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在盛唐种牡丹 第20章

作者:又生 标签: 三教九流 情有独钟 强强 古代架空

  尸体有两百余具,皆从附近哨楼运来,面目难认。副将便猜想,郑擒风贸然出击,战败逃亡,退守居庸关,谎报军情,杀死了哨楼的哨兵。郭弋道:“跟。”

  郭弋先估计时辰,又观察远方扬尘的形状,见其分为一前一后两股,前似散军之形,后为劲旅之形,距离不过百丈,便判断出,情势比原先料想的还更复杂,不仅州府收到的捷报是假的,甚至,契丹还发了一支千骑追兵,正在试探居庸关。

  沿途各处哨楼空无一人,独留火苗在风中摇曳,舔舐着血腥之气。副将勒住马,咬牙道:“契丹怎可能如此长驱直入……”郭弋道:“榆关已失守。”副将道:“什么?!”郭弋道:“我们必须在契丹大军抵达之前,把薛玉的爪牙拔掉。”

  语罢,郭弋派牙官穿节度营将士的铠甲,从崖壁小道先行赶往居庸关,报信说薛公援兵已至,待关口燃起烈火,一同出击,包夹契丹的追兵。随后,又命副将迅速把各式残留的甲片和箭羽收集起来,一路往长安送,一路往幽州府送。

  行至关口十里,黄尘弥漫,月已变得透明。一座孤独的哨楼,似饮血的断剑,立在光秃秃的崖顶,就连唯一一棵与它相伴的松,亦不知何年何月被劈成两截。

  郭弋听见不远处熟悉而经年遥远的喊杀声,反倒又平静下来。他拔出狼头剑,望着那支或是因冒失,又或是来探路的契丹队伍,迟迟没有动作。副将道:“将军,牙官已回信,万事俱备,正是时候。”郭弋道:“好,点火示意。”

  一声令下,烈火雄雄燃起,哨楼在刺眼光芒中逐渐融化,居庸关内鼓声大躁,门敞开,一位披坚执锐的将军在□□掩护之下杀将而出。郭弋展开节度营的虎旗,令骑兵冲锋。两个时辰内,契丹因腹背受创,战败,领兵者自刎而亡。

  至此,朝阳初升,郭弋放开缰绳,任凭坐骑嗅着气味,行至那位将军面。郑擒风摘下头盔,用血手拨开额前散落的白发,慨叹道:“原来,是郭左卫。”

  郭弋不等郑擒风多话,挥枪示意,霎时,两千骑兵变幻阵型,死死将郑军锁在原地,动弹不得。郑擒风一惊:“本将乃范阳节度营副使!”郭弋道:“知道。”

  郑擒风思忖了良久,突然,仰天一声大笑。郭弋道:“八万铁骑全军覆没,可见,可突干实力不弱,薛公大意了。”郑擒风道:“若非你们步步紧逼,薛公如何会自乱阵脚,贸然出击,至此惨败?”郭弋道:“即便惨败如此,你们仍然企图用纸包火,与谋反何异。”郑擒风道:“你错了,薛公世代忠良,绝不会背谋反之罪名。”郭弋道:“好,那就借你项上人头一用。”

  手起,刃过。

  郑擒风人头落地之刻,居庸关城垛上的守将呆若木鸡。郭弋把头颅包裹好,悬在他自己的马前。副将道:“将军,事不宜迟,薛公虽无欲谋反,但其北边的部将拿惯了好处,难保不会有异动,而契丹随时可能卷土重来。”

  郭弋用尸身擦干净剑,收入鞘中:“你说得对,我们虽是暂时给可突干一个警告,但决不能掉以轻心,这样,我就守在此处,你领几个契丹的俘虏……”

  当东方的光越过幽州城墙,照在市集土台,由牛、羊、兔、狍、鹿、雁、熊的头组成的七宝席,已引来百姓的层层围观。瓷盘里,动物的皮不断析出油光,逐渐变得晶莹剔透,映衬着满街飘舞的红丝带,显得一派吉祥。

  苏安坐在参加庆功的马车之上,袖子拢得紧紧的。旁边的王庭甫披着和他一模一样的貂皮绒子,调侃道:“还是丽娘给的冬衣暖和。”苏安勉强地笑了笑。

  庆功分三部分,一是论诗,论塞北之乐,论边将之功,二是吃饭,三是舞剑。及至巳时,大队的士兵进驻北市,镇守在横纵交错的街巷,□□手则站满高阁。

  苏安一登台便看见薛玉坐在主位,正和薛世仁、赵章谈诗赋。他又往左面看,看见自己的席位在吴诜、周全和王庭甫的旁边。他也没有问,捋过衣袍坐下。

  众人到齐,赵章起身道:“既然在幽州,咱就不学长安人行对字令,换个粗放的方式,转酒胡子。这酒司令,本应由郑将军来担任,奈何榆关还有诸多事务要处理,他回不来,便托我来监督诸位是否违反酒令。”薛玉道:“好。”

  苏安侧过身,轻声道:“不是说,顾郎也会来?”王庭甫道:“死活还不知道,别管那么多。”苏安:“……”吴诜也跟着起身,应道:“恭敬不如从命。”

  宴席旁边,谢焉等几位教坊乐工得令,立时开始奏乐。又见小吏端来一个上丰下圆的木刻胡人。赵章捏起酒胡子,把手的方向对准薛玉,在漆盘上摆定:“首轮不转,薛公有话,要对各位辛苦戍边的将士和礼部远道而来的僚友说。”

  接着,奚琴变为徵调,屏风正中垂落一副诗。苏安看不懂,正要开口问王庭甫,便是薛玉举起酒杯,感慨道:“昔年,燕公被贬斥,任幽州都督,心怀郁闷,满腹牢骚,本帅心疼他不易,就在营地设宴相邀,不想,听见这样一首五言律。”

  凉风吹夜雨,萧瑟动寒林。

  正有高堂宴,能忘迟暮心。

  军中宜剑舞,塞上重笳音。

  不作边城将,谁知恩遇深!

  “塞北苦寒之地,无歌无乐,只能舞剑,只能听奚琴和笳音,难以尽享人生之欢乐,这句‘不作边城将,谁知恩遇深!’,何其刺痛人心?可,燕公是矫情,某却是真情,在某心中,能坐镇幽州,守后方百姓安居乐业,是至尊最大的恩遇,诸位将军戍边数十年,无怨无悔,亦是与某同心,与朝廷同心,与至尊同心……”

  薛世仁敬上一杯酒。薛玉饮完,眸中竟泛起眼泪,续道:“偏偏有些人,试图挑拨节度营和朝廷的关系,只是说某贪财敛物便罢,还让各军将士倍感心寒,这如何说得过去?现,榆关大捷,某便要让这些人,为前线阵亡的英魂赔罪。”

  话音刚落,赵章挥袖对台下作揖,义正言辞:“今上圣明,与薛公同心,令其察罪人顾越之责,以慰军心!”语罢,将酒胡子轻轻一旋,正指南方。

  红绸飘飞的主街,一列枪兵押送顾越朝他们走来。苏安浑身一颤:“十八……”顾越的脚缠有镣铐,手背的伤口乌浆一片,素白的麻衣在风中单薄如纸片。

  “薛公!”周全的脸色铁青,咳道,“妖言惑众!顾校书何时行过挑拨之事?”

  苏安咬了咬牙,忍不住要起身,却还没说出话,被旁边的王庭甫一把摁住肩膀。王庭甫举起酒,说道:“赵酒纠,既要论罪,不如慢慢的,一边吃饭一边来。”

  几个人说话之间,顾越的那一双原本目光涣散的眸子,因是猎取过场上全部关键的信息,渐渐变得清澈而明亮。

  赵章道:“顾郎,如你所见,榆关传回大捷,薛公开天恩,让你同享福。”顾越行过礼,赤足在草毡坐下:“多谢薛公,方才可是在论张燕公的《幽州夜饮》?”

  与此同时,七宝大宴正式开始,每案都摆上一个炭火锅,侍女端来七种肉食,用金柄的刀,切肉成片,放在锅边炙烤,待表皮焦酥,香气四溢,方夹入各碗中。

  “顾郎,某这些日子,听得最多的名字便是你。”薛玉等到大家都吃饱喝足,方才让赵章把席间的残余撤去,并让舞剑者上场,“去年新科一回,牡丹坊一回,沧州一回,范阳郡一回,你还真是无处不在,搅得范阳道翻天覆地。”

  顾越放下筷子,抬起眼,应道:“薛公说笑,范阳道人杰地灵,昔有荆轲刺秦,明志于易水,‘就车而去,终已不顾。’,今有陈伯玉高台吟诵,‘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时不我待,与之相比,顾某又算得什么?士于此,自当胸怀万千豪情,死亦不足惜,何必又捧着一首《幽州夜饮》顾影自怜?”

  “只是顾某此行,在民间听到一句歌谣,‘平广收谷子,奚人帐中香,蓟县打铁子,契丹马前蹄’,说的是幽州军政混乱,田税重样征收,为户部所定之三倍,铁矿长期由薛郑几家独占,不得私采,致使百姓有膏腴之地不敢耕种,有丰饶之产不敢触,十有八九南下投亲,或而为商,或而流亡。”

  听到此处,谢焉止住弓弦,场面鸦雀无声,唯舞剑者丹袍长带,仍以舞为画。

  赵章笑道:“不愧是状元,好厉害的口舌,怪不得险些要蛊惑了圣人。”薛世仁笑道:“可惜,今上英明,能断是非。”赵章道:“顾郎,吃饱没有。”

  “恕顾某无法下咽。”话及此,顾越拖着锁链站起来,声音不大,却足以让众人听见,“六年,节度营所纳粮草合全国税收之十一,所铸军械之量居十五道之首,却逡巡不进,畏缩不前,朝廷一问就胜,朝廷一走就败,如此反复无常,将北六百里土地拱手让于契丹,可谓既无养民之德,亦无拓土之功,敢问,今日所说大捷,又追回所失之多少?不过九牛一毛,还于此大行庆典,良心何安!”

  百姓议论纷纷,跟着有人传唱顾越所说的歌谣。薛玉拢紧身上的绒袍,一哆嗦,嘴角抽搐起来:“够了,别再浪费口舌,按妖言扰乱军心之罪,军法处决。”

  侍卫领命上前,用手铐拴紧顾越的腕,那瞬间,苏安看得清清楚楚,刑兵捏起顾越那只受感染的右手,半句不问,用一枚细小刀片,从伤口里挑出指筋……

  “十八!!!”

  尺寸之间,地动山摇,顾越全身痉挛,脸庞扭曲得骇人,硬是咬破嘴唇不出□□。两根已断,第三根筋正被扯出,凝固的场面突然被一声军报划破。

  “契丹使者到!”

  薛玉说道:“家丑不可外扬,我看不必在此处见。”吴诜道:“既然是使节,当为国事,薛公不想见,某有权接见。”王庭甫命道:“开城门!”

  几匹契丹族的汗血宝马,从北门徐徐而入,须发凌乱的契丹使者手持节杖,穿过三道由官吏和士兵组成的关卡,来到血淋淋的庆功宴台,丢下一个布袋。

  布袋之中滚出一个睁着眼睛的人头。薛玉的瞳孔骤然收缩,踉跄后退了几步:“擒风!”场面登时哗然,风过,节度营纛旗“啪”地碎为两截,轰然倒地。

  “薛公,吴刺史。”牙官听契丹使节说完事,传话道,“榆关失守后,郑将军亲率铁骑与可汗可突干血战,战败,宁死不降,可汗敬其英勇,送还其人头。”

  一阵窒息的沉默之后,薛玉失心一般,笑了笑,吞下口中血泪。薛敬从外场抢入内:“义父!”薛玉挡开,从舞者的手中夺过剑,匀了匀绛纱袖,把落在地面的纛旗挑起,挂在屏风的正中,掩盖住那首《幽州夜饮》。

  “陛下!”薛玉的发冠跌落,满头的白发飞如白絮,“老臣,愧于浩荡皇恩。”

  王庭甫趁乱令折冲军士把顾越抢回。顾越捂住手腕,稍微缓了缓神,直视薛玉道:“薛公,事到如今,你只是谎报军情而已,还不至于以谋反之罪诛九族。”

  薛玉尚未答话,却是薛世仁率先拔剑,一字一顿道:“谋反又如何?!叔公,北方几个军镇的驻军加起来还有五万,您振臂一呼,一过居庸关,便可雄踞……”

  薛玉捏紧拳头,老泪从眼角流淌而下,迟迟没有回话。风再起时,剑光闪过,剑刃离脖子不到半寸……“薛公!”顾越一声暴喝,颧骨绷得青紫。

  “显庆三年,平阳郡公于贵端城击败高丽军,斩首三千余;四年,于黑山击败契丹,擒契丹王阿卜固,拜左武卫将军;龙朔元年,出天山征回纥,军中传唱‘将军三箭定天山,壮士长歌入汉关。’,为此,高宗命长安乐工作《神功破阵乐》,纪念其千秋万载之功业,可谓丹青留书,炳烨煌煌!”

  “薛公若为祖宗声名与旧部而虑,该当何为?”顾越转过身,让王庭甫拿出沧州刺史的信件,“郑将军战败,宁死不降,是为气节,而朝廷并非对戍边将士不公,只要没有逾越底线,万事可商量,毕竟是契丹将至,还指着薛公能尽忠。”

  后来的事,苏安便已记不太清,他坐在郑擒风头颅边,怔怔地看着顾越的手,道是宴会场地洒满鲜血,薛世仁以死谢罪,薛敬护送薛玉撤回节度营候旨……

  三月,范阳道节度使谎报军功之事败露,御史中丞薛瑾畏罪自尽,接连,又吓死五六位附议庆功的臣。长安,春雨一刻没有停止,太液池的水位涨起三尺。

  一日之内,李隆基在望仙台接见四个人。先见裴耀卿,裴耀卿说,关中有大涝之兆,朝廷需准备运粮,李隆基觉得有道理。二见中书侍郎,摆出一盘琥珀棋。张九龄举止文雅,手中落着玲珑的绿子,口中道:“门下侍中之位,臣不敢论。”李隆基道:“说说无妨,连城告病,总得有人顶上。”张九龄道:“微臣觉得,户部侍郎裴耀卿,材优干济,堪当此任。”李隆基点点头,毫不客气地赢棋。

  三见李林甫。李林甫披头散发,素衣而来。李隆基笑了笑,把手中黄子丢进玉杯,问道:“哥奴这是作甚?”李林甫跪地叩首:“薛玉谎报军功之事,臣……”李隆基道:“你没有参与其中,何来罪过。”李林甫道:“陛下,臣亦是御史台出来的人,知道薛瑾要弹劾顾越,却没有阻止,这便是臣的罪过。”如是,李林甫硬抢罪过,抢得宫中人尽皆知,李隆基很感动,安抚他回去。

  日暮时分,李隆基见萧乔甫,说道:“薛玉实在令朕失望,而李祎在外许久,也该回朝领功,朕想调新人进驻幽州,平定契丹,卿看谁合适?”萧乔甫道:“陛下,右羽林将军兼陇右经略节度使张圳,长期戍边,戎马倥偬,堪当此任。”

  李隆基道:“那么现在下制书,还会不会有风浪?”萧乔甫道:“礼部宣政使团正在幽州,时机恰好。”李隆基打量他一眼:“嗯,另有件事,门下侍中之位,依卿看谁合适?”萧乔甫道:“陛下,按照资历,应是韩休,韩良士。”

  当日,中书拟文,门下呈奏,李隆基提笔蘸朱砂,把空着的日期填上,当夜,三省通过,抄案存卷,李隆基在文书后面画可,如是生效,那叠永不会被虫蛀的绢黄纸连夜被送至尚书省,十余位办事官员在上签字,终成为一道制书。

  韩休,任门下侍中;张圳,任范阳节度大使兼御史中丞、营州行军总管,命出击契丹;李祎,赐兵部尚书衔,归京谢恩;吴,升兵部侍郎,年末考功后入职;薛玉等,坐罪免官;赵章等,因坐赃巨万,杖于朝堂,流襄州;

  辽东所有的虎旗撤下,幽州的城头贴出一张麻黄的布告。拉着骡马贩卖木材和甲胄的行商,在旗亭里饮羊奶,唇边沾两道白白的胡子,讪牙闲嗑,那薛公一方诸侯,就这么走了,不复返了,往后的天,该改姓张。

  撤旗的日日夜夜,各自奔忙,吴刺史收到张圳之令,整理军情,准备迎接,郭弋暂时镇守居庸关,训练三地军士,礼部其余人继续去各郡县宣政,安顿人心。

  一天,天晴,馆舍院子,一位小吏从东门出来,穿过两排落光树叶的杨树,跑到西门前,喘着气,对另位小吏道:“顾郎为何不见人?苏公子来问三遍。”

  “顾郎说,正写宣政使团复命的奏折,且先不见人。”“城头开了迎春,苏公子亲自去折的,数十条,编了个好大的花冠,不见就枯萎了,可惜。”“我看咱们这样跑,两边都得罪,还不如让他们见一见。”“可不是么。”

  苏安捧着花冠,细步走过香烟缭绕的廊下,虽已至阳春时节,风不再割人,但空气仍然还是冷冽,混着屋内炭火的热浪,追逐卷动,绘出可见的波纹。

  却还未进门,一团揉皱的黄纸飞出来,撞在槛边:“走!”苏安眉间微皱,弯腰拾起。小吏低下头,半是啜泣道:“公子,顾郎这些日子一直如此,其实他,他的右手,已经写不成字了。”苏安道:“我知道,辛苦你们。”

  一跨进屋内,见侍者跪在地上,满地都是废弃的黄纸,纸上落满凌乱的字痕。

  顾越披散墨发,跽坐在黑漆案前,缠纱布的右手颤巍巍地捏着一杆子细笔。苏安心里不是滋味,迎面却笑道:“十八,幽州虽没有牡丹,野物却是极热闹。”

  顾越抬起脸,看到一顶精巧别致的远游冠。冠口由带叶的迎春枝条编成,山述中簇拥着艳丽娇嫩的花朵,晃一晃,还滴出融雪而来的水珠,冠梁前点缀有蕾蓓草,一枝乌黑发亮的晚梅作簪,穿过两个小孔,左右各携深红的花朵。

  “宫里一到春天就流行这个,女官们编好,拿去赠给翰林院,扮王爷相,圣人也从不怪罪。”苏安踩过纸去,把花冠戴在顾越的头上,“我就学来了。”

  “阿苏,你这是大不敬,况且还少了系带。”顾越收起邋遢的态度,整理了一下散发,“若叫京中人看去,又要弹劾我觊觎王公之位,有失礼仪。”

  苏安道:“十八这些天,就在捣鼓这些?”顾越道:“是啊,做事不能虎头蛇尾,我得把范阳道的情况呈奏清楚,至少,别叫这些账烂在我手上。”

  苏安道:“不急,慢慢来就好,诶,你想吃什么?我看城里集市大得很,有很多没见过的食材,买来……”顾越放弃了写字,一本正经道:“阿苏,我右手的食指和中指没有知觉,可能无法用筷子,你能不能……喂我吃。”

  苏安道:“那就用左手。”

  顾越啧了一声,用左手从花冠里掐出一朵白玉,捏得粉碎碎。苏安道:“好好好,天上飞的,海里游的,统统摆上桌,我喂你吃。”顾越道:“嗯,我想吃飞龙汤。”苏安道:“这是什么?听起来比远游花冠还忌讳。”顾越没回话。

  苏安想过一阵子,挪到顾越旁边,捧起那张花冠之下艳丽的脸,对住唇,啄了一口。顾越几欲落泪。苏安道:“十八,也跟你说件事,我想识字。”

  一个协议就此达成,从今往后,顾越练习用左手写字,从笔划起,一个一个教苏安,作为回报,在他们去羁縻州带州宣政前,苏安做出飞龙汤,犒劳顾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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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资治通鉴》第二百一十三卷 唐纪二十九:开元二十年,信安王祎帅裴耀卿及幽州节度使赵含章分道击奚、契丹,含章与虏遇,虏望风遁去。平卢先锋将乌承祎言于含章曰:“二虏,剧贼也。前日遁去,非畏我,乃诱我也,宜按兵以观其变。”含章不从,与虏战于白山,果大败。承玼引兵出其右,击虏,破之。己巳,祎等大破奚、契丹,俘斩甚众,可突干帅麾下远遁,馀党潜窜山谷。奚酉李诗琐高帅五千馀帐来降。祎引兵还。赐李诗爵归义王,充归义州都督,徒其部落置幽州境内。开元二十一年,闰月,癸酉,幽州道副总管郭英杰与契丹战于都山,败死。时节度使薛楚玉遣英杰将精骑一万及降奚击契丹,屯于榆关之外。可突干引突厥之众来合战,奚持两端,散走保险;唐兵不利,英杰战死。馀众六千馀人犹力战不已,虏以英杰首示之,竟不降,尽为虏所杀。楚玉,讷之弟也。《新唐书》卷一百一十一 列传第三十六:讷性沉勇寡言,其用兵,临大敌益壮。弟楚玉,开元中为范阳节度使,以不职废。

  考据史实参考作话,剧情是留白,请自行想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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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知道这段有点沉重,但没有这些,苏安不会成长,也写不出《破阵》

第43章 飞龙

  俗话说,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苏安寻思半天,还是害怕替顾越招忌讳,于是绕开了官家,去教坊问飞龙汤要怎么做。谢焉听后,点了点头:“我带你去。”

  北市一如既往,车水马龙,开春之后又有高丽、东突厥、奚族的商队涌入,吵嚷中交易着时令的香料和皮毛,此外,不少听闻蓟县矿业即将开放而意图竞争的铁行巨贾,拉来大车的金锭,招摇过市,用听不清来路的语言和市官不断拉扯。

  路过东突厥人的禽市,谢焉领苏安进去,指着个草笼子道:“苏公子请看,这里边就是雄‘飞龙’,营州未陷落时,一直是当地的土贡。”苏安眨了眨巴眼。

  这种鸟,体大似鸽,头上有短羽冠,上体棕灰,有栗褐色的横斑,颈部是黑的,下体呈暗棕褐而杂以白色,最惹人注意的是尾羽,布满亮眼的花斑。

  苏安道:“长成这样,好看得紧,吃了多可惜。”谢焉道:“公子快别说这话,贵得很,寻常人家还吃不起。”苏安道:“怎么卖?我又不会说突厥话。”

  正是这时,一只粗壮的戴满金镯子的胳膊伸了过来。苏安抬起脸,看见一个面带灿烂笑容的胖子。胖子弯腰对他们行礼,说话竟是长安口音:“公子,在下名叫轧荦山,专门喜欢替您这样身份尊贵的人,砍这几家的价。”

  苏安不禁又仔细打量起这个轧荦山——尚未回暖的天气,只穿薄薄的一件单衣,如同南瓜般肥圆的脖颈上,挂着一块刻绘突厥光明之神的牙牌。

  谢焉道:“苏公子别搭理他,此牙郎精通六国语言,成天都在这里诓世。”轧荦山道:“别别,就这只榛鸡,三贯钱,如何?”苏安道:“那行。”

  轧荦山的眼睛发亮,转过身,钻在突厥人中。谢焉道:“苏公子,他贼得很,指不定那边卖八百文。”苏安不介意,饶有兴致地看轧荦山动作,七比八划,又瞪眼睛又吹气,时而跺脚,时而拍肩膀,和笼子里的飞龙一样活蹦。

  一会功夫,轧荦山谈妥,笑嘻嘻地把活物奉上:“公子本九天之人,定不计较价格,但图心情,阿郎这里赔小话两句,‘塞北无柑橘,峡谷栖榛鸡。’”苏安笑笑,心满意足,也没多问,让仆从付了钱,便叫谢焉带他回去,教他做菜。

  谢焉做起家乡菜时,心情极是好,他在拔毛去血块时,苏安在旁边帮着清洗口蘑,又听说这种生长在羊骨或羊粪边的蘑菇,味道异常鲜美,适于吸收汤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