻极为自然地一手松松拢住沈梒的肩头,一手擒住他捂鼻子的手腕,冲着他的脸就俯了下去笑道:“快点儿让我看看。我也不是故意的,本来是想让你往我这边靠点儿,你说你这么大人了怎么路也不会走?”
这话说得好像一开始挤人家的根本不是他一样。
他这一俯身,两人顿时只余寸许之隔,胸膛都靠在了一起,鼻息可闻。沈梒愕然一抬头,嘴唇儿差点儿就碰上了谢琻的下颌。此时他鼻腔里的酸意还没褪去,一双眼睛噙着鼻酸带来的泪水,湿漉漉地望着谢琻。那模样,混像一朵春雨里被打湿了的青兰,又是无辜又是可怜,看得谢琻胸口里一股火“轰”地就冒了上来,顿时整个人又是燥又是痒,抓耳挠腮得差点儿忘了自己在那儿。
沈梒忽地用手一推谢琻,有些不适道:“你往外站点儿……”
到口的肥肉谢琻怎么可能往外吐?他登时更得寸进尺地往上贴了一步,拿出了十几年锻造出的无赖劲儿,又是热切又是无辜地低笑道:“怎么了,我不是想看看你鼻子有事儿没么。别藏着,我瞅瞅——”
然而还没等他把这株含羞带恼的小兰草扒拉开来,忽地一声平地炸起的怒吼如春雷般滚滚向二人劈来——
“沈良青!”
二人顿时一个激灵。尤其是沈梒,整个人几乎“蹭”地一下就从谢琻身边闪开了,那样子几乎像是晚一秒就会被雷劈成焦炭一般。
却见宫道尽头,正站了个身穿二品小团花绯袍、头戴乌纱帽的身影,临着长风整个人笔直得像是一杆削直的竹子。他一张脸生得刻板森严,连皱纹都如山体嶙峋一般刚毅,瞧面相便是位刚正不阿、注重风仪、最看不得旁人失礼失态的严肃之人。
这样的人,连旁人打个喷嚏都要皱皱眉头,更别提看到自己年少有为的学生在光天化日之下和另一名年少有为的官员于宫道上搂搂抱抱了。
来人正是李陈辅。
“老师。”沈梒躲开谢琻四五步远,才躬身冲自己的老师问安。
谢琻心中暗骂这来的不是时候的驴脸老顽固,却又不能无礼,只好跟着沈梒慢吞吞地行了个礼:“尚书大人。”
李陈辅眼里仿佛有一万个小刀子,来回在沈梒和谢琻身上刮,也不知是要刮掉谁的一层皮。末了,他近乎是森寒地狠狠挖了谢琻一眼,冲沈梒厉声道:“良青随我来!”
沈梒低声应“是”,看也不看谢琻一眼,匆匆跟上了李陈辅的脚步。
那位刻板的礼部尚书大人近乎愤怒地往前冲了几步,又猛一个驻足转过身来,指着谢琻怒道:“宫墙之下,天子座旁,行容放肆,成何体统!任你以前再风流,带上了这顶乌纱帽,也该规整规整自己的举止!”
谢琻脸上依旧挂着那副雍容闲散的笑,不急不缓地应了个“是”。
一看就没听进去。
气得这位尚书大人带着自己的学生大步扬长而去,恨不得离谢琻这滩祸水越远越好。
看着沈梒渐行渐远的背影,谢琻不无遗憾地在心里长叹了口气,半是心痒半是懊恼地想——又给他跑了。
跑得还真快。
李陈辅在那天似的确察觉到了些什么,自那日之后开始频繁调借沈梒到礼部帮忙。编史的工作完结在即,正急需人手做最后一遍的勘验核对;此时又恰巧碰上有位太嫔殡天,急着要给追封,也都需要礼部草拟章程。
这整整半个月沈梒被自己的老师使唤得团团转,好几次都是天擦亮了才回家,换了身衣服又匆匆回礼部当值。任是谢琻到处逮人,愣是没让他堵到几次。
这驴脸老顽固!谢琻大骂李陈辅坏自己好事,但却又无可奈何。而那边王郸急着让谢琻给他回话,已经明里暗里拦着谢琻试探了好几回了,每次都被他含混应付了过去。但再拖下去也不是办法,若是杨镰绕过他们直接找上沈梒,那他的路子可就被堵死了。
迫在眉睫啊。刻不容缓啊。
谢琻急得抓耳挠腮,派人在沈宅外盯了小半个月的梢,终于赶在一个风轻云淡的春日里堵住了在家休沐的沈梒。
————
老仆将谢琻带到了前堂,又等了小一盏茶的功夫,沈梒才打着哈欠从后院走了出来。
这半个月他似乎的确是忙累了,难得睡了一场饱觉,眉眼间还带着薄红的睡意。因是在家里,沈梒只穿了件素白的交领道服,散着宽袖,脚上蹬着双木屐,露出了消瘦的脖颈和锁骨线条,以及玉笋似清秀的脚踝。
他踩着木屐踢踢踏踏地走进来,一见谢琻便笑道:“这么早来做什么?我可说好,今日是要在家里休憩的,不与你出去闲逛。”
谢琻爱极了他这般懒散的模样,似乎风清月明都融在了骨子里,不经意的举手投足间皆是风流。
“不是来找你出去闲逛的。之前不是说了么,要帮你收拾宅子?唔,人在这儿了,怎么用虽沈大人使唤。”
沈梒有些意外地挑了挑眉,笑道:“这是怎么了,来我这找着疏散筋骨么?你这大少爷,谁敢用呐?”
话虽这么说,但在谢琻的坚持之下,沈梒还是带着他和老仆二人开始了整理院子的大业。
沈梒的东西不算多,衣服杂物只占了卧房里的一个箱子,其他的十几箱家当竟全是书简。老奴拿着大宽簸箕将中庭的石板地打扫干净后,沈梒谢琻一人抱了个箱子,开始将书卷一册册搬出来放在太阳底下晾晒。
洪武帝新赐的这座宅子也不算大,但总算是个三进院,中庭里还长了棵桂树,这个季节新绿的枝头正发出了点点嫩黄娇憨的花苞,看得人心生喜欢。
“你看得书可真杂。”谢琻将书一册册摊开,手指抚过绢纸粗糙的表面,感叹道,“《园冶》《小窗幽记》《茶经》……等下!这几本是什么?!《海陵佚史》?《汉宫春色》?哈哈哈沈良青,你竟然私藏□□!”
他大笑着抽出两本手抄的薄册,近乎炫耀地向院子另一边的沈梒挥着手中的战利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