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黑暗中 第95章

作者:金十四钗 标签: 推理悬疑

  穆昆面露悲色。诵经,超度,发愿,他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他的阿岚,他是真的为他感到伤心。他嘴唇发颤,声音发抖着说:“你把阿岚……把他的骨灰盒捧过来,捧到我的面前来。”

  小沙弥双手捧起那只骨灰盒,跨出经堂,朝着两个男人慢慢走过去。

  经堂内光线幽暗,在青天白日下,谢岚山才看清楚,这骨灰盒的材质不是金丝楠黑紫檀或者汉白玉,也没有华丽繁复的雕花工艺。

  就是一只最普通的青花瓷罐,白泥青釉上绘着的是国画山水,清清白白,干干净净。

  即将走到穆昆身前,忽然间,小沙弥将手中的瓷罐朝着谢岚山狠命投掷过去。

  啪一声,骨灰罐就碎在了谢岚山脚边,散落一地的雪白骨灰之中,赫然就是他藏在孤塔旁的那把枪。

  谢岚山挣脱绳索滚地取枪的时候,穆昆撕心裂肺地嚎叫起来:“阿岚!”

  他压根没有注意到那把枪,他只知道他的阿岚散落在地,就要被这山顶的风带走了。

  “啊!阿岚!”穆昆疯到了极处,毫不犹豫地调转枪口,也不瞄准,只狂吼着朝那沙弥连射几枪。

  子弹射入身体,一蓬蓬血雾随之喷出,小沙弥面带微笑,中枪倒地。

  抓住这一纵即使的机会,谢岚山取枪在手,他蹙眉眯眼,凝神瞄准了穆昆的头,然后当机立断扣下扳机。

  几乎与此同时,意识到不对劲的穆昆扭过身来,也朝他开了枪。

  两人同样中枪倒地,穆昆当场被爆头击毙,谢岚山则被子弹打穿了右胸。四名蓝狐特警趁乱而起,以最快的速度击毙拿着冲锋枪的两名毒贩。

  他们个个骁勇,有人中了两枪,仍高昂战魂,与毒贩们血肉互搏。

  小沙弥尚存一息,四肢躯体都在抽搐,倒在地上的谢岚山与他互相对视着,他不理解对方为什么要这么做。

  夸大的僧袍浴血后黏贴在了身上,隐隐勾勒出一点女性的曲线。小沙弥朝着谢岚山倒地的方向伸出了一只染血的手,如兰花般瑟瑟轻颤,她费力地动着嘴唇,一开口就吐出大量鲜血:“你还……记得我吗……”

  不比方才那种清净无欲的声线,这气息微弱的说话声好像就是个女声。

  伤口不断汩汩往外冒着热血,谢岚山努力辨认这个小沙弥的面孔,屡次试图支起上身又徒劳地跌落下去。他觉得她面熟。

  “你是……”谢岚山费力辨认一晌,终于找出了这熟悉感从何而来,他瞠着眼睛,既惊喜又不可置信:“你是……阿妮?”

  “阿妮是我的姐姐……”女孩缓缓地眨动眼睛,流着泪微笑,“我就是那个被你救出童妓寨的小女孩。”

  谢岚山当然记得那个美丽果敢的女人,他为了救包括她妹妹在内的一寨子童妓险些暴露,而她为了救他的战友,甘之如饴地付出了生命。

  当年那个只有九岁的女孩也记得。那个妓寨里,她被一个缅甸高官殴打强暴,那高官年过五旬,又丑又胖,正当她呼天不应的绝望时刻,天上的菩萨好像听见了她的祷告,一个男人从天而降,一枪结果了压在她身上的那个丑陋大胖子。然后他脱下他的外套,跪在她的身前,将赤身裸体又伤痕累累的她温柔小心地包裹起来,仿佛童年过大年时,奶奶用饺子皮裹起一团馅儿。

  他一把火了烧掉这个鬼地方,带着她,带着所有与她一样命运悲惨的女孩逃出无尽深渊,迎向光明新生。

  姐姐阿妮深陷毒窟,身不由己,她逃出去以后无依无靠,就躲进了寺庙里。没想到会在这里遇上那个男人的队长,她偷听主持与那位队长的谈话,知道这个中国男人叫谢岚山,是名缉毒警。后来穷凶极恶的毒贩们找上门,为备不时之需,她趁乱把拾到的那把枪藏了起来,悄悄放进了他的骨灰罐里。

  女孩永生难忘,这个叫谢岚山的中国男人免她被蹂躏摧折,是多么英俊而温暖。

  “姐姐……”女孩像她姐姐那样甘心为他赴死,她含笑闭上眼睛,轻声说,“他真的……真的是个很温柔的人呢……”

  场面彻底控制之后,救援的直升机就来了,螺旋桨掀起弥天盖地的沙土,也带来了春天以来最凛冽又温柔的一阵南风。

  这阵风吹起了一位缉毒英雄的骨灰,将他越捎越高,越捎越远。

  谢岚山伤口血流不止,已经倦到动弹不得,只能眼睁睁地看着,看着一地雪白的骨灰被风扬起。这种感觉非常奇妙,好像看着自己的一部分飞随风飞向天空,飞向远方。

  他不为这里棋布的鲜花,不为这里巍巍的青山,也不为这里蜿蜒奔流的河水停留。他乘风归去,一直向北,一直向北,越过4060公里的国境线,就是美丽丰饶的西双版纳,再远一些,就是生他养他的汉海,就是幅员辽阔的整个中国。

  因为独特的地理位置,全国禁毒形势最严峻的一个省,自第一支禁毒队伍成立以来,超过2000吨的各类制毒物品被挡在了国门之外,数十名缉毒警壮烈牺牲,数百人伤残。

  沈流飞来了,隋弘来了,许多人都来了。他们全都仰着脸,目送着这阵猎猎大风的远去。

  他含笑俯望大地,这是他以血肉庇佑的千家万户,这是他以忠魂驻守的一方太平。

  他终于回家了。

第167章 尾声(上)

  “我宣誓:我志愿成为中华人民共和国人民警察,献身于崇高的人民公安事业,坚决做到对党忠诚、服务人民、执法公正、纪律严明……”

  春暖花开的时候,汉海市局喜迎新气象,20名民警新入了职。照例是要进行新警入职宣誓的,然而当时全省正在开展轰轰烈烈的禁毒整治工作,市局首当其冲得挑大梁,也就暂时把这个传统撂下了。

  眼下金三角风云平息,穆昆跟他的残孽都被清缴干净了,于是市局领导在召开干部大会时忽然想了起来,这该走的形式总归是要走的。近期工作部署完毕,局长便交待人事处长安排市局全体警员去新落成的公安教育基地参观,顺便进行爱国主义教育,让新警察入职宣誓,老警察重温誓词。

  六月刚刚入夏,长天特别清朗,公安教育基地的英烈展厅里,讲解员正在给全体警员讲述汉南省缉毒史上的英烈事迹。新老警察们都穿着笔挺的藏蓝色警服,排排齐立,一脸沉痛严肃地听着宣讲。

  省公安厅与市委里的领导也来了。现在再有这类活动,陪同的都不是刘焱波了。自打他发现自己的手机被儿子装了窃听软件,就配合隋弘上演了那出“计中计”,待穆昆被击毙、汤靖兰被活捉之后,他就亲自把刘明放举报了出去。不过,就算是这么大义灭亲,再留在汉海也挺没意思,所以他找了个借口,就主动申请平调去了别的城市。

  现在陪同领导考察参观交流的都是陶军,彭厅长在一排排整齐站着的警员里扫视一遍,撇头靠近陶军耳边,问:“谢岚山呢?”

  陶军循着彭怀礼的目光也看了看,果不其然,那臭小子没来。

  跟几位领导打声招呼,陶军走到陶龙跃身边,他骂不着谢岚山,只能吼自己的儿子:“谢岚山呢?你没通知他?”

  陶龙跃解释说:“我跟他说了,他……”

  陶军虎着脸:“他什么?”

  见老子一张老脸拉得比马还长,陶龙跃只能实话实说:“他说看心情。”

  “看心情?刚提了副队长,居然还这么无组织无纪律!”陶军果然大怒,把音调又提个八度冲儿子吼,“把你手机拿过来,我给他打电话!”

  “老陶啊,不是跟你说了看心情么——”

  “看什么心情?看鬼的心情!”谢岚山声音传来的一瞬间,陶军恨不能顺着电信信号摸过去,反剪这臭小子的胳膊,直接把人押到会场里来。他握着手机,怒咻咻地吼道:“你现在马上给我过来!”

  “我……我旧伤复发了……”方才的声音还听着又精神又清越,这一下就入了戏,谢岚山有气无力地对陶军说,“我是真想过来,但来不了……”

  那日在山顶寺庙里,谢岚山被抬上救护直升机的时候,确实就剩不到一口气了。他在医院里被抢救了七天七夜,这才从鬼门关前捞回一条命来。

  但这回总算没白流血白受伤,他又记了一次个人二等功,伤愈归来之后就直接提了重案队的副队长。

  “你在老子面前装什么装?我警告你,赶紧过来——”

  “这里信号好像不太好,我头晕,眼花,想孕吐……我先挂了。”

  “谢岚山?谢岚山你敢挂电话!你——”

  “喂……这信号怎么……喂?”谢岚山装模作样“喂”了两声,然后顺理成章地掐断了电话。他轻轻吁了口气,为免再有人来电骚扰,直接关机了。

  两人刚下飞机,这会儿正坐在旅游直通车上,他们要去的目的地是个叫桂塘的南方小镇。

  “刚提副队就作检讨,”沈流飞说,“不好吧。”

  “表哥,你又不是不知道,这种爱国主义教育有多无聊。”沈流飞不是公安,自然不用遭那份罪,可谢岚山是真受不了。他从背囊里取了罐啤酒出来,笑眯眯地调整座椅,往后一靠,“听领导讲话、听英烈事迹也就算了,还要一起唱那首《人民公安向前进》,真是boring得要命。”

  旅游车行了一路,时疾时徐,有时颠簸得还挺厉害。谢岚山取出啤酒就要拉开易拉罐上的环儿,被沈流飞伸手一拦,接了过去。

  沈流飞很细心,以修长手指轻扣易拉罐的底部,好让二氧化碳重新融入啤酒之中,免得一拉开拉环,里头的啤酒就喷得人满脸都是。

  这算是一个生活小常识,谢岚山倒不是没常识,就是乐得偷懒。他一眼不眨地盯着沈流飞,心头暖意融融:我的小沈哥哥真是又帅又温柔。

  沈流飞曲起手指扣住拉环,将啤酒罐拉开,又递还给了谢岚山——

  “谢谢——”

  谢岚山第二个“谢”字还没落地,对方像是存心逗弄,手肘一拐,又把啤酒拿了回去,自己倒仰头灌下一口。

  咽下满口甘冽麦香,沈流飞淡淡道:“你不能碰酒精。”

  “为什么?”这大热天的,谢岚山不理解。

  “刚刚你不是说孕吐么?”沈流飞转脸看他,一本正经地说,“为了我的儿子着想,你还是喝水吧。”

  “我这不是呕那老头子么……”见沈流飞又仰头灌下一大口啤酒,谢岚山的目光情不自禁被他抬头时凸起的喉结吸引,“小沈表——唔……”

  沈流飞转过头来,不待谢岚山有所反应,就低头覆住这双曼妙的唇,将口中含着的啤酒喂他的嘴里。

  酒液在唇齿间传递,少许溢出嘴角,谢岚山一边吞咽沈流飞口腔中的液体,一边热情回应,与他舌头抵着舌头缠绵。啤酒的淡淡苦味交织着这个甜蜜的吻,令人愉悦亦令人迷乱,谢岚山被吻得直不起腰,整个人不由自主慢慢下滑,沈流飞便用另一只手托住他的后腰,更强蛮地吻下去。

  平日里在市局,他俩规行矩步,一般不在人前过分亲近。但人在外头就不一样了,不用顾忌自己身份,也不用顾忌旁人眼光。他们长吻过后还意犹未尽,沈流飞仍捏着谢岚山的下巴,细细舔他淌落嘴角的酒液。

  周围有乘客看不过眼,怪声怪调地“啧啧”起来。谢岚山全无所谓,眼梢一撇一个满脸厌嫌之态的中年男人,反倒噙着笑,又去咬沈流飞舌头。

  断断续续地亲了十来分钟,才算过了瘾。

  放开谢岚山,沈流飞扭头望向窗外,这是一个尚未进行商业开发的古镇,天湛蓝,草碧绿,乌篷船上挂着红灯笼,放眼即是小桥流水人家。也就近两年开始发展起了旅游业,但游客不算多,地方还算清净。

  他今天跟谢岚山一起来桂塘,不是为了旅游,而是为了找他的母亲。

  段黎城的猜测没有错,那个手术的后遗症十分复杂,其中一项就是接受过手术的人会在濒死时候迸发一些深层的记忆,譬如他想起了他童年时代受虐的往事,谢岚山则想起了叶深的全部经历。

  他在病床前守了七天七夜,谢岚山睁眼时,对他说了两句话。

  第一句是我爱你。

  第二句是你的母亲还没死,我全都想起来了,我知道她人在哪里。

第168章 尾声(下)

  时隔二十年,沈流飞终于再次见到了自己的母亲,他再看不见余下的世界,眼里只有这个穿着件湘妃色旗袍的女人。

  二十年过去,年过五旬的女人当然老了。她的头发白了,人也丰腴不少,脸盘子比那张旧照片里的宽阔,唇周眼角布着细密的皱纹。但沈流飞遥遥凝望自己的母亲,认为她依然是个风情万种的女人,她与他梦里的年轻模样别无二致,她精心梳着的大髻就如古画上的侍女,脸上的皱纹比窗花还要美丽。

  女人坐在自家的小店面前。小店卖些当地的手工艺术品,这儿家家户户几乎都做这样的生意,女人没什么竞争意识,店里生意冷清,她也不焦躁。女人微合着眼,享受着江南水乡独有的湿润空气与浅淡阳光,时不时整一整自己身上的旗袍,好令它更平滑熨帖。她的旗袍很精致,单侧大襟全开,湘妃色的软缎镶着黑色花边,领口袖口全是手工刺绣。她就像这一塘晨开暮闭的莲花,格外优雅娴静。

  为了让自己的造访不显得过于唐突。沈流飞是带着写生本来的。他装作外来游客,走上前,与女人攀谈。

  谢岚山静静立在店门外,他想把这天伦共聚的时间完全留给这对母子。

  因为手术后的容貌变了样,女人没有认出这是自己的儿子。一看这年轻人衣着简单却又气质卓绝,就知道他肯定是游客中有钱的那一类。于是笑里带上一点点市侩,女人热情地推销起自己店里的小玩意儿。

  “买这个吧,这个盘扣点缀在衣服上可漂亮了,多买一点,买回去送女朋友、送同学都合适。”女人看对方样貌年轻,只当他是大学生。

  “还有这种民族风的小挎包,也是这地方的特色,纯手工真丝刺绣,你看这流苏多漂亮……”

  “还有这个,景泰蓝工艺的纯银手镯,给你妈妈买一个吧……”

  ……

  无论女人推销什么,沈流飞毫不挑剔,都点头,都说好。他零零碎碎买了一大堆挎包、手镯、民族服装之类一个男人根本用不上的东西。

  女人最后自己都不好意思了,冲沈流飞尴尬笑笑:“你这孩子,有钱也得学会拒绝呀,也不是别人向你推销啥,你就一定得买下来的呀。”

  沈流飞虽是惯常的表情寡淡,但面对久违的至亲,眼底到底蒙上了一层曦光似的暖色,他说:“没关系,这些都是送给我母亲的,她高兴就好。”

  “你妈好福气啊,儿子又帅又孝顺——”

  说话间,远处忽地传来一个年轻少女的喊声:“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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