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行白鹭 第36章

作者:清明谷雨 标签: 古代架空

  守门侍卫被他的容颜厉色震得话音颤抖:“是、是,殿下说不见。”

  殷淮点点头,沉默了一会儿,竟很轻很轻笑了一声,问:“殿下还说了什么?”

  小侍卫寒毛立起,肝胆俱颤:“回掌印,没、没别的了。”

  竟连一句别的话都没有同他说的了,殷淮毫无知觉的手指动了动,撩起眼皮,远远看着未熄火的长欢殿,平静道:“好,本宫知道了。”

  漆黑宫道,寂寂无人,殷淮官靴踩在青石板与落叶上的声音格外清晰阴渗。

  肆虐的细碎风雪钻进他衣领,贴着光滑洁白的颈项,皮肤像蛇一样冰凉。

  永不见光的冬夜让人心生冷意,寒冻之气于体内逆抑混行,殷淮忽然膝盖一屈,单手扶着宫墙,一点一点慢慢跪下来。

  今夜月中,冰蛊最盛的时段。

  受了几日的冰寒浸淫,殷淮的内力再深厚也抵不住寒气的侵蚀。

  斥骨的冰寒像尖锐的利剑般刺进心脏,顺着即要凝固的血液钻进每一个毛孔,钝疼与锐痛仿若蛮生的野草疯狂滋长,纠缠他本就脆弱不堪的芯底,狠狠揪住他的筋脉。

  疼、冷,又冷又疼,痛得两瓣苍白的唇都微微颤抖起来,斜入发鬓的眉拧成扭曲的线状。

  从前有一只热乎乎的小狗窝在他怀里当他的小暖炉,诚挚的黑眼睛汪汪水亮:“我很热很暖吧!以后掌印抱着我就再也不怕冷啦。”

  现在没有了,没有暖炉了,也没有以后了。

  寒到极致反而竟烧喉灼心,一股血腥的气味直逼喉头,咬紧牙关亦挡不住血红自嘴角溢出,与苍白的脸色形成鲜明诡异的对比。

  朱红墙面留下泛白的指印与抓痕,一道道挣扎的弧线能证明有人在夜半的深宫经受过怎样冷彻心扉的痛苦。

  风霜雨雪带着刺骨的冷意,剜走这个独行在风雪中的孤客一大块心肉,心脏被挖了一个黑乎乎的洞,呼呼漏着风,空荡荡一片,清冷雪光映照在他受伤、绝望和哀沉的眼睛里。

  殷淮眼帘恹恹半阖着喘息,寒气横行的体内仅剩最后一口热气,这么多年来,无论是巴不得将他碎尸万段的仇家还是政敌,都从来没有人能伤他伤得这样重过。

  皮囊表里,肉身心肠,都狠狠伤了个透。

  他拆下全身的锋刺与傲骨,毕生最看重的权与势也不要了,将自己一点一点打磨得柔和、温驯、体贴、宽容,一片冰心满腔赤诚全放进去了,甘为牛马,双手虔诚奉上,小皇子看都不看一眼,扬手摔了个稀巴烂。

  听着深宫夜里凄切的鸟鸣,恶念像盘根错节的丝线扑天盖地将他脑子里最后一点清醒也彻底吞噬。

  小皇子把他的耐心和脾气都想象得太好了。

  殿下,是你逼臣的。

  别怪臣。

  齐轻舟听到于家出事的时候,手里的葡萄直坠落地,被他匆忙的脚步碾成一滩黑污污的水渍。

  以当日撤离焰莲宫的速度飞奔至议事房找殷淮,被往日对他毕恭毕敬的掌事公公伸手拦下:“殿下,掌印吩咐过,他和老王爷议事期间,任何人不得打扰。”

  齐轻舟瞪了他一眼,忍着火气问:“掌印什么时候出来?”

  掌事公公腰弯得更低了一些,嘴上依旧没打算放人:“这个不知,主子的事奴才不敢过问。”

  齐轻舟气笑,盯着他:“好,那本王等!。”

  从下午等到晚上,殷淮好不容易从书房出来,神色无虞,仿佛这才发现齐轻舟一直在等他一般,语气稍许惊讶:“许久未见,殿下是在等臣么?”

  齐轻舟顿时懂了,殷淮是在惩罚他,威胁他,用这件事逼着自己主动找到他跟前去。

  他忍着心头窜上来的火气,淡声道:“掌印现在空下来了么,我有事想找掌印商议。”

  殷淮静静看他一会儿,唇角弯了弯,不急不缓,声色淡淡:“让殿下久等实在对不住,但臣现下有要事要与老王爷出门,还请殿下见谅,择日再来。”

  齐轻舟伸开双手拦他,急声道:“我只耽搁掌印一刻钟!”

  殷淮毫不留恋地抬步向门外走去:“还是等臣回来再说吧。”

  齐轻舟看着他从容潇洒的背影一阵焦虑难耐。

  于家是太后的外家,太后一向疼他,可以说有于家的支撑太后才有护他的资本。

  听到宗原说今日在朝堂上殷淮逮着于家的一个错处要将于氏大公子二公子发配边疆,他绝不相信这两个铁骨铮铮的表兄会卖官鬻爵,这二人虽在太后故去后与他走动不多,但在儿时亦护过自己。

  齐轻舟第一时间找人跑了于府,打听了才知道原来是一个属下欺上瞒下,顶着于家的名头做了些不大不小的恶事,于家最多治个治下不严之罪,绝不至于革职流配。

  宗原一脸“你太天真”的表情:“东厂那魔头有多能说你又不是不知道,黑的说成白的,颠倒是非,指鹿为马,可况,朝堂之上,谁又敢忤逆九千岁呢?”

  现在他知道了,他的确是太天真,这明显是殷淮随便找个由头来拿捏他,那个人向来知道他的七寸在哪。

  第二天齐轻舟也没找到殷淮,宫女说殷淮今日去兵监司巡查,第三天掌事公公说殷淮进宫面圣。

  第四……第四天他终于等到殷淮,眼下青黑的齐轻舟和兴致颇好在湖边品茶的殷淮形成鲜明的对比。

  殷淮兴致颇好,亲手给他倒了一小碗南淮碧螺:“殿下尝尝。”

  齐轻舟看着那张清绝艳绝的脸,以前总觉得明明怎么看也看不够的,直到这一刻,终于觉得有些惊悚和害怕。

  那是对一种完全不匹敌不对等势力以及倾倒式优势的恐惧,以前他被这个人宠惯了,都快忘了那些对方用在别人身上的阴狠手段自然也能用在自己身上。

  他这颗“不听话的棋子”怎么可能是九千岁的对手。

  齐轻舟天灵盖一凉,心一寸寸沉寂下去。

  殷淮不会放过他的。

  作者有话说:

  无奖竞猜一下!你们看得出来后面是要追夫还是追妻么?

第52章 你知道了

  即便愤怒恐惧,齐轻舟还是得鼓起勇气率先发问:“掌印为何针对于家?”

  殷淮挑眉,漫不经心地吹了吹茶面:“殿下一上来就要给臣戴这么大的罪名么?”

  齐轻舟眼里的冷漠与讥讽刺痛了殷淮,他原本还有些柔和的声音也变得平直冷硬:“于家私收贿赂,卖官鬻爵,臣没治他们一个抄家之罪已经是看在故去太后面子上了,何来针对一说。”

  齐轻舟皱眉:“于氏二公子用人不当,罪不至流配。”

  “殿下是在指教臣量刑吗?想当初殿下的刑论还是臣教与殿下的。”殷淮原本扬起的嘴角一平,声音更冷冽几分,“臣当日是怎么教殿下的,殿下可是要为了自己二位挚友徇私?”

  听他提起过去的事情齐轻舟静了两秒,抿紧嘴唇:“我只是就事论事,掌印滥用职权,以公谋私,罪不当罚,裁量不公。”

  殷淮静了一会儿,道:“既然殿下早认定臣就是这么个肆意妄为、惘视朝纲的奸佞,那便没什么可说的。”手上的茶杯不轻不重地往桌面一放,平声道:“臣唯有坐实这个罪名了。”

  现在有求于人、该着急的是齐轻舟,不是他。

  “你——”

  “殿下待如何?”殷淮姿态放松,肆无忌惮,一点一点凑近他面前,笑问:“到兰台书谏臣?”

  又伸手轻轻抚了抚他的脸蛋:“还是到您的好父皇面前起诉臣?”

  齐轻舟没想到他这么无赖,气得嘴唇发抖,因为他的确无计可施,他是一个无权王爷,是殷淮一个手指便能碾死的小人物。

  殷淮气定神闲地伸出修长的手指,看似体贴地帮他将落在脸侧的一根散发挂到耳后,薄唇一弯:“臣早说过的,变天了。”

  “现在能帮殿下的只有臣。”无论是在于家的事情上,还是其他。

  齐轻舟必须依赖他,他需要齐轻舟的这种依赖。

  即便一开始他确实只是需要一个合适的傀儡来跟皇后太子抗衡,但偏偏是齐轻舟撞进了他的眼里心里。

  何必弄成现在这个境地呢?没有一个人心里好受,殷淮轻叹一声,将手脚僵硬冰冷的小皇子拉到自己面前,温柔地为他捂手,微微笑了笑,柔声蛊惑:“殿下以前说过舍不得臣的,对吧?”

  齐轻舟整个人都被那股魅人心神的冷香包裹,他挣不开殷淮,怒目气愤道:“我是说过!但那时候我把掌印当朋友!”

  殷淮马上又将他搂紧一些,柔声道:“臣现在也是殿下的朋友。”想了想,又补充了一句:“最忠诚的朋友。”

  齐轻舟一边推开他一边低垂眼帘道:“没有朋友会欺骗我看我像一个傻子一样被玩得团团转,没有朋友会拿我的恩人威胁我,没有朋友会利用我当一颗棋子达到自己争权的目的,没有朋友会……”对我怀着那些不可告人的龌龊心思。

  他没有说出来,殷淮却一瞬间懂了,细长的双眼忽而变得幽深难测:“你知道了,是不是?”

  这回没有再称“殿下”。

  齐轻舟又气又恼,脸上的红蔓延到耳根子:“我不知道!”

  殷淮静静盯着他,又笃定地重复了一遍:“你知道了。”语调意外平静无波。

  齐轻舟梗着脖子不说话,殷淮忽然凑近,细长的手指抚上他僵硬的侧脸,轻笑一声:“殿下知道了也好,迟早的事。”

  像是想到了什么,原本漫不经心的男人面色忽而变得柔和,甚至称得上是温柔,轻声问道:“殿下跟臣在一起好吗?”

  骨节分明的手一节一节抚上齐轻舟后颈温软的皮肤:“臣会护着你,你想要什么,去哪里,做什么,臣都可以陪着您。”

  男人的眼神和声音越发温柔,也越发迷恋:“好不好?”

  齐轻舟脊背升起阵阵寒意,宛如盘上一条游移的冷蛇,他拍开抚在自己脸上的手:“掌印疯了吗?!”

  狠狠皱起眉,坚定高声地宣布:“我不喜欢男子,也绝不会喜欢你!”

  想到那天听来的几句话,心中抽痛,近乎自虐般地撕开真相:“殷淮,别再骗我了,你一点都不喜欢我,只是看我人蠢省事又听话,适合做个没脑子以色取人讨人欢心的玩物罢了。”

  殷淮眉头紧紧一拧,声音里的温柔减去一半,紧紧钳制住他,迫切着急道:“殿下为何这么说?臣是真心喜欢殿下。”

  齐轻舟冷笑:“百般哄骗让我去破皇后的棋是真心喜欢我?仗势欺人用朋友来威胁我是真心喜欢我?利用我达到打压政敌的目的是真心喜欢我?”

  他喉咙嘶哑,无力地说:“掌印的喜欢我消受不起。”

  “掌印想要的我也给不了。”权色交易什么的,真不知道该说殷淮高估他还是轻贱他。

  殷淮扳过他的脸与自己相对,目光幽沉发黑,黏在齐轻舟脸上:“是,从前是臣不对,臣不否认,也不说半句给自己开脱。”他的确做过不少利用齐轻舟的事,毫无抗辩的借口。

  齐轻舟难过地闭上眼睛,他承认了,终于承认了,殷淮到底还是亲手捏碎了他的梦境。

  那些好都是真的么?

  鼻尖发酸,原来掌印从一开始就不是他以为的掌印。是他一个人在这场幻想里沉溺感动,以为自己拥有了这个世界上最好的人,光和暖都不是真实的。

  他好恨眼前这个人,能不能把从前的掌印还给他。

  殷淮蹙起眉:“可殿下就一点都没记着臣对你的好么?”

  “掌印还想把我当傻子么?!你对皇帝不好吗?你江上雪不好吗?你对能为你所用、有利用价值、能为你赴汤蹈火对你死心塌地的哪一个不好?”

  “我不过是其中最傻最死心眼的一个罢了!所以你对我最好!”

  齐轻舟脸上露出与他年龄极度不符的诡异笑容:“掌印春猎时候就跟我说过的,你对人的好是要用东西去换的,你都那样提醒我了,我竟然还不懂,我就是最笨那一个!你才会对我最好。”

  殷淮眉头紧皱:“那个——不是你理解的意思。”

  齐轻舟:“那是什么意思?”

  殷淮心中忽而涌起一股深重的悲哀,这句话他想和小皇子说很久了,但万万没想到是在这样的情形下,这不像是告白,更像是一场逼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