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风夜雀 第29章

作者:玉芋子 标签: 年下 推理悬疑

  “柳西超给她送了一封信?什么信?”

  林林把东西递给江屹。“很奇怪的。你看看就知道了。”

  与其说是一封信不如说是一张字条,上面只有一个大写的英文单词,钢笔笔力雄健,挥笔十分潇洒。五个字母,前面两个字母被两道线划去了。

  “FLOAT。”

  这五个字母好像真的如云朵漂浮在这张折痕清晰的白纸上,而被划去的两个字母,却如同被一双手按入了黑色水面,系上了一块重石,沉进深渊。

  “……这什么意思啊?”

  林林摇了摇头,道:“我也不知道什么意思。所以更加觉得莫名其妙,拿来给你看看。”

  江屹也觉得有些不对劲,给柳西超打电话,留了个心眼,问他,柳东月还在看守所的时候,他跟柳东月联系了几次,有没有通过书面形式进行沟通。柳西超一头雾水:“怎么问这个啊?书面形式,就是写信吗?我没有啊。我写信干嘛,提笔全是错别字。”

  江屹一想,也是,柳西超认不认识这个英文单词都不好说。他不动声色的说道:“哦,就是走流程做个记录工作,确认一下。没事了,你忙去吧,有事联系你。”

  林林也觉得纳闷,说道:“那小孩儿的确说是柳东月的哥哥……”

  江屹看着这单词,皱起眉头:“……我也觉得有点不对劲。查一查这封信的来源吧。”

  林林点点头。“的确,柳东月这个状态确实不太对劲。不过说起这个,你还记得之前绿山县那边给的报告吗?他们挺重视也挺认真的,后来查监控的时候,也是发现方一莱打了个电话以后,神色突变。本来还想逃跑的一个人,说跳楼也就跳楼了。”

  江屹“嗯”了一身,也是有些感慨。

  林林:“人的想法还真是瞬息万变。所以说啊,生死、爱恨就在一瞬间啊。”

  叶圆抬头:“哥,你们说啥呢,咋就唱起来了。”

  林林头上冒出一个问号,叶圆两手一拈,咳了咳,装模作态:“世界名曲哇,《新贵妃醉酒》,爱恨就在一瞬间~”她转音还没冒出来,就被江屹一袋小薯条砸到了头,算是拿了封口费。

  “叶贵肥,别唱了,算我求您的。”

  叶圆拆开包装,喜笑颜开:“喳。谢父皇赏赐。”

  ——

  28号那天,林湫在小区楼下等苏小娅。约定的九点到了,她没有下楼。林湫给座机打了电话,没有人接,给苏小娅手机打了电话,等了好久,才接通。

  “喂,是舅舅啊。有什么事吗?”那边的女孩儿好像是刚刚醒来一样。

  “今天28号了,我在楼下等你。”林湫有些不悦。

  “哦。我不去了,我现在不在家。”

  “……”林湫有些头痛,他按了按自己的太阳穴道深吸一口气,道:“苏小娅,一,苏汀是你的母亲,今天是她的忌日,我希望你不要在今天鬼混;二,如果做不到的事,不要跟别人承诺。”

  苏小娅不以为然地打了个呵欠,道:“林湫,那样的母亲我不想要。而且,反正她寻死的时候也没考虑我。”

  林湫直接挂断了电话。

  苏汀死的时候,人已经没有意识了,遗嘱是在床头柜里发现的。

  她只有两个要求,一,死了以后火化,埋在绿山县;二,苏小娅在十八岁之前没有怀过孕,她的遗产才能交给苏小娅,否则全部捐给师范大学。

  苏汀死的时候,只有三十一岁。苏汀是家里的唯一的孩子,后来苏母也生了一个儿子,不过早早夭折,还怀过一个男胎,七个月的时候流产了,差点命也没了。苏父责骂苏汀,是个克弟弟的贱种,在带着苏汀去派出所改名字的路上从山坡上摔了下去,死掉了。

  苏汀跟林湫悄悄说这件事的时候,脸上还心有余悸:“幸好那个老男人死了,不然我就要叫苏招弟了!好难听!”

  好看,好听,好闻……美丽是苏汀这辈子最最在意、也始终在追求的事。她这辈子对林湫说的最多的话就是:“林湫,你看,我这样好看吗?”不管是十三岁之前的苏汀,还是二十七岁之后的苏汀,都是如此。

  小时候的苏汀经常说:“我这辈子一定要保持永远美丽。林湫,既然你不愿意娶我,那么我就一定要找一个很有钱很有钱的老公,只要有钱就可以,然后保持我的青春美丽。”

  “人总是会老的。要永远美丽干什么呢?”

  苏汀翻个白眼:“永远美丽男人才会喜欢我啊,然后才会给钱给我花,然后我才能继续美丽,继续有钱,继续开心。懂不懂啊你?”

  林湫问:“那你不喜欢那个男人也可以吗?”

  苏汀笑眯眯地说:“男的本质没有什么区别,都是臭东西。……只有你不是,可是你又不喜欢我。既然都是臭东西,只要给我钱花就行。当然,得是很多很多很多钱哦,因为我真的很漂亮哦!”

  苏汀墓碑上的照片,是她仅有的几张照片之一。

  苏汀很漂亮,不过她不喜欢拍照片。“拍照又拍不出我的漂亮。而且,据说拍一张照片,灵魂的一部分就会分出一点附着在照片上!”苏汀小时候不爱看书,鬼故事倒是看了不少。

  十七岁是苏汀觉得自己灵魂最纯洁的时候,所以在那一年,她留下了两张照片。一张是她刚刚生下苏小娅的时候,还有一张是她在林湫被保送的师范大学校门口拍的照片。

  穿着红色波点裙的漂亮女孩儿偏着头,笑容灿烂,美艳过了山茶花。时光蒙尘,依旧动人,而在那个时空里,更是惊艳了一瞥的纯情少年的心,成为魂牵梦萦的剪影。

  林湫在苏汀的目前放下一束满天星,说道:“惯例,这是祝星澳的份。我不送花。”

  他半蹲下来,点了一支烟,放在了墓碑前。

  “苏汀,我后来发现,你恨的那个人,仅仅只是他的存在,就能不断加深原来的伤口,或者让伤口不断裂开,无法愈合。而他们存在的消失,伤口也不会痊愈。但是庆幸的是,当受伤的原因被遗忘,伤口也就似乎没有那么疼了。苏汀,这么多日子过去了,有些时候我也忘了为什么恨你了。”

  苏汀被病魔缠身的时候,还以为自己那天过会儿就要死了,抓着林湫的手问他:“林湫,你恨我吗?”

  林湫没有说谎,淡淡地点了点头。苏汀笑了:“那还好。至少你对我还有感情。但是我求你一件事,我死了以后,你可不可以把你对我的恨都忘掉。我不要什么陪葬,如果非要有,就把你对我的恨一起埋掉吧。”她脸上的那抹笑容很释然,也充满了祈求。

  林湫五岁认识苏汀,一直到他二十九岁,苏汀都不断地创造着让林湫恨她的理由。这种恨几乎已经和呼吸捆绑,只要林湫活着,就似乎难以剥离。

  终于,林湫从回忆里抬头,看着墓碑轻声说道:“苏汀,今年我也不知道我恨不恨你了。或许,我不恨你的那一天,会到来的。”

第43章 斯普特尼克(结)

  “打死阿黄吧!他本来就不是什么好东西!”

  “可是他毕竟是人,不是牲口!不应该由我们来决定他的生死!”

  “事到如今,已经没有退路了……”

  “林湫,林湫,林湫!”

  苏汀的尖声喊叫使得林湫从梦里惊醒,醒来的时候,脑门上全是汗,身上也几乎湿透了。他有些无力地抬手揉了揉太阳穴。

  窗外阴霾连天。他静静盯着地板许久,终于等到了一点微光爬进屋子,才终于磨磨蹭蹭下了地。

  给苏汀扫墓回来后,林湫就觉得不太舒服。可是,并不会像以前一样做很多稀奇古怪可怖的梦,只是多年前的回忆像煮粥一样不断再脑海里重复翻滚,翻来覆去就是那几个经典情节,如今的林湫早已免疫。以前最严重的时候,甚至会产生幻听,头疼欲裂,现在已经好多了。

  今天只是有一种什么东西从身体里抽离的感觉,头脑有些昏沉,四肢有些无力。

  为了让自己稍微打起精神来,林湫先去冲了个热水澡。洗漱完毕,林湫走到阳台上想要吹吹风,只见一辆大奔从林间蜿蜒的小路上驶来,稳稳地停在了林湫别墅的门口。

  七月末的天,梅雨暂歇,山间有风来还算凉爽。可是饶是如此,江屹身上那件皮衣仅仅用来臭美的嫌疑还是非常大。他伸手拨了拨自己前额的发,和阳台上的林湫对上眼。他一笑,英俊的面容上露出白牙。江屹在林湫面前仿佛永远困在了他记忆里的十八岁,对视时笑起来,江屹的余光里总会出现傍晚的草坪和金色的落日余晖。

  翡翠山庄依山而建,林湫的别墅正是在翡翠山庄深处,平日树丛掩映,不为人注意,起雾时整座房子更只留下片影,颇为神秘。江屹驱车而来,路上总有种觉得自己此番前来是于山中禅寺求佛朝圣的感觉。

  林湫给江屹开了门。他穿一套单薄的纯棉睡衣,浑身的皮肤都在白皙中透着一种淡淡的粉红,应该是刚刚洗完澡的样子。林湫的头发也没有打理,还有着未干的水汽,柔软得像羊毛一样服帖地顺在他的脑袋上,散发着令人觉得温馨的沐浴香氛气味。他本来就看着年轻,这样一来又瞬间小了好几岁。虽然眼圈下有微微的青黑,像是睡眠不佳的样子,眼睛却仍然是乌黑发亮的,乍一看像还没毕业、熬夜写论文的年轻大学生。

  江屹一进门,看到林湫正泡着一杯感冒冲剂,大惊失色。“林老师,你感冒了怎么还不把头发吹干啊?这冻坏了怎么办?”

  林湫道:“小感冒而已,快好了。”他面不改色地从江屹面前把杯子举起来,一饮而尽。

  林湫的家并没有他本人在外表现得那么具有疏离感。家里大部分都是木质家具,米色、淡绿、淡黄、淡蓝是出现频率较高的颜色,让整座房子有一种已经在时光里褪色了的感觉。

  江屹收回在林湫身上的目光。“上回在柳家,我看那老班章的普洱林老师挺喜欢,家里还有点,跟老爷子一说,就让我送来。我一想,一则上回在柳宅,林老师帮了不少忙,理应表达一下感谢,二则好久没见到林老师了,也从来没好好拜访一下,所以就来看看。”他眼睛一弯,也好像和从前那个少年人没什么两样。

  江家这回弄到的老班章普洱确实是难得的上品,林湫确实很喜欢。再想到江屹“过分热情”的性格,话都说到这个份上了,林湫便点点头收了。“谢谢。”

  既然收了人家的礼物,林湫便请江屹坐下,本想给江屹泡杯茶,结果被他拦下了。“林老师,这茶叶确实好,也确实难得,我不懂茶,给我倒点白开水就行。”

  林湫也没当江屹是在客气,给他转身倒了杯白开水。

  江屹大大咧咧坐下来,盯着林湫看了会,颇有种欲言又止的感觉。林湫想,或许是因为自己正病着,所以大脑不如平日里会绕圈,想到什么就直说了。“你想问什么,就问吧。”

  林湫主动开了口,江屹如释重负。他问:“柳东月回国以后,你跟她都是怎么联系的?”

  “……”果然,江屹再怎么装样子懂路数,内里毕竟不是花-花-公-子。林湫垂眸思考了一会儿,用微微沙哑的声音开始叙述。

  “柳东月出国前,大概是她高二的时候,我给她补过课,于是认识,后来再无联系。直到她回国后,我们最先是在市图书馆重逢的。”

  “市图书馆?她?她去图书馆干什么?”柳东月从小就不喜欢看书,成天喜欢跟男孩扎堆疯跑瞎玩,除了漫画书和美术书,江屹还真没见过柳东月看过书的样子,他还以为柳东月房里的书橱都是摆摆样子呢。

  林湫陷入回忆,淡淡道:“我不喜欢干涉别人的事。非要说的话,有看到一些心理学的书籍。我大学念的心理学,因此有所涉猎。我们遇到以后,也因此有一些共同的话题,聊过几次,不过并不算热络。后来她请我参加回国欢迎会,当时你也在场。”

  江屹点点头。

  “后来,她说过几次想要跟我见面聊聊心理学相关的事,因为时间不凑巧以及一些我的个人原因,我们一直没有单独再见过面,直到那次拜访江老先生的时候遇到。”他顿了顿,道:“当时,你也在场。”

  “一些个人原因没见面吗?方便问一下吗?”

  林湫的神色有些古怪,他伸手摸了摸身边的茶杯,才发现里头没水。

  “……并不是很方便。只是我本人觉得跟柳小姐没有什么需要深入交往的必要。”林湫看向江屹。江屹点点头,示意他继续说下去。

  “把她送回家以后,我们也只是偶尔聊天。她会问一些心理学相关的事,我也并非所有问题都能给与解答,但我可以感受到她是一个很聪明的女孩子,和她的几次交谈总体来说是很愉快的。但由于我个人的原因,并不怎么经常使用手机,往往不能及时回复,后来线上沟通的频率也降低了。再次联系就是她邀请我参加生日会,也是之后我们第一次见面。”

  一边又说没必要深入交往,一边又坦诚客观地说和柳东月交谈很愉快,林湫的理智与情感,还真是拎的清清楚楚啊。

  江屹道:“她一般会问什么问题?她看的都是些什么书,还记得吗?”

  林湫想了想道:“基本是一些心理学的入门书籍,记得她怀里抱过一本《梦的解析》。问的问题,也大多与人性有关。这个问题争论很多,所以我也没有给出什么回答。”

  江屹也陷入沉思。

  “林老师,你觉得‘人性’该怎么去讲呢?抛开专业问题,就谈谈你如今的、个人的看法。说实话,这个问题确实值得思考,我很想听听看你的见解。”

  这算是敏感地带了吧,林湫想。他一想到如今的感冒都是由于那日在苏汀墓碑前待了太久,吹了太久的风,现在感受到嗓子微微的疼痛就想到苏汀的死,于是想到和苏汀纠缠的人生里,他所见识到的人性。

  弃他如敝履的亲人,欺凌施虐的大人,他们没由来的恶意,让小小的林湫就见识到了人性里天然肮脏的部分。

  狡诈的童年伙伴,选择背叛他的友人,求而不得便要一同毁灭的爱慕者,他们如血蛭般榨取着他的善意与付出,林湫交换温柔得到的只是一道又一道的伤口,这是林湫懂事后用以了解人性的真实案例。

  可是真的对人性完全失望吗?只要还记得苏汀曾经的笑脸,记得遍体鳞伤的他曾经喝过好心人的热汤,记得师大对他的关怀,记得祝星澳死前的忏悔……只要还记得这些片段,林湫就无法让自己彻底地唾弃人性。世界在斑斑劣迹之中,曾经让他看过泥土里的花,那些花朵格外珍贵也格外美丽。自此他只想看到更多的花,并如自救般虔诚地信仰了花。

  苏汀说过:“林湫,你这个人看起来最是冷漠无情,可是也最温柔。你很特别,你的心里始终有一块最纯洁的天地,让你可以去相信真-善善美,让你可以不断产生最纯粹的感情,所以你可以毫无所谓地给予他人善意,不用担心消耗了就没了。虽然你很难去真的爱一个人,但跟你在一起的时候,只要不奢求你的爱,一定很安全。”

  江屹再不喊林湫,感觉他都要睡着了。而就在此时,林湫终于开口,轻声说道:“我相信人性。人性就像光与影,交织缠绕,不可分割。各种阻碍各种掩饰,使得光产生了影,但我相信,虽然有光才有影,但光永远都能驱散暗影。”

  江屹注视着林湫,只觉得他身上好像有一层柔光一般。江屹刚想开口说些什么,林湫站了起来匆匆走向了厨房。“抱歉,失陪片刻。厨房的水应该快好了。”

  突然的心悸让林湫有些措手不及,他强忍住没有让江屹看出端倪,快步走到厨房药柜拿出药片吞了下去。为了让自己看起来自然些,林湫又带了两杯热水回到了书房。

  只见江屹正在他的书桌边,垂眼看着他之前没来得及收起来的书法。

  “你的字……很漂亮。”江屹道。

  林湫的心又不禁提了起来。江屹笑了笑:“说句话你别生气啊。我感觉你们写字写的好看的人,都写的差不多。我真看不出来什么书法的这个写法那个门派的,我就只能分得清写得好的字和狗爬字。”

  林湫看着江屹没有再看他的毛笔字,不痛不痒地轻轻说了句:“是吗。”他提着的心,轻轻落了下去。

  江屹看到林湫桌上还有一张草稿,仿佛发现新大陆似的,雀跃地说:“你还练钢笔字啊?”

  林湫默默的点了点头。他开口说道:“江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