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见上仙三百年 第38章

作者:木苏里 标签: 强强 仙侠修真 相爱相杀 甜文 玄幻灵异

  “……为什么,疯了吗?”

  “也不排除是长得像, 认错了, 或者——”方储艰难地憋着理由, 结果说到一半就放弃了, “算了,编不出,就这样吧。”

  他们城主这张脸, 普天之下想找个相像的实在很难。各色传闻里,见过他的人都说过目难忘,又怎么会被认错呢?

  更何况, 宁怀衫和方储都记得那灵王接住抛剑的动作……

  在乌行雪身边呆得久一点便知道,这位魔头手里不爱拿麻烦东西。要用何物, 常常就地取材,或是问身边的人要。

  宁怀衫和方储跟得最久,常常乌行雪一伸手, 他们就把东西乖乖交出去了。

  而乌行雪每次接住东西, 手指都会拨转一下。

  说来讽刺,在瑶宫万座的仙都, 他转着剑便是轻盈潇洒。到了人间魔窟,就成了令人琢磨不透的漫不经心……

  明明是一样的动作。

  宁怀衫怔了一瞬,又把这奇怪念头晃出了脑袋。跟方储一块儿,惊疑不定地看着他家城主,想看出一点来龙去脉。

  然而乌行雪并不比他俩懵得少。

  他静了一瞬,垂眸问云骇:“你叫我什么?”

  云骇却没有再答。

  他在地底沉睡已久,不见天日,脸色是一种病态孱弱的苍白,像人间祭祀时烧出来的纸灰,似乎风一吹就散了。

  他轻而缓慢地眨着眼睛,眼珠扫过乌行雪所有反应,又慢慢转向萧复暄,目光从上到下,扫过他带着黑色印记的手腕。

  而后,云骇阖了眼,身体在藤蔓缠裹覆盖下很轻地抖着。

  片刻后,乌行雪才意识到,他是在笑。

  因为太过虚弱,无声无息却又难以抑制地笑着。

  “你居然问我,叫你什么……”云骇轻动着唇,依然只能发出极为微弱的气音。就好像那些藤蔓缠得太紧,扼箍着他的胸口和咽喉,以至于他连一口完整的气都吐不出来。

  但他早已习惯这种捆缚,并不在乎。只是闭着眼,用几不可闻的嘶哑声音重复着:“我怎么也没想到,居然有一天,你会问我,叫你什么……”

  “那不是被打落仙都,打回人间,万事都不记得的废仙才会问的话么?居然会在你这里听到……”

  云骇又无声笑了几下,缓慢道:“灵王……天宿……受天点召,不吃供奉,不靠香火……”

  他闭着眼时,看上去平静得像在做一个梦,梦里刚入仙都的场景还鲜活如昨。他慢声重复着那位灵台仙使说过的话。

  “我曾经……好羡慕你们啊。”他重复完,轻声说。

  乌行雪听了,抬眸朝萧复暄看了一眼。

  那一瞬,他脑中忽然闪过一句话——「我真羡慕你……」

  嗓音没这么嘶哑,语气也没这么轻,更像是一句好友间随口的抱怨。乌行雪并没有想起完整画面,却下意识知道,那就是云骇说的。

  曾经还在仙都的云骇说的。

  ***

  那时候,云骇刚被贬为大悲谷山神,还在受着仙首花信的加罚,一日之内路经灵台六回却没脸进去,在偌大的仙都绕了好几圈,绕到了最偏僻的“坐春风”。

  灵王难得在,支着腿坐在窗棂边,面前的桌案上还放着一樽仙酿,两只空盏。

  “你总说这里少有人来、少有人来,东西倒是摆得齐全。”那时候云骇还不曾熬上近百年,心里如何琢磨也不会把阴晦摊在人前,只要开口,就总会带上玩笑:“灵王别是约了哪位佳人吧?我来得是不是不凑巧啊?”

  “是不凑巧,现在就跑还来得及。”灵王没好气地回了他一句。

  “那不行,我今日受了挫,总得找个地方说聊两句,否则……”云骇顿了一下。

  “否则怎么?”

  “否则我可能得去灵台绕上第七回 。”云骇自嘲地笑了一声。

  灵王不问灵台事,这是一贯的规矩。他没接这句,倒是问他:“受了什么挫,这么憋得慌。”

  “这酒我能喝么?”云骇问。

  “不能。”灵王伸手一拂扫,仙酿和空盏稳稳落在仙童捧着的空盘里,“这是我备的赔罪礼。”

  说完,他冲另一个仙童招了招手,又拿了一壶新酒递给云骇。

  “赔罪?谁敢让你赔罪?美酒配美人,拿来赔罪岂不是辜负了你这夜色。”云骇咕哝着,给自己斟了一杯酒。

  别人都是酒入愁肠,牢骚便出了口。

  云骇喝了三杯,却没说他受了什么挫,只抱怨酒池新酿的酒不如旧年清甜,三杯下肚,他就醉了。

  他举着酒杯,在灵王面前的杯盏上磕了一下,说:“我真羡慕你,不用担心香火冷落,能跟灵台比命长。”

  “我家大人为何要跟灵台比命长。”灵王还没开口,小童子就先纳闷了。

  结果云骇只是哈哈笑着,然后捏了捏小童子的脸,搂着酒壶说:“灵台那些小童子简直像小老头子,一点儿都不如坐春风的可爱机灵。”

  灵王一点不客气:“那是自然,毕竟是我养的童子。”

  小童子揉着脸跑了,结果在门口撞到一双长腿,“哎呦”叫了一声。

  灵王抬了眼,云骇迷迷糊糊也跟着转头,看见了天宿上仙萧免抬了挡纱,站在门边。

  他眸光扫过屋内,最终落在云骇搂着的仙酿上。片刻后,他看向灵王,淡声道:“你揪了我宫府的仙竹叶,留笺贴在童子额上,就是叫我来看这个。”

  云骇当时已经迷糊了,看看左又看看右,哈哈一笑说:“我头一回听见天宿上仙一句话这么多字,真稀奇,长见识了。”

  他又道:“你说的美酒配美人,不会就是天宿大人吧?”

  天宿上仙的脸色顿时变得很精彩。

  他原本都打算走了,忽然又改了主意,就那么两指抬着薄雾似的挡纱,等着听还有什么鬼话。

  ***

  或许是因为当时打岔太多,云骇那句囫囵之语,恐怕连他自己都记不得了。直到数百年后,才重又提起。

  然而当年搂着酒壶哈哈聊笑的人,如今形如鬼魅。当年挑帘而来的天宿上仙,如今只剩一具躯壳分·身,而当年待客的瑶宫主人,连自己是谁都忘得一干二净,独坐春风,却不见灵王。

  “我曾以为,二位是最不用担心生死或是废仙的人,会和灵台、和仙首一样长久,没想到……”

  云骇无声的笑里满是嗤嘲,不知是嘲自己还是嘲别人。

  “你们怎会变成这样呢?”他静了片刻,忽然脖颈轻轻抽动了一下,眼皮下的眼珠轻颤片刻,“啊”了一声,想起什么般说道:“对啊,连仙都都殁了,自然什么仙都做不成了。”

  听到这话,乌行雪眉心一蹙:“你怎么知道仙都殁了?”

  宁怀衫他们紧跟着一愣,道:“对啊。你如何知晓的?”

  云骇被钉在这里,少说也数百年了,那时候仙都可好得很。

  即便这数百年里,他借着“供印”给自己吸纳了不少养分,也借着托梦引诱百姓来此,想破掉镇压大阵。但没有人会跑到这墓穴深处,对着地底下的人讲述如今的世道。

  那他是如何知道,仙都已经殁了的?

  乌行雪扫眼一看,忽然发现深穴边沿石壁上刻着符文,之所以之前没注意,是因为那符文太密太乱了,乍一看根本辨认不出来,以为是震出来的裂纹。

  现在仔细看了,才发现,那符文之所以太密太乱,是因为叠了两层——曾经有一层旧的,后来又盖上了一层新的。

  而那两层符文的笔触,似乎还不太一样,并非出于同一个人。

  如果说旧的符文,是当初花信把云骇深埋于此时留下的……

  那新的呢?

  乌行雪脑中忽然闪过一个猜测。

  他猛地看向藤蔓缠裹的云骇,就听见对方半睁开眼,轻声说:“因为我出去过啊。”

  众人瞬间一惊。

  这句话简简单单,却惊得那几个仙门弟子一身冷汗。

  镇在这里的邪魔居然出去过?!

  他们差点又要摆起剑阵,就听见医梧生忽然开口,嗓音轻恍地问道:“是……二十多年前么?”

  “你是二十多年前出去的么?”

  “你是不是……是不是来了一趟花家?”

  医梧生竭力回想二十多年前,花家接治过的陌生人。那时候大悲谷正是混乱,有太多世人中招,每日来客络绎不绝,几乎踩塌了花家的门槛。

  如果那些人之中,混着这位邪魔,那他和花照亭脖颈后无故出现的供印,便能解释了……

  “可你为何能出来?!”

  云骇却答非所问,说:“我去过不止一趟花家。”

  话音落下的瞬间,捆缚着他的那些藤蔓突然疯涨,像是活了一般,带着暴戾风声,猛地朝众人击打而去。

  仙门弟子一剑刺穿藤蔓,就见更多的邪气从茎内溢出来,源源不断!

  他突然爆发,弄得大多数人措手不及。

  好在萧复暄那柄长剑还未入鞘,只见金光如浩瀚水波一般极速荡开。所过之处,藤蔓俱毁!

  在漫天断藤和邪气中,免字剑尖直贯而下,在即将钉穿云骇心脏时又骤然停止。

  那一刻,整个墓穴寂静无声。

  众人屏息半晌,听见萧复暄低沉的嗓音响起:“既然出去了,又何必回来。”

  众人愣了一下,纷纷反应过来。

  是啊,既然都出去过,为何又要回来?你处心积虑,做了那么多,不就是为了挣脱镇压,重见天日么?

  他们又后知后觉地意识到,刚刚云骇的突然暴起,比起杀招,更像是强弩之末。明知萧复暄在场的情况下,那样的暴起除了换来致命一击,不会有第二种结果。

  他图什么……

  就听云骇沙哑的嗓音道:“我跟灵王是旧友,跟天宿大人交情不算深,不要总在临阵之时,念那些不必要的旧情。”

  他说着,身上的藤蔓突然缠上萧复暄的剑,一边因为承受不住仙气不断爆裂,一边拖拽着剑刃,狠狠往下——

  就听噗嗤一声。

  仙剑贯穿心脏的时候,凉意惊人。让他又想起了数百年前大悲谷青灰色的天……

  花信的剑,剑柄上盘着桃枝纹,没这么凉。

  他不知道,当年本该毙命的一剑,为何还有转圜余地。他同样不知道,在他沉入长眠时,花信做了什么。

  他只知道,某一天他就像梦中惊醒一般,忽然睁开了眼,发现自己身上缠满了东西,头顶不见日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