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袖断得隐秘 第55章

作者:乌色鎏金 标签: 天之骄子 情有独钟 强强 古代架空

  身为京城世族、朝中重臣,这段时间谢父和谢琻等三兄弟均忙得脚不沾地。他们不仅要服礼,更要顾着新帝即位后一系列朝事的变革,连家都没时间回一次。

  本来谢琻拒婚的事情,在谢家引起了不小的风波。谢母愁得每日里就是垂泪,还隔三差五地去寺庙烧香礼佛,恳请菩萨保佑谢琻“回归正途”。谢父更是气得暴跳如雷,家□□着番儿得上,大门一闭不是长篇大论地斥责便是罚谢琻去跪宗祠。

  可说到底,谢琻早已不是他们膝下的幼童了,他手头还有许多朝事要忙,不能任由谢父每天把他拘在身边。况且这又是一件“家丑”,不能外扬,没法大张旗鼓地出去说。谢父只好紧盯着谢琻,趁他偶尔回家的时候便叫他过来听训。

  但这乍逢大丧,又改朝换代,连谢父自己都忙了起来,便没什么闲工夫改造家里那个“大逆不道”的逆子了。

  新帝继位后没多久,便赶上了正宁一年的新春。这是本朝头一个佳节,正宁帝预备在太和殿举办新岁宴,京城中有头有脸的皇族宗亲和三品上的官员皆可参加。

  作为三代的军门,谢父自然列席其中。当他在奉天殿外,隔着百官远远看见了自己的小儿子时,心里竟有些难以言喻的复杂——这小子,这段日子想方设法地躲着他,忙完了也不回家,口头上说得好好的“愿将此身此心许国,上护国泰民安,下守谢氏门风”,转脸连家门都不迈一个了,果然嘴上没门、办事不牢。

  他这么想着,屁股底下就跟烤了火盆一样,怎么坐都不踏实。待百官礼毕,宴席歌舞开始后,谢父便悄无声息地离席起身,远远冲恰巧往这边看来的谢琻打了个眼色,转身向殿外走去。

  如此庄严的宴席之上,按理说官员是不可擅自离席的。但当今体恤,一便明言道宴席之上多有年迈长者,若有不适便可自行退席,不必多礼。故而此时守在殿外的內侍禁军看谢父出来,都只是躬身退至一旁,不曾出言阻拦。

  谢父慢吞吞地走着,左右看了看,悄悄来到了丹陛下的一个角落。他在此侯了片刻,果然听脚步声由远及近,谢琻转过了过来走到他的面前。

  小两个月未见,谢父此时打眼一瞧他,方才心里的复杂又更重了几分:这小子,不知什么时候已长得比他还高了。肩宽腰细腿长,面容英俊深邃,那身绯红的官袍穿于他身上显得英武昂扬,袍服胸口绣着的那只孔雀昂首展翅,简直是与他本人如出一辙的富贵又桀骜。

  真气派。谢父有些微酸地想。翅膀长硬了,难怪都不把老夫和祖宗放在眼里了。

  那厢谢琻面色平静,向谢父行礼问安:“父亲有何事?宴席之中把儿子叫出来?”

  他这么一问,谢父更是气不打一处来,怒道:“我不现在把你叫出来,都根本逮不到你人影!你自己看看你多久没回家了,还认不认我这个爹了?”

  “大丧刚过,新帝即位,朝中事务繁忙,父亲不也好久没回家了?”谢琻反问道,“不知父亲这质问又从何而来?”

  “你!”谢父气得眼前发黑。

  他此时甚至有点儿怀念这小子刚刚摘得榜眼、初入仕途的那段日子。那时候谢琻可比现在混多了,上捅天、下捅地,明明是个挺的大人了,却动不动把头一扬鼻孔冲人,傲气得天王老子都不放在眼里。谢父是打也打了、骂也骂了,可这小子的脖颈硬得就像跟柱子似得,根本不认识“谦逊”俩字怎么写。

  可掰着指头算算,这才几年过去?他这小儿子的个头越抽越高,气质越发沉稳,早年的那股子混劲儿渐渐褪得一干二净,和这身官皮愈发显得是相得益彰。礼数倒也懂了,挨骂的时候让跪就跪、让低头就低头,二话都不带说的。回话的时候更是有理有据,不急不缓,一副“任尔东西南北风,我自岿然不动”的大家风范。

  还是以前的儿子好啊……谢父心里又是恼又是酸。现在真的是——三刀削不下片肉,三棍子打不出个闷屁。

  谢琻盯着自己的父亲,见他忽而面露悲戚,忽而又愤慨不甘,不禁出言提醒道:“如今宴席未散,离席太久不妥当。若父亲有事要问,我便这几日抽空回家一趟,听您教训。”

  谢父深知,他这“几日”又不知是那年那月以后了,连忙道:“慢着!我有事问你,也就一句话的事儿,说完再走。”

  谢琻止住脚步,静静等着他问。可谢父那厢话到了嘴边,却又有些迟疑,左右纠结了半晌,终还是一咬牙,压低了声音问道:“新帝即位,也大赦天下了。这以前的许多事儿,如今又得翻过翻儿来看……”

  谢琻眉头微动,已知他要问什么。

  果然只见谢父紧盯着他,一字字道:“你有没有想上奏皇上——或者皇上有没有向你提过——要起复沈梒?”

  一阵冬日的长风吹来。

  这风扫过太和殿前空荡开阔的广场,带起龙生九子檐角下的听风铃,又卷起了父子二人的衣角,最终呼啸着冲向了殿宇千重、亭台起伏的深宫之中。

  风吹散了方才低促的问话,让随之而来的那份沉默显得愈发沉重、突兀、长久。

  谢琻那双肖似谢母的杏目依旧平静无波,他仿佛是正在考虑着回答,又仿佛是已陷入了自己的回忆之中。谢父皱眉盯紧了他的表情,却忽然惊觉自己已无法从他的面部表情上,推测出半分他的所思所想。

  良久之后。

  就在谢父以为他不会回答的时候,谢琻终于垂眸,淡淡地吐出了两个字:“没有。”

  “没……”谢父一愣,“你没向皇上提,还是皇上——”

  “父亲多虑了。”谢琻嘴角勾起一个淡淡的笑,“莫不说起复官员一事并不在儿子的职责范围之内,就算是今日我真的任职吏部,也不会去做这徇私冒进之事。”

  谢父终于大大松了口气,唏嘘道:“这便好,这便好……我是怕你一时冲动,便——”

  “只因儿子心知,沈梒归朝,已成定局。”谢琻平静地看着谢父蓦地瞪大了的眼睛,续道,“当年沈梒负罪离京,一人一马,旧日同僚官员无一日前来相送。是当时的太子殿下差近侍夜出宫门,送去通行文书和信物,还暗中着人护送沈梒一路平安返乡。”

  谢父一哽,“皇上尊敬师长,沈梒曾是他的先生,这种礼数也是应该做的——”

  “儿子亦曾任东宫侍讲,但却不敢说自己在圣上心中有沈梒的一半重量。”谢琻顿了顿,娓娓道,“父亲请想,如今新帝登基,百官重组。内阁中李陈辅年迈,吴丹旭、刘凌出身世家,陈为谨无能,皇上若要一位只听命于自己的近臣,该提拔谁呢?”

  谢父无言地捏紧了袖口。

  “沈梒起复,乃大势所趋。坐到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位置,也不过是指日可待的事情。”

  谢父说不出心里是个什么滋味,脱口而出道:“就算是他回来了,你是世族他是寒门,你们——你们立场不同终究还是难以长久。”

  谁知谢琻竟低低笑了起来。

  “朝堂上、御座前、百官间,我是世族他是寒门,这不假。但乡野中俗世里,我不过是谢琻,他不过是沈梒。”

  谢父哑然无言,却见谢琻抬眸深深地看了自己一眼,那眼神明亮却又从容,仿佛是漫漫长夜后自东山之巅升起的第一缕旭日之光。

  “父亲,今日的谢氏不代表以后的谢氏。而我犯过的错,也不会再犯第二次。”只听谢琻徐徐地道,“我与大哥不同。明知路歧而故意行之……并非是我的作风。”

  谢父僵直了背。仿佛是年迈的头狼正仰头看向正对月长啸的狼崽,他的心底升起了一阵难以抑制的寒意,和茫然的无助之感。

  父子两两对望着,暗流涌动。

  半晌,谢父终于出了口气,有些疲惫地低声道:“莫要记恨你大哥。他也是为了谢氏好,为了你好……你要——你要理解他。”

  谢琻笑了笑,还没来得及说话,却忽听不远处传来一串脚步声。二人一回头,却见一个小内侍打墙角转了过来,冲他们行了个礼,恭声道:“谢侍郎,皇上传唤。”

  谢琻微微颔首,含笑拜别谢父,转身跟着小内侍离开了。

  而站在原地的谢父看着儿子的背影渐行渐远,心头升起几分格外苍凉的无助感,仿佛事态万变,而他已经年长再无力左右任何事情。

  儿大……不中留呐。

第78章 归途

  乾清宫的昭仁殿灯火通明。谢琻由小内侍引着一路来到殿内,撩衣跪地行大礼叩见。

  “先生快快请起。”上方传来年轻帝王的笑声,“来人,赐座。”

  谢琻谢恩落座,这才抬眼看去。

  正宁帝应是刚刚从宴席上下来,已经换下了皮弁绛纱朝服,换上了缥色盘领窄袖袍,此时正拢着衣袖,在宫女的服侍下净手漱口。

  新帝登基,所有御用的器物衣服都要重新制作,所以正宁帝身穿的这些衣服都是崭新的。然而那些服饰的花纹样式、衣料颜色却都是祖制定好的,在谢琻的记忆中,洪武帝似也穿过类似的缥色常服,就坐在同一个地方一边净手,一边静静地听着下面臣子的进言。

  只是洪武帝常年服用仙丹,纵使是鼎盛之年时脸色也透着一层蜡青焦黄,被那缥色金线缀边的华服一衬,更显得整个人萎靡不堪,似被胸口的十二团龙吸取了阳气一般。

  可正宁帝不同。他今年刚过及冠之年,正是精气勃发之时。往那中央宝座上一座,器宇轩昂,座下陈设的甪端仙鹤仿若万兽俯首,正拜向上方的升龙。新帝天生肤色白皙、容貌俊秀,极肖已故的孝仪纯太后,若着常服时显得有些文秀;可此时登基加冕,皇气巍峨,那张文秀的面孔竟变得让人有些不敢直视。

  谢琻心下感慨时过境迁,不禁恍惚了一瞬。

  正宁帝净面过后,饮了一口茶后笑道:“这天寒地冻的,朕设宴太和殿却要让臣子们列席在外。刚才看有些老臣冻得瑟瑟发抖,却还要上前来敬酒说贺词,真是苦了他们了。朕这么想着,趁着还没入夜便叫散了,别再在这喜庆日子冻坏了身子。”

  谢琻微微欠身道:“皇上能如此体恤臣下,实是百官之幸。只是祖训有言,太和殿内不受诏不得入内,哪怕是与宴的臣子也只能在殿外丹陛下列席。此乃规矩,臣等不敢忘怀,更不敢因天冷而有半分怨言。”

  正宁帝“唔”了声,微笑着缓缓道:“朕早年看先帝新岁设宴的场面,觉得百官来贺、君臣同乐的场面实在是壮阔,尽显大国威风。只是如今再看,却能逐渐看到那些繁华下隐藏的苦处和不易了。”

  谢琻颔首,没有说话。他总觉得正宁帝似乎话中有话,在暗示着些什么。

  正宁帝嘴角噙笑,看了谢琻片刻,和声问道:“听说方才谢老将军提前退席了一会儿,先生您也还过去专门查看……可是天冷,冻着了老将军?”

  谢琻一顿,摇了摇头道:“家父叫臣出去,是有话叮嘱。”

  正宁帝微微一愣,“有何急事,需在这宴席半中……”

  “请皇上赎罪。”谢琻起身躬身,请罪道,“今日臣忙于公务,已近两个月没有着家。家父又担心若不及时叮嘱臣,臣便会口不择言,说出一些不该说的话,犯了大不敬的罪过。”

  正宁帝扬眉,笑道:“先生一向沉稳谨慎,谢老将军这担忧又从何而来?”

  “家父担心,”谢琻垂眸道,“臣会趁着皇上大赦天下之际,恳请皇上起复沈梒。”

  昭仁殿内静了一瞬。

  这深宫是顶天立地的一座四方囚笼,墙厚砖硬,在这里听不见山水回响,亦没有鸟兽之音。唯一的热闹便是丝竹和人声,但若一旦这些声音也停止下来,整座皇城便陷入了凝固的死寂之中。如同一只外表华丽、却被抽干了血肉的猛兽,丧失了活的气息,那干硬的皮毛内包裹着一团冰凉的空气。

  此时便是如此,当君臣二人相继沉默下来,整座昭仁殿内竟静得让人发慌。在这环境之中,最吵的声源可能便是人的呼吸和心跳之声了。

  方才,当谢琻说出“沈梒”二字时,正宁帝的眉头微微一扬,似有些惊讶。但他很快平静了下来,看着谢琻若有所思,似在思琢什么事情。

  半晌,他终于缓缓开口,徐徐地问道:“既然谢老将军不愿先生提起此事,您此时为何又将这番话转述给朕?是真的想劝朕起复沈先生吗?”

  “究竟是否该起复沈梒,这决定权在皇上那里,臣无权插手。”谢琻顿了顿,忽然扬眉道,“只是臣记得,两年前沈梒离京不过是回乡丁忧。丁忧结束,官员便理应返京…… ’起复’二字恐怕用得不太恰当罢。”

  正宁帝愣了下,忽然击掌大笑了起来。他极年轻,尚没有被那身沉重的龙袍压出喜怒不形于色的暮色,此时欢畅笑开时有着说不出的蓬勃朝气。

  “朕记得幼时,常常能见谢老将军因您的事情,进宫向先帝请罪。大多时候老将军被气得捶胸顿足,大骂犬子不孝,但最终却还是恳请先帝务必再给他一次机会,准他能回家好好管教。”正宁帝感慨道,“记得朕当时还十分羡慕……能得父母如此回护,实在是一件幸事呐。”

  谢琻眸光微动,低声道:“臣自小顽劣,至今仍不能不改,实在惭愧。”

  “先生不必这么说。自在洒脱之人大多不容于世俗礼法,这并非是顽劣呐。”正宁帝笑道。

  他说着,起身站起,覆手在殿内缓缓踱起了步子,半晌含笑道:“先生说得不错,丁忧结束的官员即刻返京乃是规矩。算起来,沈先生返乡将满两年,是时候计划回京的事情了。”

  谢琻微微吸了一口气,低声应“是”。

  “但我也知道谢老将军的担忧和难处……”正宁帝微笑着,背手扬首沉思可片刻,转头向谢琻笑道,“说起来,听闻先生您尚有一表妹待字闺中,尚未许人?”

  如今谢氏尚未许人的年轻女子,唯有谢琻远方的表妹谢娇憨一人。这姑娘虽出身名门世族,性格却如她的名字一般又憨又直,率性肆意,与其他的世家小姐大有不同。也正因如此,这位娇憨小姐如今年岁渐长,却始终没寻到一门称心的亲事,可极坏了她的爹娘。

  谢琻拿不准正宁帝此时提起这位表妹是何用意,迟疑了下方答道:“是,臣的表妹谢氏娇憨还未定亲……只是臣的这位妹妹性子——有些粗野,难登大雅之堂……”

  “先生这说的是什么话。”正宁帝一挑眉,“天下的女子,非得是一般的温柔贤淑、知书达理才叫好吗?朕倒觉得,性格率真之人,别有一番赤诚之美呢。”

  谢琻有些无言,半晌应了个“是”。

  “便这样吧,今春选秀,将这位表妹一同送进来吧。”正宁帝缓步踱回了御座,笑瞥了谢琻一眼,“朕知许多老臣担忧如今新帝即位,许多平衡会不会再次被打破。但朕心中自有一杆秤,哪怕是起复了沈先生,也不会顾此失彼的。”

  谢琻心下明了,跪地谢恩。

  “先生早些回去吧。夜寒露重,还要走那么长的官道,莫再沾上凉气。”正宁帝顿了顿,不禁又感慨道,“时间过得真快呐……朕还记得那个冬日,远眺离京的官道,满心担忧,猜想着沈先生走到了哪里、路上顺利不顺利……转眼间竟已过去了两年。”

  谢琻眼眸微颤,无声轻叹。

  岁月以它一贯的速度流逝着,不会去在意人世间的那些悲欢离合。多少忙碌于昏晓之间的人们辗转于世上,匆匆忙忙,一垂眸再一抬眼,便已然蹉跎经年。

  但对于那些一直在等待着的人来说,岁月无声,却有痕迹。石砖上的青苔在一寸寸蔓延,桂树逐渐茁壮,书页正在泛黄,紧闭的门扉因常年无人开启而生了锈迹。在那远行的旅人归来之前,月非月、花非花,万物都是思念的凭证。

  千山叹悲凉。那把你送走的漫漫长路,终于又将带你回到我的身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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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三月的荆州尚处于倒春寒的料峭之中。江南终年无雪,却有风雨,将那四季常青的山脉染上了几分苍翠。

  小镇上养蚕的乡民们又将开始一年的农忙。男人们忙着培育蚕种,种桑树,女人们还织着去年的蚕丝,打算拿到镇里卖出个好价钱。

  接连一个月的细雨连绵后,终于盼来了一日的天晴。妇人将络丝机搬到了院外的桑树下,趁着凉荫,吹着山风,闲适地赶着手里的活计,边看几个垂髫小儿在溪水旁嬉闹。

  未及,一个小童叫嚷着跑进了院里,大喊“阿娘”。

  妇人回过头来,抬袖擦了擦他脸上的几点黑泥,斥道:“呶怎地又去耍泥呐?方浆洗过的衣衫,又要重头洗来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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