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在盛唐种牡丹 第49章

作者:又生 标签: 三教九流 情有独钟 强强 古代架空

  立部伎的太和之乐响起时,苏安坐在台面的左侧,静静地等待着盛大的判决。这回奏《千秋乐》,他的旁边添了一把五弦,是新拔的文舞郎跟班上道来了。

  妆容也比平日里的更讲究,傅过铅粉后,还要在额间画象征长寿的鹤兰。舞姬如流云的衣袖缓缓度过,一朵朵鹤兰绽放,众家再相逢,却是心境各不同。

  于是,苏安学着当年的林蓁蓁,给新人讲述了一下即将到场的阁老们的故事。

  “中书令张九龄,《千秋金镜录》,贺簿;礼部尚书同中书门下,李林甫……”

  时,张九龄和李林甫面对着面,在五凤门楼落辇,两边的树上有蝉在鸣叫。

  秋天的蝉又叫寒蝉,象征着高洁,发出的声音是暗哑微弱的,从来不会聒噪。

  侍者将洁白的玉笏呈上,张九龄笑着拾起:“李阁老,今日奇了,秋蝉也能作响。”语罢,在李林甫面前晃了一晃,从容地装入腰间的一个精致的绣袋中。

  李林甫弯腰鞠躬,陪说道:“张阁老,看来是至尊的寿辰吉光普照,感化了这只蝉。”张九龄道:“嗨呀,还以为你又要说螳螂。”李林甫道:“那也可以,说起螳螂和蝉,不禁就让人想起那几句话来,‘园中有树,其上有蝉,蝉高居悲鸣饮露,不知螳螂在其后也!螳螂委身曲附,欲取蝉而不顾知黄雀在其傍也!’”

  “此三者,皆是只看眼前之利,而不顾其后有患。”一个声音从后面传来,众人看去,正是跛着来的崔隐公,“二位阁老,请先入宫,珍重身体,别站久了。”

  宦官抬礼而过,携来的风,把乐坛的珠帘搅得左右摇晃。苏安轮番勾过五根弦,校完音,忽然,又听得一声洪亮的通报——门下侍中裴耀卿,贺牡丹水月镜

  “什么?!”

  那刹,崔隐的面色一变,顿住脚步:“至尊何,何时把裴阁老从南边召回了。”

  张、李、崔,几位徐徐行走的老人,一回头,全唏嘘不已,叹岁月年华不公。

  一件紫袍,风驰电掣地穿过门洞朝他们赶来,步子轻盈,几乎只见脚尖点地。

  “崔殿中。”裴耀卿身材精瘦,深窝眼中燃着炽热的火光,隔着十丈就挥袖行起礼,“一路乘船过三桥,洛阳依旧好风景,我险些错过。张阁老。李阁老。”

  张九龄笑了一笑:“守仓大帅回来了。”裴耀卿道:“刚路过河阴,补完最后二十万石。”张九龄道:“方才还在说你。”裴耀卿道:“哦?”李林甫道:“罢了,听到宫音三连没?《太和》都要结束了,来,裴阁老先请。”崔隐:“……”

  裴耀卿道:“请!”

  太和之乐结束之时,李隆基登临宝座,立部伎改奏起群臣上寿所用的《休和》。

  一年一度,观寿礼的时刻又到了,雷海青很开心,一直拉着苏安指指点点。

  他们级别高,并非负责奏仪式雅乐的立部伎,便是屏息凝神,看着东宫、寿王、忠王等等等等,十余位成年封王的皇子,带着五光十色的礼品,敬献而上。

  辰时,张九龄近前,拿出玉笏,禀奏道:“陛下,臣愚见,明镜用来照人的形体,妍媸显示于表面;往事用来照人的内心,善恶能得到反省,缘于此义,臣张九龄,谨于生辰节上《事鉴》十章,分为五卷,名曰《千秋……”文才斐然。

  群臣附议,却没有人知道李林甫的盒中装的是什么,叫李隆基拍案笑出了声。

  李隆基笑道:“朕已阅过奏表,卿劳苦,近日迁都之议甚多,朕想再听一听。”

  崔隐的一道贺表,落满百家名姓,并献了来自东海的红珊瑚,贺喜东都太平。

  随之,裴耀卿也把那面在扬州甄选的,随自己游历四方的牡丹水月镜交代了。这镜子的独到之处在于,镜面柔软,一点,会泛开花纹,故而名“牡丹水月”。

  各州、王府、国贺礼,持续了一日。

  直至金种响,苏安才醒过神,开始牵《千秋乐》。为突出舞艺,舞遍增加至八遍,领舞的女姬是张云容,她的舞姿召风唤雨,几乎要卷飞场上所有绛紫官袍。

  如此,阴阳又交汇,一时瑜亮,道不尽的快活太平。新人不解,为何张九龄和李林甫总有说不完的话,而裴耀卿敬崔隐吃酒之时,又是那般的盛气凌人。

  苏安掩面道:“你放心,至尊和各位大人绝不会在欣赏舞乐的时候动真气性。”

  红飞翠舞之中,李隆基倚靠龙扶手,轻轻唤了一声:“裴爱卿。”裴耀卿立答:“臣在。”李隆基道:“朕已经有很多镜子了,爱卿的镜子,不知有何来历?”

  “臣……”

  当此一问,热闹的讨论戛然而止。苏安一颤,把一板一眼改为了一板三眼。新人却是不知事的,仍然在弹,苏安闭上眼,打弦而过,那瞬间,杀住了杂音。

  裴耀卿跽坐于毡,沉默片刻,哽在一个臣字,呼吸不平静了,似老树发新叶。

  李林甫轻咳一声:“裴阁……”裴耀卿起身,当堂稽首,应答的声音响彻殿宇:“陛下,臣门下侍中,江淮河南转运使,京兆尹户部侍郎裴耀卿,有本奏。”

  “去岁八月壬寅,汴口场东置河阴仓,西置柏崖仓,三门东置集津仓,西置盐仓;开凿十八里漕渠,以避三门水险;年内北运百万石,南运二百万石,运粮整三百万,按照这样的速度,往后推广,关中再生饥荒,则陛下不必再屈尊东巡。”

  字字殷红。

  裴耀卿顿了一顿:“陛下恕罪,原本有人劝臣,将节省的僦车钱二十万贯献给陛下贺寿,然而,臣认为这不是一个人的功劳,是公家的赢利钱,故而斗胆请奏,将这笔钱充入各州的常平仓,作为补偿耽误河南道的水稻播种的用度。”

  全场人声皆寂,唯剩琵琶在弹挑。李隆基让高冯去把裴耀卿扶起来,自己也伸出手,虚扶了一把:“这么说来,倒真让朕思念长安,也不知秋季适不适合回。”

  裴耀卿看了崔隐一眼。崔隐手中筷子落地,幸好红丝绒地毯,并没太大动静。

  裴耀卿道:“陛下,秋日田里正收割,容易耽误农时。”李隆基慨然。张九龄笑着想圆场,李林甫抢在前面,道:“普天之下何处不是王土?陛下想什么时候西行,就什么时候西行,大不了,免去沿路的田税,赐福百姓便是。取纸笔。”

  李隆基才刚蘸着墨汁,坛中乐工也不知如何是好,忽闻一声欢快琵琶音飞来。

  铸得千秋镜,光生百炼金。

  分将赐群后,遇象见清心。

  台上冰华澈,窗中月影临。

  更衔长绶带,留意感人深。

  挑老弦的时候,苏安感到前所未有的释然,就像顾越也在坐席中,看着自己。

  正是这一日,他破开了人眼。

  千秋宴会之后,一切回归平静,朝廷正式颁布《漕运法》,设置全国转运司。

  该走的没走,崔隐和方文成被罢职之后,依然住在洛阳城;崔匙虽受其牵连不少,紧随顾越被革职,却还是住在苏宅的隔壁;该留的也没有留,前仓部郎中顾越的名字,无论状元郎、月老还是将军,都像石沉大海,街坊巷里无人再惊奇;

  令游桓之、李彬、李道用这些老战友感到惊险的是,裴耀卿设置巡院后,竟然回过头,把当时在朝廷下令停工的时候,那些当真就停了工的人,一网打尽。

  细细思之,从漕改风声一始,但凡顾越在转运司走错一步,都不会有如今。

  含嘉仓也实现转运,自此,东都洛阳似乎真的变得更加隆庆,更加太平了。

  一艘漕船,原本从江南起运至关中,需要整整一年时间,如今,只需三个月。

  其间成就,不言而喻。

  苏安却比谁都更先体会到了其中的便利——十月里,南牡丹坊即将迎来两批乘船而至的,戴着斗笠的客人,西自长安来,东从沧州起,纷纷来为顾越过生辰

  这世上,只有一个人记得顾越的生辰在十月十八,那便是衡水魏颖儿,至于王庭甫和张仲臣,完全是跟过来凑热闹的,他们想顺路看一看如今的新河道。

  可叹的是,苏安忙着撰写《闲录》和供奉曲目,也忙着帮顾越接待客人,却把另件至关重要的事情忘得一干二净:世态炎凉,人心不古,那一日,顾越骑着驴回城,在南牡丹门前落脚,听到伙计们来来往往,挂在嘴边的那句话,便是……

  “亏此人曾为状元郎,原来不过一个绣花枕头,事不会办,人情都不知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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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些是关于私铸。

  《新唐书.食货志四》:(开元二十二)信安郡王祎复言国用不足,请纵私铸,议者皆畏祎帝弟之贵,莫敢与抗,独仓部郎中以为不可,祎议亦格,久之,坐事出为衢州刺史。俄历滑、怀二州刺史。

  《资治通鉴》第二百一十四卷 (开元二十二):张九龄请不禁铸钱,三月,庚辰,敕百官议之。裴耀卿等皆曰:“一启此门,恐小人弃农逐利,而滥恶更甚。”秘书监崔沔曰:“若税铜折役,则官冶可成,计估度庸,则私铸无利,易而可久,简而难诬。且夫钱之为物,贵以通货,利不在多,何待私铸然后足用也!”

  这是张九龄的镜子,扬州的贡品。

  《资治通鉴》第二百一十四卷 :(开元二十四)秋,八月,壬子,千秋节,群臣皆献宝镜。张九龄以为以镜自照见形容,以人自照见吉凶。乃述前世兴废之源,为书五卷,谓之《千秋金镜录》,上之;上赐书褒美。

  至于迁都的风潮,实际是河东集团和关中集团的博弈。

  O(∩_∩)O接下来是落魄时期的顾越,以及追夫火葬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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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7章 棋道

  坐镇南坊唱曲的吴音乐人名为秦岚,是教坊司推荐来的,所作歌曲虽旋律婉转,说话却刀子嘴,也因是苏安不在,坊中事务繁忙,无人留心。

  顾越听完这几句话之后,一回头,发现对面也有家乐坊,奏的还正是那支欢快又熟悉的《相逢乐》,心中向往,便另投明主去也。

  彼时,乐坊的前院里坐满了南来北往的客人,很热闹。那位店家迎道:“客官请坐,想喝什么酒。”顾越拴了驴,回道:“我从新河阴来,想为你家乐曲填词。”店家连忙吩咐笔墨。

  白苧旧袍归洛阳,

  秋蝉新语响坊廊。

  天津桥南搁书剑,

  此行且伴水徜徉。

  顾越有些感慨。

  对苏安用情,五年寻得一把琵琶相赠,结果这小乐伶一去梨园,琵琶就变成梦游仙宫所得了;对洛河用情,成全了十几里河段的漕运,结果转运司建成,律令颁布,任职、监察之权又统统被朝廷门下省收走,再与他无缘无分。

  想当年,推着丽娘的几匹绢布,在长安市井做卖相的货郎,也比这舒坦。

  然,即便报国之路如此坎坷,若天道清明,再有复用之时,他依将万死不辞。

  写完这首酸溜溜的诗之后,陆续又有几个小吏寻他,自称游桓之在河南府的旧人受托前来招待。

  顾越想了想,不知哪里来的气节,回答他们说自己已有落脚之处,又道过辛苦,写信让他们带回去表达感谢,就不再麻烦。

  如此,面对南牡丹的绣旗子独自坐着,三碗入腹,已是醉意上头,见那丹字重了影。只记得,前前后后,共有三个人在他的对面坐下过。

  头个人,错把他当作揽活的货郎,上来捏他肩膀,问他有没有意愿贩卖水果。

  顾越没有生气,只问他道:“你卖的是哪种水果?”那位果老板道:“诶,扬州秋风蜜,现江南河段疏通,水运便利,半月就到。”

  原来是时兴的蜜桃。

  顾越低头打量一眼自己,觉得这而立之年,兴许推不动太重的车了。果老板摆了摆手,说道:“这片坊里富贵,十月,妇人常骑马秋游,舍得花钱买桃,专门就眷顾像你这样俊朗的。”顾越点了点头,心情稍微和缓了些:“不错。”而后,拒绝之。

  聊完这段,一辆马车停在门口。

  顾越抬起脸,看了一眼。一位鹤发童颜的男子走下车,顺着曲子,正四处寻问填词的人是谁。顾越觉得自己写的不好,没敢作声,还是店老板给男子指点道:“是那位顾郎。”

  “顾郎。”男子立即来到对面坐下,掏出了一个竹筒,“顾郎之名,我是早有耳闻,如此利落的人,定是会下棋的,闲着不如摆一局。”

  竹筒打开,一张纸画的棋盘摆在桌案,那两筐琉璃子亮相时,顾越心中一醒。

  此人是名动两京的翰林棋待诏王积薪,传说他每次外出游玩,途中不管遇见谁,哪怕平民百姓,只要会下棋,都要下马对弈。赢过他的,还可享用一顿佳肴。

  顾越笑了笑,没有推辞,执白先行,在四个星位分别摆上两个:“王待诏,请。”王积薪跟着落子。

  顾越道:“王待诏,顾某虽有幸能得魏哲先生教棋,但,一向不算好学生,还下不过魏女颖儿。魏先生说‘入界宜缓,攻彼顾我’,顾某却喜欢弃子争先,请您指点一二。”

  王积薪看着顾越那杀伐果断,爱吃子的模样,笑叹道:“世人都说,魏知古,成也姚元崇,败也姚元崇,其门下有这番感慨,是情理之中。”

  顾越道:“那是过去的事了,今日既然有缘,顾某想听听时局。”王积薪耳朵有些背:“顾郎想听十诀?”顾越一顿,苦笑道:“但凡王待诏认为值得一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