畸形弥合 第59章

作者:浑俗和光 标签: 玄幻灵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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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水很冷,可是巫渊好像失去了感知温度的能力,水波层层,有水扑到了他的脸上,将他的泪水一并带走了。他不知道已经喝了多少口易水河中冰冷的裹着沙粒的水,努力划动着胳膊。

  其实他对温度的感知力早就十分薄弱了,就算是在最冷的冬天,他只穿一件单薄的大衣,也不会觉得有多冷;在每一年的夏天他都穿着长长的裤子,将自己的秘密掩盖起来,也不会觉得热。他早就习惯了和这个世界的格格不入,也只有季君昱整天追在他的身后,生怕把他冻着了。

  这不知是进化还是退化的能力让他更加麻木,甚至无法正常感知这个世界。

  他的腿被冰冷的水冻得有些僵硬,右腿的膝盖在隐隐作痛。冷水有很大风险会导致腿部抽筋,许多溺亡的人都曾遭遇过此,他努力活动着健全的右腿,不停喊着“季君昱!”

  水面仍在不停波动,但巫渊却没看见季君昱的身影。

  单是在陆地上用义肢行走,巫渊已经可以和正常人一样,但在水下对肢体的协调性和灵活度要求更高,一不小心就会耗光力气。

  “季君昱!”巫渊抹掉脸上的水花,一张口呼叫,就被灌了满嘴的水。他闭着气向下沉去,勉强睁开眼睛朝周围看去,浑浊的水中隐隐有气泡冒出,飘荡的沙石朝着他的眼球袭来,异物感让他不得不闭上了眼。

  季君昱猛地从水下探出了头,爆发出剧烈的咳嗽,眼泪一个劲儿往外冒,手脚并用地胡乱挣扎着,一时之间难以保持身体的平衡,险些朝后倒去,扎进水中。

  巫渊眼疾手快,将他拉直了过来,和自己撞在了一起。

  季君昱睁开眼睛,隐约看见巫渊泪如雨下。巫渊就这样紧紧握着他的手,将他一点点朝着岸边拉去。他们的手都在颤抖,互相交换着冰冷的体温。

  季君昱在沉入水中的时候,下意识深吸了一口气,在失重的状态下狠狠砸入水面。驾驶员直接被水压砸的昏了过去,脑袋磕到了窗户的边沿。落水时驾驶位被压在了下面,直接和水面亲密接触,而副驾驶得到了一个缓冲的力量,他得益于此,不然如今昏迷的也要有他一个。

  季君昱眼见水从窗户里极速涌进,快要将驾驶室充满了。他匆忙解开了身上的安全带,又狠狠晃了晃驾驶室的兄弟,咬咬牙,转过了身去。

  他无法将驾驶员晃醒,肺里的空气已经不够用了。窒息感一步步朝着他逼近,水压和极度的紧张感快要让他粉身碎骨。

  他努力不让自己昏迷过去,耳边的水声吞没了巫渊的呼唤,他只能一遍遍听着心脏最深处的震荡,在精疲力竭之前,将脑袋探出了水面。

  新鲜空气夹杂着水花,朝着他的口鼻一起涌来,就在这时,一双有力的手将他紧紧拉住,瞬间将他拉离了死亡的边缘。

  他永远忘不了那个眼神,于绝望中展开的一株名为爱意的曼珠沙华。带着淬毒的深情,怀揣着同归于尽的想法,那双琥珀色的眼睛里,遍布着血丝。

  他们慢慢朝着岸边划去,谁都没有说话,只有巫渊断断续续的哽咽声,夹杂在阵阵微风中。湿透的衣服紧紧贴在身上,肌肉止不住地颤栗,寒冷好像穿过了皮肉,朝着他们的骨头袭来。

  救援队的人来了,岸边变得喧闹了起来,救援船只下了水,激起了阵阵浪花。有装备齐全的人跳进了水里,有条不紊地朝着季君昱的方向赶来。季君昱回头看着背后,驾驶位置上的那位兄弟,还是没能出现在那片水面。

  安静的,好像没了生命的气息。

  “把他,拉走。”巫渊的声音都在发抖,将季君昱的手交给救援队的人,自己却一点点在下沉。

  巫渊的手都冻成了紫色,指尖早已没了知觉,牙齿在不停打着颤。不知道是不是忽然放松下来的缘故,他好像没了力气再跟着他们向前游去,浑身卸下了力气,水慢慢没过了他的胸膛,朝着他的口鼻袭去。

  水压快把他肺里的空气全部挤压出去了,他却慢慢将眼睛闭了起来,双手停止了划动。

  意识逐渐在涣散,眯成了一条缝的眼睛隐约看到了岸边人群的躁动,罗晏也跳了下来,张着嘴好像在对他说着什么话。

  那么急切。

  耳鸣声管穿了他的脑子,好像是巨大的轰鸣声,又好像是刺耳的尖锐哨声。

  “巫渊!”季君昱伸手去拉巫渊,身子朝着前面一斜,也跟着埋进了水里,手却拉了个空,指尖从他的衣服布料蹭过。季君昱的心一瞬间揪在了一起,当即要甩开求援人员的手,钻下水去找巫渊。

  罗晏已经游到了季君昱的身边,“你先上去,我拉住他了!”他勉勉强强捏住了巫渊的手指,吃力地向上扯着,却反而被巫渊沉重的身体往下一带,差点松开了手,还是船上的救援队又下水协助,几个人才把已经昏迷过去巫渊拉上了船。

  他紧紧闭着眼,好像连呼吸都浅的快要感受不到。

  看着救援人员不停按压着他的胸膛,直到那时候罗晏才第一次明白,为什么季君昱会用“玻璃花”来形容巫渊。他的脸色苍白,这样静静躺在船上,任人摆弄,就好像是一朵毫无生命气息的、用玻璃制成的花朵,精致异常,却十分易碎。

  那时候季君昱叼着一根烟,却没点燃,看着罗晏忽然笑了出来:“要是你是一朵臭烘烘的霸王花,那巫渊就是一朵玻璃花,得好好插进我们家的花瓶里,供着。”

  岸上的庞宇急得眼泪快要砸出来了,一个劲儿地转着圈。

  季君昱被巨大的浴巾裹住,热水袋被塞进了他的怀里。不知道是谁抱来了毯子,披在了他的身上。他就坐在岸边,眼神却不住朝着水中的救援船看去。身上的血就像是被抽干了一样,魂魄随着巫渊到了那条船上,久久无法回神。

  他甚至没了心思去想这次疯狂的撞车行动,没心思去思考程冬声嘶力竭喊出的那句话。瞬间空白了的脑袋里隐隐写着一个疑问:巫渊怎么能就这样跳下来了呢?

  分明当时他在水里,却好像看到了巫渊崩溃的表情,和奋不顾身的纵身一跃。

  他用浴巾将脸上的水痕擦干净,听着救护车的声音由远及近,有人抬着担架跑了过来。他有点恍惚,好像在问旁边的人,又好像在问自己:“巫渊还好吗?兄弟们……还活着吗?”

  却没人回答。

  庞宇张了张嘴,却只喊出了一声“副队。”

  依然昏迷着的巫渊被抬上了救护车,被白大褂簇拥着,噪杂的声音伴随着慌乱的叫喊,有人说:“又救上来了一个!”,欢呼声好像更高了。

  季君昱的头疼的快要裂开,他被人搀扶着站起来,一并送进了救护车里。他回头,看见是庞宇那张苦瓜脸,庞宇好像在憋着眼泪,说到:“副队,你先去医院,我和四季姐说过了,她马上就到医院照顾你。我得在这里等着队长,等着大家。”

  季君昱拍拍庞宇的肩膀,挤出了一个笑。他一瘸一拐地弓着腰上了车,坐在了巫渊的身旁,慢慢握住了这人冰凉的手。他低垂着头,眼泪瞬间就失了控,巫渊的纵身一跃,猛得就和季冬愿当年的放开手重叠在了一起,遍地的鲜红血液之中,玫瑰花瓣被浸透,被侵蚀,被浪水一遍遍洗涤。

  “他没事的。”旁边的小护士开了口。

  季君昱抬头,对上了小姑娘坚定的目光。只见她又点了点头,对着季君昱笑了笑,说道:“他没事的,你不要担心。”

  “好。”季君昱抹干净自己不争气的眼泪,牵着巫渊的手却依然没有放开。

  巫渊的鞋子都掉了,一只还勉勉强强勾在左脚上,另一只早就不知道被水冲去了哪里,不见了踪迹。季君昱轻轻将他左脚上的鞋子也脱下,放在了一边,白色的袜子被水完全浸湿,隐隐有些发灰。

  季君昱的手猛然怔住了,巫渊左腿裤角微微掀起的地方,露出了一点银色的金属色泽。在水中的一番挣扎之下,巫渊的袜子有所脱落,裤子和袜子的衔接处,露出了一条一指宽的缝隙,而那缝隙之中,不是皮肉,而是机械,带着极度的违和感,出现在这里。

  就像是……假肢。

  季君昱瞬间感觉有些天旋地转,冰冷和窒息感朝着他涌来。他用力裹紧了毯子,那只手抖了又抖,却怎么也狠不下心去掀开巫渊的裤子。一个呼之欲出的答案就哽在季君昱的喉间,要将他所有的自欺欺人一并击碎。

  路上的车子自动让路,为救护车腾出一条生命之路。鸣着笛的救护车闯过闪烁的红灯,飞驰在这条通往医院的路上。

  季君昱瘫坐在地上,用手捂住眼睛,失声痛哭了起来。他的肩膀不住耸动着,牙齿紧紧咬着身上裹着的浴巾,忍着不去嚎啕,缺氧的感觉逐渐占领了他的大脑。恍惚间,他看见了他们的第一次见面。

  和之后每一个有所预谋的相见。

  巫渊看向他的眼神。

  巫渊的哭。

  巫渊的笑。

  巫渊的表白。

  巫渊的……永远穿着的袜子、无底线的包容、没来由的爱。

  “冬愿。”季君昱没有哭得惊天动地,甚至没有发出一丝声响。他的心中不断喊着这个名字,一遍一遍,试图去弥补自己的迟钝和自我欺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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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掉马啦!掉马啦!掉马啦!!

第85章 哭泣

  高跟鞋敲击地板的声音从远处猛得传来,节奏急促而短暂,像是被什么东西追逐着,片刻不停。许四季跑得很快,脚趾被高跟鞋狠狠挤压着,疼痛感徐徐从脚趾尖传来,却根本影响不了这人的奔跑。

  她的包掉到了胳膊肘处,根本没了心思去调整,只是咬着牙转了个弯,从走廊那端赶来。她的眼妆被泪水冲掉了些许,眼线被晕成了黑乎乎的阴影,笼罩在她的眼圈上,看起来十分滑稽。

  她接到庞宇电话的时候,正和朋友在街上逛着,放空了自己,漫无目的地走着,试图将这段时间发生的各种事情都抛到脑袋后面。她听着那边庞宇的哭腔,喊出来的话有些口齿不清,但她还是瞬间定在了原地,像是一道惊雷直接劈到了她的头顶,撕扯着她的根根发丝,眼泪瞬间就掉了下来。

  她甚至没时间和朋友交代一声,抹着眼泪就赶紧往医院赶。

  她不是一个迷信的人,可是在出租车上焦急的那些时间里,她一遍一遍央求着她知道的所有神明上帝,只要他们能平安活着。所谓求神拜佛,或许也就像她现在一样,求个安心和能够去面对未知结果的勇气罢了。

  她的脚步放缓了,每一步都重重踩在医院的地板砖上,发出沉闷而响亮的“哒哒”声。而季君昱就坐在抢救室门外的长椅上,一声不吭。他的头发依旧湿漉漉的,带着春日稍凉的水汽,将发丝凝结成了一片又一片。

  他好像在想什么事,想得出神,眼睛直愣愣往前看着,嘴巴抿得很紧,连呼吸也悄悄屏住了一般。

  “小昱。”许四季站在他的面前,眼泪瞬间又止不住了,一个劲儿往外冒,声音里都带着抑制不住的哭腔,“你没事就好,你没事就好。你吓死我了你知不知道啊,我还以为……”

  她忽得放声大哭了起来,方才浓重的恐惧不断在她的心脏中发酵扩散,快要将她生生扼死。她缓缓蹲在地上,用袖子胡乱蹭着自己的脸。

  “没事的,”季君昱这才被从胡思乱想中拉了回来,看着眼前把自己的脸蛋抹成了小花猫的女孩,声音温柔,“我这么厉害,哪能那么轻易就出事。”

  他揉了揉女孩的头发,轻轻将女孩拉进了自己的怀抱,拍了拍许四季不断颤抖着的后背。

  急救室的灯光还亮着,林运捏着手机,走到了季君昱的身边,看着哭成泪人的许四季,轻轻叹了口气。

  “你来了。”季君昱看着风尘仆仆的林运,挤出了个疲惫的笑。

  林运指了指手机,顺手把许四季从地上提了起来,让这人靠在自己身上接着哭,“四季给我打电话,哭得凄惨,我都以为你快不行了。”

  直到这时候,林运其实才勉强松了一口气,慌乱感慢慢从心头散开了些,说不担心是假的。

  许四季瞬间抬起了头,哽咽着“呸”了三声,一脸严肃地说道:“童言无忌,童言无忌——你会不会说话啊!”她狠狠剜了一眼林运,抽抽搭搭地又擦了一把眼泪。

  “巫渊呢?”林运让许四季坐在长椅上,他看着急救室紧闭着的屋子,那颗心忍不住又提了起来。

  先前许四季对季君昱太过紧张,以至于现在放松下来之后,居然把巫渊这人给抛到了脑后,这时候才心里咯噔一下,猛得站了起来,哆哆嗦嗦问到:“巫渊——怎么了?”

  “他为了救我,跳进了河里,现在还在急救室里。”季君昱低着头,淡淡说道。

  许四季一愣,刚刚止住的泪意又忍不住往外涌,居然“哇”地一声哭了出来,扑到林运的怀里嚎啕大哭。林运无奈地拍着这人的背,帮她顺着这止不住的哭嗝。

  季君昱闭上了眼睛,听着许四季的哭声萦绕在耳畔,眼前闪过的画面却全都是关于巫渊的,或者说,关于季冬愿的。不是悲伤,好像都带着淡淡的欢喜,让他一遍又一遍细细回味。

  原来第一次绑架自己的时候,这小子就打定了这种主意,言语之间的调戏不够,还要对自己动手动脚,还说出那种要报仇的屁话来骗他,让他一遍遍陷入担惊受怕——谁报仇会把自己献给了自己的仇人,用爱和宠溺堆砌成对待仇人的牢笼。

  还有那一袋子的零食,他小时候说过想吃小卖铺里最贵的零食,但是捏着的那两角钱,根本买不到什么。原来这些季冬愿也都记下了,就算变成了巫渊,也要一点一点满足他曾经的愿望。

  这样的话,那个没有名字也没有照片的坟墓,原来是他们两个的妈妈。季君昱哽咽着,嘴角却是带着笑的,他心里忍不住去想,杨园在听见自己那些话的时候,是要多着急啊——小儿子把大儿子拐了去,大儿子却还傻乎乎地跟着人家跑了。

  他记得巫渊经常看着自己的眼神,那里面的爱意浓稠,夹杂着同等份的不舍与眷恋。

  这端名为爱意的杠杆尽头,是同等重量的双向奔赴。他从来不是孤身一人,季冬愿一直都在爱着他,跨越了千山万水,也要回到他的身边。

  他知道巫渊的路走的有多么举步维艰,也深知自己当时所谓的稀里糊涂和巫渊在一起,不过是顺水推舟应了自己的想法。

  他爱这个人,他也爱季冬愿。两份不同的爱意最终交融在了一起,从此季君昱这一整颗心,都被这个贪心的人霸占了去。

  急救室的门打开了。

  那是一个鲜活的、脆弱的巫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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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君昱。”罗晏推开了病房的门,轻轻唤了一声。

  季君昱换上了干燥温暖的衣服,坐在病床的旁边,正紧紧握着巫渊的手。而巫渊闭着眼睛,像是睡着了,睡得很踏实,呼吸之间胸膛不断起伏着,脸色也恢复了些红润。

  “老罗,你怎么还赶来了。”季君昱轻声说着话,却没有将巫渊的手放开。

  罗晏抿着嘴唇,将门慢慢关上了。他没有回答,而是慢慢走到了季君昱跟前,问了句:“巫渊没事了吧?”

  季君昱点点头,看向巫渊的眼神十分柔和,藏着明显的爱意,简直要将这人包裹起来了。

  “他醒过了一次,刚刚才又睡着。”

  罗晏看着季君昱撸起的手臂上密密麻麻的细碎伤口,轻轻叹了口气。季君昱这一遭受的伤并不轻,胳膊不知被水里的什么东西划伤了很多,处,全是稀碎的破了皮的伤口,泛着红肉芽;他的后背则是被淤青布满了,强烈的撞击险些将他的一块脊椎骨震得错位,稍微一动弹,就疼的不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