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黑暗中 第86章

作者:金十四钗 标签: 推理悬疑

  时间在对视间仿佛静止了那么几秒,臧一丰吓了一跳,这人的眼神又阴又冷,活像杀过人的。

  突然间,谢岚山站了起来,不顾肩伤刚刚缝合,他奋力拍打着铁栅栏高喊:“陶龙跃!陶龙跃!”

  重案组的小陶队其实就在外头徘徊,顺理成章地被这响动引了过来,刚跟谢岚山照上面,对方忽地改口了,客客气气地管他叫“陶队长”。

  陶龙跃见臧一丰探头探脑一副贼样子,便找到了纾解恶气的对象,冲对方冷声呵斥道:“坐好,瞎动什么!”

  “陶队长,我想向你打听一件事。”四目相对,谢岚山这态度疏离又客套,就差没躬身行礼了。

  陶龙跃有些难受,难受得喉咙直泛苦味。他跟谢岚山认识超过二十年,彼此间的称呼一向很随便,多数时候这小子管他叫“老陶”,亲昵了就叫“龙跃”。但这个男人现在叫他“陶队长”,明明白白在他俩之间划下一道鸿沟天堑。

  陶龙跃艰难动了动嘴唇:“什么事儿,你说。”

  谢岚山全似没注意到对方那点不快与不自在,只问:“今天几号?”

  陶龙跃说:“2号啊。”

  谢岚山脸色一变,地问了一句:“2月份了?”

  心说这小子蹲班房蹲傻了,陶龙跃很是想笑,可转眼想到两人眼下的立场与身份,又忙憋了回去,憋出一个似笑似哭的难看表情,说:“当然是2月份了。”

  琢磨过这日子来,谢岚山突然急了,扬声问:“沈流飞呢?沈流飞在哪里?”

  陶龙跃叹口气说:“他还在泰国没有回来吧,他要回来能不来看你么?”

  心里忽然涌起一阵强烈的不安感,谢岚山果断摇头道:“他不可能还在泰国!”

  沈流飞没回来。沈流飞不可能知道他身处险境还食言不归。

  他莫名有个预感,沈流飞出事了。

  陶龙跃见谢岚山一脸怔忪,半晌无话,倒想起自己本要来找他的那点事,他说:“正巧想跟你说个事儿,你在泰国认识的那个老警察出事了。”

  “出事了?”谢岚山瞠目一惊,心脏停跳了一整拍。

  “牺牲了,已经找着尸体了。车子翻在山路下,被塌方的山体埋了一半,连带那位颂萨警官,总共三具尸体。”陶龙跃再次叹气,“听那边的警察说,这事情多半跟穆昆有关。”

  谢岚山再次陷入思考状的沉默中,整个人僵直不动,以至于陶龙跃连着喊他几声,他也没一点反应。

  兜里的手机响了,该是苏曼声催他去医院看老陶。老陶已经得知了谢岚山目前的状况,惊怒之下,又病倒了。

  陶龙跃不敢不听媳妇儿的话,慢吞吞地往外走。

  几步之后,他停下来,回头看着谢岚山,而对方也似终于回过了神,定定回望着他。

  谢岚山的头发已经很长了,及至肩膀之下,衬得原本英挺的五官竟妩媚起来。他脸上始终露出一种含着嘲讽的微笑表情,嘴角边那点梨涡便若隐若现,漂亮得像油画或者荧幕里的美人。陶龙跃为这种充满戏剧感的俊美震撼,同时深感懊恼,他为什么早没发现这个男人的变化。

  “阿岚,我……”陶龙跃嗫嚅一下,最终决定还是说出口,“我不是有心伤你,我永远把你当兄弟。”

  谢岚山以一种略带轻蔑的目光打量陶龙跃,嘴角似笑非笑地勾了勾:“心领了。”

  他再次坐回墙角边,仍是那副无欲无求、无晴无雨的脸,手肘搁在膝盖上,双手交错支着下巴。

  此刻他只有一个念头:他要离开这里,去找沈流飞。

  手机再次发出催促的铃音,陶龙跃最后看了谢岚山一眼,深深长长叹了口气,一摸裤兜,扭头匆匆走了。

  确定那位小陶队长已经离开,臧一丰才再次朝谢岚山的单间探过脑袋,他有点不可置信地问:“怎么……你、你是警察啊?”

  谢岚山一眼不看对方,不答反问:“你为什么进来?”

  臧一丰挠挠头:“小事儿,卖了点药。”

  谢岚山一挑眉:“卖了点药?”

  臧一丰老实答:“红冰,一千多克吧。”

  这两个字令他眉头愈紧,一千多克的红冰已经够枪毙的了,谢岚山冷声问:“这是小事儿?”

  臧一丰嘿嘿一笑:“我卖的是假的,我自制的,外表看不出,实则没危害。”

  谢岚山淡淡说:“司法解释有说过,贩卖窝藏假毒品,当以贩卖窝藏毒品犯罪(未遂)定罪处罚,就算不会枪毙,那也得把牢底坐穿。”

  这是他故意讹对方,贩卖假毒品的案子不多见,究竟该怎么判在司法领域目前还存在较大争议。

  臧一丰再次“啊”了一声,他的表情动作有点大,很快就被谢岚山呵止了。

  “别大惊小怪,别东张西望。”谢岚山用眼角余光移向头顶斜上方的监视器,嘴唇几乎一动未动地说,“你要不想枪毙,我可以带你出去。”

第151章 太阳背后一道门(2)

  六点钟的音乐钟声刚刚在远处响起,臧一丰就喊了起来:“警察!警察叔叔!要死人啦!死人啦!”

  今天值班的是小梁,他被这喊声引过来,板着一副严厉面孔,故作老成地纠正道:“别叫叔叔,谁是你叔叔?怎么了?”

  顺着臧一丰的目光望过去,他看见谢岚山脸色惨白地倒在地上,他的嘴唇轻微哆嗦,半身都是鲜血,衬衣袖子全染红了。

  小梁被眼前血淋淋的景象吓了一跳,忙问臧一丰:“怎么回事?”

  臧一丰两手扒着铁栅栏,一脸惊惶恐怖地望向谢岚山那间拘留室,演技炸裂地说:“不知道……那血突然一下飙了出来,没一会儿人就倒下去了,该不是动脉破了吧?”

  那一枪确实伤得谢岚山不轻,小梁哪里想得到是谢岚山自己弄裂了伤口,只当真是动脉破了,赶紧开门。不提同事三年,就是个陌生犯人,他也不能让对方死在这里。

  “谢师哥……谢师哥你撑着点,我马上叫救护车……”

  小梁的手刚扶上对方的肩膀,一直闭目作出痛苦状的谢岚山忽就睁开了眼睛,满面颓气尽扫,眼里电光一现,一下凌厉出手。小梁的身手哪儿比得上他的谢师哥,别说此番毫无防备,就是过往他主动偷袭,也多半要被摁在地上摩擦的。

  所以,你来我往过不了两招,小梁就被扭曲关节擒伏住了。谢岚山眼睛泛红,掐着他的喉咙,连着将他后脑勺猛地磕向拘留室的墙上,砰砰两下,小梁就被撞晕了过去。他一掏对方口袋,搜刮出一张用来买烟的百元钞票,然后把人扔在了地上。

  “哎哎,我呢?”臧一丰见谢岚山起身就走,伸出一只手对他猛招,“我呢?”

  “没有毒品性质的物品以毒品贩卖,最多就是诈骗罪,死不了的。”谢岚山仍是一眼不看这人,丢了句话就走——当年那个菩萨秉性的谢岚山当然是“言必信、行必果”的,但这又与他叶深何干。

  “我在甘塘子那边混,你救我出去,我能帮上你的——”甘塘子是汉海市的下只角,龙蛇混杂,小偷毒贩咸集。臧一丰大约是不信自己不会被枪毙,使劲冲着谢岚山的背影喊,但人头也不回,转眼不见了。

  谢岚山疾步往市局门外赶,监控室里的人发现这是要“越狱”,赶紧通知在岗的警察,一时间局里警铃大作。最近没有大案子,局子里的公安们也是朝九晚五的上下班制度,按说应该除值班的人外就没别人了。偏偏陶龙跃为好哥们这案子揪着心,拖拖拉拉地一直没走。听见谢岚山越狱的警铃声,他立马起来,去装备室取枪。

  小陶队在步履匆匆追出市局门外,一路所见,值班的兄弟全鼻青脸肿、哼哼唧唧地倒在地上,到底都不是谢岚山的对手。

  看见谢岚山的背影从眼前一闪而逝,往街对面去了,陶龙跃便狂追上去,对着他大喊:“阿岚!别一错再错,你要再跑我开枪了!”

  这时候,一群小孩子乌泱泱地从一间小学里涌了出来,陶龙跃刚拿枪口对着谢岚山,就见他猛地抱起一个小男孩,回头,站定,将对方挡在了自己身前。

  两个男人四目相对,谢岚山满眼阴鸷杀气,早无半分人民警察的模样气质。陶龙跃大吃一惊,同时深深失望,他没想到当年那个从地震里奋不顾身救他出来的男人,时至今天,居然会拿一个小孩儿当肉盾。

  谢岚山用未受伤的一臂挟持住男孩,转身就跑。为免伤及无辜,陶龙跃不能开枪,只能拔腿去追,结果一辆巴士从他不远处驶来,风驰电掣地来了又停下,正巧挡住了他的去路。

  谢岚山的逃跑线路是精于计算的,他对这地界太了解了。待巴士开走,陶龙跃再追出去找,谢岚山与那小男孩已经都不见了。

  阴暗无人的街角边,谢岚山放下那个一脸惊恐的小孩儿,垂着头,面无表情地看着他。

  小孩儿从没被枪口指过,更谈不上被人劫持,他已经吓傻了,连喊都忘记喊上一声,只仰着头,楞楞瞪着这个血淋淋的男人。然而出于一个稚龄孩童发乎天然的直觉,他很快发现这个男人并不可怕,相反他的眼神很慈悲,也很伤心。

  少顷,谢岚山俯身摸了摸这个男孩的头发,温柔低声地说了一句,对不起。

  男孩儿还没从两股巨大反差的冲击中反应过来,这个男人又转身走了。

  春节前夕,天黑得特别早,转瞬夜色就驱逐了黄昏,似一片黑色幕帘沉了下来。小孩儿很快又发现,男人的背影看着很落寞,他捂着伤口,但血还是不断从他指尖流下来,滴滴答答落在地上。这个背影看着很有几分电影里的凄凉意境,像是那种受了重伤的剑客,仗着断剑,牵着瘦马,只身与残阳古道为伴。

  然而,他竟比他们还更凄凉一些。他无剑可仗,无马可依,一个人消失在夜色之中。

  甘塘子是汉海市内一个很妙的地方,几乎满街都是酒吧、夜总会,还有藏匿旮旯之中的桑拿间与洗头房,而且,走的都是荤场路线。

  一个“荤”字,顾名思义,就是在那方面尺度不小。

  甘塘子里最大的一个夜总会叫东宫,场子很大,品质还算高端。老板有些后台,往来多是官贾,所以罩住了这一片地界,一直没在扫黄打非中被清扫,警察路过也大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黄与毒历来难分家,尤其是冰毒这种特别能“助性”的,所以这地方毒贩子也很猖獗,又兼无人监管,特别适于藏污纳垢。

  谢岚山知道自己没别的地方可去,臧一丰的话倒提醒了他,目前最佳的去处就是这个乏人关注的甘塘子。

  他是从市局的拘留室里逃出来的,除了从小梁口袋里搜刮出的一张百元钞票,再没多余的钱了,只能顺服于现实,选择一家小旅馆落脚。

  旅馆隐于街角,外墙斑驳,看着很是貌不惊人。门外倒竖着偌大一幅花里胡哨的广告牌,上头写的是一夜住宿最低99元。谢岚山立定在旅馆门口,想了想,决定进去跟老板打个商量,至少让他对付一晚上,再弄点针线、酒精棉花之类的东西来,把伤口处理一下。

  旅馆老板是个女人,看着三十出头,实则已经年近五旬了,但风韵犹存,红唇杏目大长卷,艳丽逼人。这家旅馆提供某种服务,平日里往来住宿的也都不是正经人,所以老板娘一点不介意谢岚山身上那点血污,也没检查他的身份证,很轻松就让他入住了。

  一男一女四目相视,再加上这整条街上泛滥的暧昧红色灯光,一种与情色相关的微妙情绪伏于冰层之下,令人感受得到其下的暗流激涌。

  “谢谢了——你用的什么香水,这么好闻?”谢岚山把脸往对方颈边凑了凑,微微阖了眼睛,作出赏嗅一朵花的动情姿态。他眼皮上的褶痕既深又长,一簇幽光在他凹陷的眼窝中闪烁跳跃,像江边瑟瑟的荻花。他挑着一抹勾人的浅笑,充分发挥自己的皮相之美,驾轻就熟地跟人调起情来。

  老板娘根本对这样漂亮又风情的异性招架不住,递出一本厚厚的本子,让谢岚山在上头登记一下自己的名字,又顺势摸了摸他的手。

  打开本子拿起笔,谢岚山犹豫一下,最后决定落笔两个字,叶深。

  既陌生又熟悉的一个名字,像是交割了他的一段过去,又开启了另一段人生。谢岚山垂着头签字,任微长的刘海遮住悲伤的眼睛,落笔时手指发抖,整个人也不断轻微寒颤。每一笔画,他都能感到心脏随之钝痛地跳动一下,曾有两个灵魂在他脑海中血肉互搏,他竭力地反抗挣扎,最后还是只存活下来一个。

  遗憾的是,不是他想要的那个。

  异性间无伤大雅地调一下情卓有成效,老板娘提供了免费的晚餐,还带来了干净衣物与医用针线。这里几乎每天都会上演瘾君子间的全武行,她为了生意兴隆,一直体贴地替他们备着些急救的医疗物品。

  旅馆的房间中,幽暗的灯光下,谢岚山咬着牙,一点一点把臂上那道几乎见骨的伤口再次缝合起来。这种枪伤没法去医院,碍着他现在的身份是个逃犯,只能自己动手处理。

  针线在皮肉中穿行,歪歪扭扭地像一条蜈蚣,活儿干得实在太不漂亮,但能止住血就行。

  伤口处理完之后,谢岚山仰靠在床头,大口大口地喘气。

  现场没有沈流飞的尸体,那只有两个可能,沈流飞已经逃出生天了,又或者他落到了穆昆手上。

  他认为,以穆昆的脾性,不会白白绑着沈流飞,也不会在泰国守株待兔。他一定已经来到了汉海,想以之要挟自己,而自己必须先下手为强,在此之前主动找上门去。

第152章 太阳背后一道门(3)

  谢岚山越狱一事很快传进了省厅,彭厅长对此大为震怒,毫无疑问,那个值得人信任依赖的缉毒警谢岚山已经牺牲在了金三角,现在这个男人就是杀人犯叶深。他立即命人发布了悬赏五万元的B级通缉令,可通缉令刚发出去,比这更棘手的事情就发生了——

  市面上突然红冰泛滥,以燎原之势迅速殃及全省,其中尤以汉海市为最。

  省厅的决定一经发布,身处市局的陶龙跃是真着了急。通缉令上的内容面向大众,措辞还算冷静克制,可公安内部流通的文件却言明谢岚山是极端危险份子。还是那句话,一但劝阻无效,可以予以击毙。

  小陶队不由担心,他见着谢岚山还能手下留情,以生擒保他一条性命。可谢岚山若为找沈流飞离开了汉海市,待到了别的地方,那里可没人会顾念旧情,他再大的本事也是赤手空拳,又怎么能敌得过全副武装的公安人员呢?怕是最后的下场逃不了一颗子弹穿颅而过,惨淡横尸街头。

  宋祁连得知这个消息也着急。她约陶龙跃出来,说自己与对方的担忧不谋而合,且提出了一个想法——眼下只能寄望于谢岚山还没离开汉海,用他的母亲把他引出来。

  宋祁连说:“把高阿姨从岛上的精神病院接回来,再由市局联系电视台,做一期医生私自带病人集体转院的新闻,在电视里滚动播放,并在网络上发散,务必确信让潜逃在外的阿岚知道……”

  陶龙跃听懂了女人的计划,这是要以亲情以蛇出洞,可他将信将疑,面露难色:“他还能为这个露面吗?他现在已经……已经不是……”

  陶龙跃抬手揉了揉斜跨眉骨的那道大疤,继而长吁又短叹,到底不舍得说出“他已经不是谢岚山”这句话。

  对面而坐的宋祁连同样陷入沉默之中,她无比悲伤,亦觉万分懊悔,倘使当时她销毁那份揭露谢岚山身份的文件,倘使她没有自作主张在陶龙跃的婚礼上捅破真相……兴许这个秘密仍得以保守,事情也不至于恶化到这个地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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