伥鬼 第140章

作者:银渔 标签: 玄幻灵异

  后来,南离不需要一遍遍翻了,因为乾坤袋失去了法力,又渐渐腐朽了。

  月绡的衣物和帕子是最先褪色的,太阴之力凝聚的东西在太阳里存续不了太久。香囊渐渐失去了味道,南离贴着鼻尖好一阵,也嗅不到一丝一毫香气。最后,他什么也没有了。

  再然后,南离连刻下划痕都忘记了。

  在乾坤袋中的书本被腐朽殆尽之前,他将其中的内容刻在石头上。南离从前每天都会读一遍,尽量让自己不要磨灭得太快。

  可那字迹在如今的南离眼中已经成为一团怪异的符号,他的一切渐渐瓦解,再也维系不住人形。南离变成了一头巨大的白狼,两条山峦般的尾巴环绕着整个太阳。

  它将脑袋枕在爪子上,一动不动。

  狼什么都忘了,却不想忘记逄风。可逄风还是从狼的头脑里溜走了。到最后,狼连自己的名字都忘了,只记得它要等一个人,却忘了他是谁。

  每当黄昏,它就会对月亮长嚎,而狼也不知自己为何会这么做。它有时候会撕扯自己的尾巴,狼的尾巴尖有一簇金白的火焰,它觉得很眼熟,却再也想不起来它像什么了。

  它只记得,它有一个主人,主人让它乖乖地等他,狼很听话,它要一直等它的主人。

  狼巨大的身躯日复一日地缩小了,太阳里只剩下一头雪白的小狼,卧在冰冷的岩石上,静静地等着主人带它回家。

  偶尔有岩浆溅落的声音,狼的耳朵便会迅速地竖起来,碧绿的眼中充满喜悦,可那喜悦也很快被失落覆盖。

  小狼枕着尾巴,再次进入了梦乡。

  而与远隔万里的月亮也是如此。不同的是,逄风遗忘得更慢些。

  从前,他也并非未经历过磨灭。他以为自己已经能很平静地应对这件事。可唯独这次,逄风却不想忘记。

  他不想忘记狼。

  可太阴阵眼是无情的,它无情的碾碎他的情感与记忆,将一切碾碎成尘。

  逆魄与蔽日陪了逄风五百年,最终也抵御不住侵袭,回到了辰白二星之中。

  和南离一样,唯有日月交替,逄风才能隐约望见太阳,望见太阳卧着的孤独的狼影。他听见狼在嚎叫,声音凄美、悠长。

  逄风抬起手,银蓝的神辉光芒在掌心凝聚,向太阴阵眼刺去。

  神芒自然是触到阵眼便消散了。

  逄风阖眸苦笑,没想到他竟也有生出反抗之心的那么一日。

  他的视线投向凡间,如今的长夜已然欣欣向荣。灵魂劣化并没有波及长夜,修士陆续化了骸,反而让长夜愈发繁荣。

  天道说过,灵魂劣化只会侵染原本就被欲望控制的灵魂,若心存正念,它也不会发生。

  可这些,渐渐与他无关了。

  逄风每天都会用指尖摩挲自己的耳坠。他能察觉得到,自己好不容易被南离养出的喜好渐渐开始消失了,可他不在乎这些,唯独不愿忘记南离,忘记那滚烫的怀抱与亲吻。

  他将焰花放在心口。狼不记得他了,火焰却再也没有灼伤过他。

  逄风蜷缩在太阴阵眼里,望向黄昏落日里那一轮小小的狼影。

第231章 结局·终

  唐倚雪坐化了。

  她本有机会飞升,却并没有去天界。她的道在凡间,飞升反而与道不合。她在凡间收留了众多孤女,成立宗门,至今已有数百年。

  她听见耳畔悲切的哭泣:“师祖……”

  唐倚雪的内心反而无比平静,在哭泣声中,她的魂魄脱离躯体,不断下沉、下沉。可坠落中,反而见到了一线曙光。

  是一轮散发白芒的光相,宝相庄严之人的声音在她面前响起:“菩提,你回来了。”

  佛陀手持念珠:“你觉得,人是什么?”

  唐倚雪在看到他的一刻,便仿佛明晓了什么:“弟子认为,人只是人,七情六欲也只是欲望。它不分善恶,只是和流云溪水无二的一种事物而已。”

  她说:“人并非指人族,我认为它指的是情欲完备的生灵。譬如妖通情欲,同样也成为了人。有人因欲毁灭,也有人因欲而生。剜去情欲是无用的,唯有与情同生,才方为人。”

  佛陀:“这就是你的答复么?”

  唐倚雪:“是。”

  “那就回来罢。”佛陀捻动缺位的念珠,一指点出,唐倚雪的魂魄显化出本相,原是一颗泪迹斑斑的白玉菩提。

  佛陀闭目:“菩提,你于凡间集了众生愿心,能发一愿,你是否有所遗憾之事?”

  唐倚雪道:“弟子已经想好。”

  仙路接续的第八百年,太山君久违地离开幽冥,前往望舒宫。逄风依然被束缚在太阴阵眼里,身形越来越虚幻。

  太山君系了逍遥巾,依然是那青衣书生的打扮:“风兄,好久不见。”

  逄风墨色的眼珠盯了他一会,过了许久才道:“……谢兄。”

  太山君叹道:“许久不见,你竟已成这幅模样。”他从袖中取出一只小杯,手腕一晃酒便已经酌满:“喝酒么?”

  逄风自然是喝不成的,谢玟昀便自顾自地酌酒喝了起来:“风兄,你就不好奇外面变成什么样了么?”

  他说:“你的故友旧识,九阙或是长夜……你不想知道他们怎么样了么?”

  逄风思索了一会,摇了摇头。

  “难办,”太山君摇头,“幽荧上神心中不会真的只有天地苍生罢?风兄,你就没有什么未了之事?”

  逄风默然许久,才沙哑开口,声音压抑着汹涌的情绪:“我想见他。”

  他知道凡间故友旧识身畔都有知己相伴,即便飞升也不会孤独。可太阳里的南离却是孤独的,他只有他。

  太山君饮尽酒:“风兄,你知不知道愿心是什么?”

  逄风不语。

  他自顾自地解释道:“愿心是众生愿力的聚集,是三界最神奇的事物。唯有实现众生的发愿,才能获取愿心,而愿心积攒,同样也可以发一次宏愿。”

  谢玟昀云淡风轻道:“而断阴阳事的太山君,恰恰是最容易获得愿心的神职。我留着这东西没用,这机会便留给风兄了。”

  太山君伸了个懒腰:“风兄,这太山君的神职,我早就干腻了,我本来也是被人强征过来的长工,糊涂替人白干了这么多年。如今我弟子已能接我的班,也该卸职返乡了。”

  蒙眼白绢下的那双风流的桃花眸眨了眨,太山君道:“风兄,我要先与你说好,愿心并不是无所不能的,它只能实现些意想不到的事,愿心最多可以给你们凡人的一生,也就是一百年。百年一过,你们还要回到阵眼。”

  一百年,对修士而言不过是稍长一些的岁月,对仙神更是弹指一挥间。

  逄风却笑了:“一百年,足够了。”

  太山君对他一拱手,起身离开了太阴阵眼。凡间此时已然入秋,凉丝丝的秋雨打在他的官衣,沁凉。

  谢玟昀自从成了太山君,已经许久没来凡间了。如今他静静伫立在雨中,仿佛自己只是一名过路的书生。

  已经几千年了啊……

  他很少去追忆往昔,如今站在江边,谢玟昀久违地陷入了回忆中去。

  –

  魂魄飘飘悠悠离开躯体的那一刻,谢玟昀便知道自己又死了。

  他这次依然是时运不济,站错了队。他辅佐的二皇子倒台,新皇即位没几年,就找了个缘由将他一贬再贬,在瘴气横生的湿热之地,谢玟昀很快染上疫病,一命归天。

  实际上,他也不曾有过一次时来运转。谢玟昀投胎了数次,家室不一,次次权臣,却没有一次得以善终。

  谢玟昀的魂魄盘着腿,在京城上方掰着手指。他的老师陈博士在朝堂哭得泣不成声,他想,这是第几次了?

  第一世,他被先帝托孤,殚精竭虑辅佐幼帝。结果幼帝长大之后,因他一句玩笑起了疑心,将他下了狱。谢玟昀生性放荡不羁,从前做太傅的时候也喜欢与幼帝开玩笑,只是伴君如伴虎,人变了而已。

  第二世,他生于村野之地,上书自荐。谢玟昀伶牙俐齿,很会讨皇帝欢心。可皇帝始终不将他的想法当回事,只喜欢他写诗作文。终其一生,也只混个不大不小的官职。

  ……

  到现在,已经是第六世了。

  谢玟昀的魂魄晃晃荡荡来到幽冥时,见诸鬼魂撕咬,焦头烂额的鬼差粗鲁地将它们扔进油锅,却无人听从。往生河更是挤满了缺胳膊少腿的鬼魂,胎都投不成。

  谢玟昀皱着眉头:“这太山府,可真是沧海横流。”

  旁边一人问他:“哦?若你掌管幽冥,该当如何?”

  谢大学士正是满心郁结,顿时对那人滔滔不绝了足足三个时辰。那人频频点头,对他的想法赞叹不已。口干舌燥的谢玟昀愈发兴奋,以为终于逢了知音。

  他打量起这位知音,这人一身玄赤官服,上绣麒麟巨蟒,贵气非凡,唯有眼前蒙了层白绢布。谢玟昀有些惋惜——好不容易逢了位知音,知音却目不能视。

  下一刻,“知音”懒洋洋开口:“小家伙,本君名为‘冥’,是幽冥诞出的神,和你们口中的天道是兄弟。本君对你的想法很感兴趣,和本君一同回太山府罢。”

  尽管谢玟昀能言善辩,此时也傻了眼——他虽然只是个凡人,却也知道轻重。这举动无疑是太岁头上动土,拔老虎胡子。

  他正胡思乱想着自己将会受到怎样的厉刑,冥却将他领到虚无中一处悬浮的案台前:“将你的想法写下来。”

  谢玟昀懵了:“神君,您不杀我?”

  冥摸着下巴:“本君为何要杀你?本君初到幽冥,正愁无人用,我看过你的命簿,六世贤臣,正好为幽冥所用。从今天起,你便是本君的判官,为本君管理幽冥。若是想要什么,和本君说便是。”

  谢玟昀就这样糊里糊涂成了太山府的判官。对一个人臣来说,人生之幸莫过于得遇贤主。冥并不一定算是贤主,可他却无条件支持着谢玟昀一些几乎算是大胆的想法,任他在幽冥大刀阔斧地变法。

  冥和谢玟昀都是生性不羁之辈,很快玩在一处。他们并不像是一对君臣,倒亦师亦友。谢玟昀尽心尽力治理幽冥,冥则放手让他施行那些大多数人眼里的胡闹之举。可偏偏在谢玟昀的手中,幽冥渐渐变得井井有序。

  谢玟昀有一次问冥:“神君,你为何以绢布蒙眼?”

  冥淡淡道:“本君没有眼睛。本君和那弟弟生而残缺,冥生而无目,昭生而无情。”

  他又道:“小判官,虽然我没有眼睛,却也能看出,你有一双好眼睛。”

  冥有只爱鸟,名为鸑鷟。谢玟昀总是伸手去逗,它却并不理睬,他倒也不气馁,仍然持之以恒地逗弄它。方入地府为判官的这段日子,是谢玟昀最自在的岁月。

  得遇明主,君臣相亲相信,犹如鱼水,这大抵是所有心怀抱负的人臣所望。谢玟昀虽说洒脱不羁,断事一途却极为公正,从未断错过世事。生前同他有恩怨之人到了幽冥,见案台坐着他,自然战战兢兢。

  可谢玟昀却只是笑笑,问上一句凡间如何了,便秉笔断了生前事,绝不公报私仇。

  可冥一向是恹恹的,就连语气中也透着深深的厌倦。他原以为这只是他的习惯,直到那一日。

  不知从何时起,幽冥中涌现的鬼魂忽然数量暴涨,新生儿却越来越少。幽冥挤满了鬼魂,部分鬼魂甚至异变为无神智的厉鬼,迷失在通往轮回的河流里。

  幽冥好不容易建立的秩序被撕扯得一干二净,厉鬼冲上凡间,以人为食。谢玟昀只是个判官,并没有几分法力。那些日子他熬红了双眼,却未能扭转半分局面。

  后来他才知,那是五神之乱引发的祸端。

  更可怕的是,入了幽冥的魂魄都被某种漆黑的东西所沾染。谢玟昀问过冥,冥只是懒洋洋答一句“灵魂劣化”。

  谢玟昀一日比一日衰弱下去,而冥问他:“小判官,你很累么?”

  他又说:“这样啊。”

  谢玟昀依然坐在案前,批阅一大卷一大卷的卷宗,奋力维系着岌岌可危的秩序。而那日,他回到太山府,却发觉冥不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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