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风夜雀 第37章

作者:玉芋子 标签: 年下 推理悬疑

  金九家园7幢3单元303室的地面全是久积的灰尘,上头只有一些痕迹新鲜的脚印和行李箱拖行的轨迹。空气里弥散着血腥气,混杂着一股腐臭和廉价女式香水的气息。

  换下的连帽衫被扔在了积灰的沙发一边。主卧的门半掩着,一推开门,只见房间的大床上,只有一张浸满鲜血的床垫,旁边的地面上有一瓶碎裂开来的粉红色的香水瓶,其中的香水已经在炎热的天气中蒸发过半,弥散在房间空气中,令人感到刺鼻头晕。

  旁边有一把和李丰平“老窝”几近一模一样的手工锯,只是这一把锯子要更新也更锋利。上头还有未干的深红血迹,昭示着邪恶的罪行。

  至此,徐晓莉遇害死亡的第一现场也被发现了。

  拉上窗帘,推开窗户,就能远远望到安海初中校门口的场景。有些被留校的同学现在才慢吞吞地出来,灰溜溜地跟在气急的家长身后,在学校老师的第一轮“攻击”之后迎接校外的第二轮责骂。或许是校门口现在的人少了许多,家长也不顾太多的面子,加上苦等许久,动起手来也不是奇怪的现象了。

  物业打电话来,说终于翻到了这户人家的业主信息。“八年前的业主姓敖,叫敖广杰。后来一家都搬到国外去了。”

  江屹站在阳台上看着安海初中校门口的场景,随着物业的这通电话,这些天让他一直觉得有些奇怪的地方也终于如几条河流汇聚到了一处——

  正如保安所言,当年警方也来到过金九家园。安海初中,和当年的剪报杀手一样,都在那年上过新闻。那个当年第二起案件受害者的儿子,那个在校门口被母亲恶骂毒打的男孩儿,被报道的地点正是安海初中校门口。而敖广杰,是受害者许金兰的丈夫,而他们的儿子,叫做敖许嘉!

  当年的敖许嘉,就是如今的敖嘉。他竟然和杀母仇人李丰平在一起,甚至感情还很好。敖嘉所谓的李丰平当年“帮了忙”,难道是指李丰平当年“帮忙”杀了自己的母亲么?这个想法令人不寒而栗。但无论如何,所有的证据汇集到一处,不可否认的是,这个敖嘉一定是个可怕的角色。

  而且根据先前出租车司机的口述,敖嘉目前身患肺癌的可能性很大,如果是事实的话,生命走到尽头的敖嘉,会做出什么疯狂的事,完全不一定!

  思及此,江屹没有犹豫,立刻爬上大奔,向着敖嘉的公寓火速驶去。

  不过,一切都晚了。敖嘉的公寓里,空空如也。他的公寓里异常的整洁,处处弥漫着一种强迫症的气息。

  敖嘉的书房半面墙壁全都是玻璃设计,可以俯瞰整座城市。现在下午的光线良好,整座屋子都亮堂堂的。桌上摆着一张被撕掉一半的服装设计图,看起来是几套服务生的统一制服装。同时桌面上有些凌乱,还有一些疑似打斗留下的痕迹。

  敖嘉的公寓里还有着空调的余凉,看起来没有离开太久。

  此时的江屹接到了叶圆的电话,听到林湫来找敖嘉的消息之后,他心脏一顿。江屹的目光落到了桌面的台灯一角,只见那里压住了一张纸条。江屹屏住呼吸将纸条抽了出来,只见上头写着几句话——

  “明天景东市的晚间新闻直播,详细讲讲这些恶毒女人遇害的原因,或许还能救他一命。”

第56章 凯风自南,吹彼棘心(13)

  “你说我图你什么啊?”

  同他青梅竹马长大的焦飞雁狠狠地戳了戳李丰平的额头,气急败坏地说道:“我看你就是被你妈打傻了。你就是个蠢货!”她拉着行李箱,毫不留情地在那个夜晚匆匆离开了家。

  听着妻子的指责和谩骂,原本只是伤心颓废的李丰平心脏被狠狠刺伤。他忍了焦飞雁十几年,任劳任怨,任打任骂,可是到头来,她还是要离开他!一种莫名的情绪让他支撑着站起来,他苦苦哀求,跪了几个小时的膝盖已经麻木了。他颤抖绝望而愤怒地扑向了拧眉嫌恶的妻子。

  回过神来的时候,李丰平仿佛回到了多年前的另一个深夜。在那个夜里,他也是看着处于死亡尽头的母亲在地上挣扎抽搐,心里没有慌乱和悲痛,却满是即将迎来自由的快意。

  可是,为什么摆脱了那个只会抽他、烫他、辱骂他的母亲,他又遇到了一个毫无温柔可言的妻子呢?

  李丰平一整晚都瘫坐在空荡荡的房间的地上。天亮了,人们只见这个一向老实的男人失魂落魄地在街道上游荡。

  只见一个中年妇女甩了她面前的女孩两个重重的耳光。“赔钱货!你说你丢人不丢人?让你拿个苹果你都拿不稳?是不是让别人看看,我没给你饭吃啊?你今天是不是刻意跟我作对啊,先是喊你几声都不答应,就这么高贵难请啊?我看你,出去找小白脸倒是跑得快,骚不骚啊?真是跟你亲妈一个样,贱骨头!”

  李丰平看得入了神。一切就仿佛情景再现。尤其是那句“贱骨头”,拨动了他的神经。他称作“娘”的那个女人,也喜欢叫他“贱骨头”。

  “……贱骨头,跟你爸一样贱,我看你也是个早死的玩意儿!”

  陷入回忆的李丰平听到王晓雨的哭泣声,心中一动。

  老天有眼,当年他的母亲是被雷劈死的,也正因如此,他才能解放。可是,世界上还有这么多痛苦的小孩,被不配当父母的人虐待着,欺凌着。老天爷能帮他一把,但老天爷能处处看见不公、施以援手吗?或许,老天帮了他,就是让他去帮助别人。他李丰平,就是老天爷的帮手。

  这个想法让他有些激动,他感觉他沉寂已久的懦弱的心脏,此时此刻正兴奋地颤栗起来,仿佛涌入了无穷的力量制造出新鲜蓬勃的血液——他终于找到了自己来到此生的最终任务,他,要新生了。

  王晓雨抬起朦胧的泪眼,只见一个眉目敦实的大叔朝她很谦逊温和地笑了笑。“孩子,会有人来帮你的。你要好好生活,以后可不要变成那种人啊!”

  杀了刘英泽之后,李丰平只痛快了一瞬。他呆愣楞地看着房间中央的那具尸体,不知道接下来的日子,又该何去何从。他的神志变得恍恍惚惚。他走在路上,突然被冲出来的一名少年撞了一下。

  “干什么啊,没长眼啊?”张明气冲冲地冲着李丰平喊道。

  “小明,别走这么快,饭还没带呢!妈特地做的你爱吃的!”

  张明不管李丰平,朝着身后那个笨拙女人喊道:“谁他妈要吃你做的饭!农村人做的饭,难吃死了!你别跟着我,我嫌你丢人!我才不要你这样的妈!”张明一溜烟跑掉了,只留下那名妇女唉声叹气。

  也不知道为什么,王晓雨的眼神出现在李丰平眼前。她羡慕地看着这位好心肠的女人,眼睛扑闪扑闪,又有笑又有泪,好像在说,如果我有这样一个好妈妈就好了。突然,王晓雨的身影消失了,只留下凶狠恶煞的刘英泽正在和张明对峙,两个同样面部狰狞的人扭打在一起,喘着粗气,好像一场拳击表演,李丰平看得津津有味。

  等到他再晃晃脑袋,眼前的一切又消失了,没有王晓雨,没有那位好脾气的女人,也没有恶毒的刘英泽,也没有蛮横的张明。

  李丰平摇了摇头,叹气。为什么有那么多的可怜人得不到善待,为什么又有这么些混账不懂珍惜呢?

  李丰平看见地上有刚才那名少年的学生卡,是刚才他撞到自己时从兜里落下的。

  “张明。”李丰平喃喃道。他心里生出来一个特别的想法,这个想法让他的神经再一次兴奋起来。“我说怎么感觉少点什么……这下对了,这下就对了!一切都对了……”

  他的眼中浮现出一丝诡异的笑意:“既然你这么不懂得珍惜,那我就送你一个好妈妈。”

  几天后,当李丰平在新闻上看到张明痛哭流涕吓得魂飞魄散的影像时,他的心里果然生出了巨大的满足感。他不禁哈哈大笑。不懂得珍惜的人啊,忏悔吧,忏悔吧!

  他一直陷入这番畅快之中,直到新闻故事进入了下一个单元,李丰平看到了在校门口母亲让自己孩子当众下跪的新闻。李丰平的神色又凝重下来。

  这个稚嫩的少年低着头死死地抓住自己的衣服,脸色涨红。他偶然抬头偷偷看这个罗刹一般的女人的时候,眼神中的那丝憎恶与狠戾,李丰平是那样的熟悉。他看着电视机喃喃道:“你想重生吗,孩子,我来帮你吧。”

  那个年仅13岁的少年看到了李丰平迷晕了他的母亲,并没有慌乱做声。他沉思片刻,道:“叔叔,你真的可以把我从她的魔爪中救出去吗?”

  李丰平并没有感到意外。他只是在这个少年身上看到了当年自己的影子,只不过,这个孩子要比他幸运,在这个时候,就可以得到他人的援助。李丰平点点头,道:“只要你想。”

  少年咧开嘴笑了。“叔叔,麻烦你了。我以后一定好好地谢谢你!”

  就是这句话,让李丰平觉得自己的人生,终于鲜活起来。他不是孤身于世界上做着他人无法理解的事业,他能得到理解,他能得到感恩!他不是母亲口中的“贱骨头”,也不是妻子口中的“窝囊废”,他可以帮助到别人,他可以让这个世界变得更好!

  李丰平杀了王雯雯,把尸袋放到了周伟家门口之后,回家洗了个澡。

  楼下他的表哥李达军正准备翻修店铺,李丰平以前在老家是水泥匠学徒,李达军便到家里让他帮忙。

  “飞雁真的离家出走了?”李达军同情地看着李丰平。

  李丰平木木地点点头。

  李达军叹了口气,道:“没事的,日子会渐渐好起来的。这个老婆,不要也罢,单身的日子说不定还舒服点。你哥我也帮你留意留意,看能不能再给你介绍个对象。”

  李丰平老实地笑了笑,没说话。

  李记早点很快焕然一新。周边入驻了很多新的厂子,服装厂、纺织厂、电工器材厂等等,大量的农民工和外地人涌到这里来。李记早点的生意也越来越好。李达军想让李丰平到店里帮忙,却被李丰平一口拒绝。

  李达军本还打了个算盘,只要李丰平来,他手脚勤快,人脾气软和,店里既有人帮忙,又不用开那么多工资,省钱划算。女儿李梅年纪也不小了,靠三十还没结婚,好不容易找了个男人,也是个穷小子,李达军能省点就省点。

  李丰平家境不好,不管是到城里来还是以前讨老婆,李达军都帮了不少忙。现在要让李丰平来帮忙,却让李达军碰了钉子,他一气之下就跟李丰平断了联系。李丰平也并不解释,默默地自己在纺织厂当了货运司机,早出晚归,也不与李达军打照面。

  这些外来的人们和老街坊不同,他们没听说过“贱骨头”和“窝囊废”,只知道这个司机面相温和,话也不多,很好相处,因此对他都很有好感。也正是在这个情况下,李丰平遇到了郑有兰,他日后的老伴儿。

  郑有兰温柔体贴,说话从来轻声细语,对他照顾有加。那是李丰平四十多年生命里第一次感受到女性的呵护与关爱,仿佛一片柔光笼罩着他,让他感受到人间的美好。

  李丰平的伤痕被轻柔地抚平,从前的那些痛苦似乎遥远得如在前世。他想,他的功德老天爷已经看到了,送来了他命里的菩萨。他要好好生活,平静地老去。

  几年后,一个年轻小伙子出现在他的面前。

  “叔,我说要好好感谢你的,我没忘。”

  多年前的回忆涌入大脑。李丰平看到当年那个少年如今已一表人才,一种奇异的情感再度涌上心头。自己当年还是做出了正确的决定。

  虽然王晓雨出现了精神问题又如何?徐鸣殉情自杀又如何?那是他们已经被虐待损伤了自己的精神,即使他来解决了那些阻力和痛苦,他们也没有办法再前进了。李丰平为他们的人生铲除了障碍,可这些蠢人却拒绝前进,这些悲剧并不是他的错,只是他们自己愚蠢罢了。

  这个小伙子非常热情,他对李丰平的感谢让他感到非常的振奋。

  “我的名字里曾经还有那个女人的姓,她死了以后,我就把她的姓去掉了。现在的我,毫无负担了!”

  李丰平也替他高兴。“重生了,好孩子。”

  这个孩子很聪明,看出来李丰平的身体状况,尤其是心理状况,已经不比从前。他主动提出帮忙。

  “李叔,你是不是心里还是有点负担?你后悔吗?”

  李丰平看着郑有兰忙碌的身影,道:“我不后悔。我只是怕有兰不能理解我们,我只是怕会影响到她。她是个好女人,如果没有她,我真不知道该如何是好了。”

  小伙子若有所思。一段时日后,他把一管药剂放入李丰平的手里。

  “谢谢你,李叔。你的使命完成的很好,你就好好生活,忘了这一切吧。”

  他轻声说道:“接下来的一切,就交给我吧。”

第57章 凯风自南,吹彼棘心(14)

  林湫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正在一间破屋里。他能听到一股水流声,空气里还有一股淡淡的发酵后的臭气。他躺在地上的草垫上,背后既有干草垛的柔软,又有些许石块尖锐地硌着他柔软的背部。他的双手被捆住了,但脚还没有。头脑还有一些发晕,是乙醚作用后的后遗症。

  敖嘉就在林湫面前的一张桌子边,正在伏案画些什么。听到一边的动静,敖嘉转过脸来,淡淡地笑了一下,道:“你醒了。”

  林湫面无表情。

  敖嘉从桌子边起身,蹲坐到林湫身边,道:“林湫,我们的见面比我想象中的要激烈一点。不过,你倒是和我想象中的差别不大。”

  林湫没有跟敖嘉“寒暄”。他打量了一会儿周围的环境,渐渐地让自己的头脑恢复清醒。

  敖嘉却一直注视着林湫,面容带笑,似乎在等待着林湫开口。

  良久,他舔了舔发干的嘴唇,单刀直入地打破沉默,道:“八年前你刚上初中,不可能犯案。但今年的两起案子,都是你干的吧。”

  敖嘉没有否认,耸了耸肩。

  “为什么?我之前一直想不通的一点就是,为什么你会跟李丰平扯上关系。直到我查了你的教育档案。”

  “你就这么恨你母亲吗?李丰平杀了你的生母,你竟然还觉得感谢他。”林湫的话语里有着深刻的鄙夷。

  敖嘉凝视着林湫的眼睛,看着其中的憎恶,轻声道:“我现在能明白,他为什么那么憎恶失败品了。”

  “你在说什么?”

  敖嘉只是冷笑一声,道:“没什么。让我来告诉你,我为什么这么恨那个女人。”

  “三岁,我被送去学钢琴,我并没有弹琴的天赋,每天回来要练六个小时,手上磨出泡,才勉强学会。最后却因为比不过她同学的孩子,被她痛骂一顿,也不再让我去弹琴了。”

  “六岁,我去学画画。画画勉强还可以,还拿了几个奖,最后却因为她同事的孩子拿了市绘画比赛的特等奖,而我只是一等奖,摔了我所有的画具。”

  “上小学以后,只要我考试不是班上第一名,回家就免不了一顿打骂,跪在冰凉的瓷砖地上,直到半夜她累了,我才能在沙发上睡一会。遗憾的是,六年级的时候,我的成绩开始退步,没有考上一中的初中部,于是就近去了安海初中。”

  敖嘉顿如同列数罪状一般,叙述着那个名叫“敖许嘉”的孩子的童年。

  他顿了顿,脸上浮现一丝诡异的笑容,继续说道:“我的另一场噩梦,开始了。从上学的第一天起,她每天都会给老师打电话。我的作业完成度,我的小测成绩,她都要掌握。我是不是跟同学下课多说了两句话,是不是吃饭多聊了会儿天,她全部都知道,也全部都要控制。”

  “那是第一次月考。我想,这次考了第一名,应该会过一会儿好日子吧?可是她接到我的时候,见我第一面就是迎面一个耳光。时至如今,我依旧记忆犹新。”他的唇角笑容更深。

  许金兰尖锐的声音仿佛刺针扎破了那年敖许嘉的耳膜,年幼的敖许嘉原本平静窃喜的心猛然惶恐狂跳起来。

  “……在安海这个破学校,你拿第一是应该的!你倒是告诉我,你为什么历史和政治考试没拿第一名?”

  “我也没想到,竟然还会被围观。我当时天都塌了,我恨不得钻进地缝。而且,那时我还在想,她那么要面子一个人,结果因为这种事被媒体报道,她会把我杀了吧?不过谁知道,命运这么会捉弄人,第二天我没死,她却死了。”

  敖嘉看着林湫,面容里满是劫后余生的窃喜。“林湫,你不知道,那天我有多么开心!我想,我终于被解救了,我终于可以成为一个人了,我终于不用藏着掖着身上的伤口,不用忍受别人同情的怪异目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