伥鬼 第3章
作者:银渔
门“吱呀”一声开了,瘦弱的身影从门中闪身出来:是个年仅八九岁的姑娘,一身粗布衣打满补丁,却干干净净。她提着盏小小的油灯:“外面风大,进来歇一歇吧。”
逄风急忙用眼神暗示陈二刀,可陈二刀见这姑娘与义女年岁相仿,便挪不开脚步,竟把肚肠塞进腹中若无其事进去了。逄风只得也一同进了屋。
火炕烧得很热,屋子很旧,却很整洁。一位老人盘着腿坐在火炕上,嘴里叽里咕噜念叨着什么。姑娘为他们倒了杯热茶,歉声道:“抱歉……爷爷年纪大了,总说些胡话。”
说是茶,其实不过是些加了干叶子的热水罢了,但也是这个家能拿出最好的东西了。
逄风拿起杯抿了一口,道了声谢。
他是能吃活人吃食的,只不过对身子无用而已。
茅屋麻雀虽小,却五脏俱全,一只陈旧的老铁壶在火上冒着热气,柴火整整齐齐码在角落里。灶旁的土陶碗盛了半碗冷掉的稀粥,一只杂毛土狗在火炉边酣睡着,丝毫不晓得毛已被烧焦了几撮。
狗察觉到有生人来,弓起身张嘴欲吠。小姑娘急忙抱起它,小声道:“这是客人,你安静些。”
狗摇着尾巴回了火炉边的窝。
逄风出神地注视着这场面,他想,自己也许曾是养过狗的。雪白的毛茸茸的一团,躺在手心里。它刚学会走路,四脚还不听使唤,就跌跌撞撞追着他的脚后跟啃咬,尾巴高高竖着,像面小小的旗帜。
他禁不住露出几分笑意,然后晃神间发觉自己很久没有这么轻松地笑过了。
斑驳的墙壁上挂着一只大鸟,这怪鸟有白鹭似的长喙,却有兀鹫的巨翅。它的胸腹被一支羽箭深深穿透,钉死在土墙上。
姑娘见他看着这鸟,解释道:“这是爷爷的猎物……爷爷以前是村里最厉害的猎手。”
她的目光突然黯淡了下来:“……但是那场风灾……奶奶去世后就变成了这样。”
陈二刀想说些什么安慰的话,可嘴唇嗫嚅了几下,终是什么也说不出来。
逄风突然开口:“老人家,这莫不是大风?”
老人浑浊的眼中突然浮现了一点光亮,他缓慢地转过头:“没想到……如今还有识得五灾兆的人,说得不错……确实是大风。”
民间传言有灾兆星,化身为兽,其数为五。而大风正是兆风灾的巨鸟。
逄风垂眸:“……老人家节哀,大风已死,想必日后令妻的悲剧不会再发生了。”
他知道这只是句空洞的安慰。
可老人的情绪却骤然激动了起来,他拼命挥舞着瘦骨嶙峋的手臂,杯子拂落在地发出一声脆响,女孩尖叫起来——
“杀了有什么用!”他声嘶力竭地喊着,“它们还在!它们还在!它们是杀不尽的!”
老人干瘪的拳头攥着,挥向死去的大风,却从火炕上滚落下来。他瘫坐在地上,用枯黄的手捂住脸,孩子似的嚎啕大哭。小姑娘急忙跑到他身边细声安慰着。
逄风和陈二刀合力将老人抬到火炕上,老人裹在被子里,还在呜呜地哭,嘴里呜噜呜噜念叨着:“杀不死的,杀不死的……”
小姑娘找来把破旧的扫帚,小心地清扫着茶杯的碎片。她脸上带着歉意:“实在抱歉,爷爷的病又……”
逄风站起身来:“姑娘不必自责,是我的不是,刺激到了令祖父的心伤。我等是行商人,赶路匆忙,便不叨扰姑娘了。”
陈二刀急忙将一块碎银放在火炕上,憋了半天道:“闺……闺女,看你瘦的,多……多买点好吃的补补。我们俩着急赶路,就先走了。”
他说完,就拉着逄风做贼似的灰溜溜地逃走了。
他们走了很久,直到那豆灯火彻底淹没在夜里。陈二刀才忍不住问:“逄风兄弟,你说这爷俩,以后该怎么办呢?”
逄风沉默不语。
陈二刀又自顾自地叹道:“忙死忙活几十年,不够天上人一顿饭钱。上有五兆天灾,下有皇帝和仙人大老爷的税钱。这日子可怎么过啊……”
“你说他们收了税,怎不开仓救济我们呢,仙人大老爷这般无所不能,为何不动动手指,消除人间的灾祸呢……”
逄风其实想告诉他,修真之人没那么神通广大,可他最后还是一言不发。因为他清楚得很,就算有力为之,天上那些人也决不会去做的。不然有些事,他们早就该做了。
“苦啊……”
一声哀叹被夜色拉得无比漫长。
第4章 登云
它们蜷缩在母亲的皮毛里。
狼崽子们都喜欢待在母亲的腹下,那意味着温暖、乳汁和安全。它是这一窝最壮实的狼崽,些许是因为只有它随了母亲,毛发雪白。小白狼一直是最受宠的,往往吃奶是它吃撑了,才轮到兄弟姐妹。
它们吃足了奶,正在窝里打闹,却突然被提着后颈皮拽出母亲腹下,到了一个陌生的地方。没睁眼的狼崽往往靠着气味认知世界。这里与巢穴不同,有许多新鲜的气味。离开母亲的恐惧很快被对新奇事物的好奇取代,它们不停地嗅着,咿咿呀呀地叫着。
它闻到许多人类的气味。小狼最喜欢的,是一种温醇清淡的香气,这时候它还不知道那叫作栴檀。它本能地爬向香气的源头。一只柔软的手托起了它的肚子。阳光照在身上暖融融的,它舔舔那人的指尖,是香的,它喜欢的味道。
可接下来,这味道却变成了它永远的梦魇。
它听见兄弟姐妹的哀鸣、听见骨头碎裂、血肉四溅的声响。浓郁的血腥味涌入鼻腔,母亲在疯狂地嚎着,用头撞着铁笼。它拼命扭动起来,可那只手像只铁钳,死死钳制住它。
母亲的叫声渐渐弱了下去,它听见阴恻恻的笑声,那人将自己更加用力按向怀里,原本好闻的香气却让它几欲作呕。
那个人的声音很好听,却是漠然的,好像只是死了几只虫豸。
睁开眼……睁开眼!
它不甘心让母亲手足不明不白死去,它要睁开眼,记住那张仇人的脸!
它的眼角被撕裂了,血将瞳仁染得赤红,但它终于如愿以偿看到了那张脸。
南离猝然从梦魇中惊醒,发觉冷汗已经浸透了衣衫,心口的月纹正荧荧发亮。他的耳朵和尾巴又不受控制弹了出来,两条长尾在被褥间绞成一团。
低低的叩门声传来,青鸿提着盏小灯进了门:“——你师姐隔了两间屋,都听见了叫喊,可是旧疾又犯了?”
“只是做了个噩梦而已,”南离的声音低低的,听不出悲喜,“师兄,我又梦到他了。”
青鸿默不作声地叹了一口气,他这捡来的小师弟什么都好,就是心魔难除。隔三差五,总要犯一次疯病。为此他费了许多心思,试了无数副药,可无一生效。
“他站在我面前,说已经把命还给我了,我甚至能闻到他衣袖的味道……”
南离的眼睛闪动着恐惧,只是转瞬就被癫狂取代。
“可他明明还欠我的!还欠我的!我恨他!他别想摆脱我!”
他呼哧呼哧喘着粗气,眼睛已然变成属于狼的兽瞳,在黑夜里闪着绿幽幽的光。青鸿轻轻拍着他的背。过了好一会,南离才稍稍平静下来。
“师兄……我之前的日子,是凭借对他的恨意才支撑自己活下来的。”
“可如今他死了,我竟不知该如何去活,当初若不是师兄和师尊相救,恐怕我早已沦为无智无识的野兽了。”
“他自己死得痛快,却留我经受心魔折磨。连梦中都不肯放过我,”南离眼中光亮全无,似又陷入梦魇,“师兄,剑鞘抽在身上,好疼啊。”
青鸿忍不住厉声喝道:“师弟!从心魔中醒醒罢!那人已死去二百年了!”
……
逄风突然打了个喷嚏。
两日前,他和陈二刀来到了他曾经的匪窝子。结果却人去楼空,连根草也没给留。对脑袋绑裤腰带上的土匪来说,挪窝是常事。官府的人随时可能来抓他们,怎能不狡兔三窟?陈二刀自然心知肚明,只不过心底还是存了一丝侥幸罢了。
这两日间,逄风倒是学会了幻身术,连带着把陈二刀也教会了。幻化容貌的法术对修士来说算不上容易,但是对鬼来说却并非如此。就算是孤魂野鬼,多少也会点幻化的绝活吓唬吓唬人。
逄风调了五官,化成个贵公子模样,兽齿则被他化成个耳坠子。陈二刀还是用自己的脸,只不过体面了许多,不像之前那般血迹斑斑。他充当逄风的家仆。此刻两人离沛县城门,就只有几十丈距离。
突兀。
这是逄风对这座城的第一感觉。
他们一步步走来,满目皆是荒凉景色。偶尔有几个村寨,里面还净是些面黄肌瘦的老人孩子。壮年男女像是凭空蒸发了一般。
可这沛县,却是用青砖砌的城楼,云石铺的大道。简直就差没把“我很有钱”四个字贴到脸上。城门竖了块汉白玉碑,碑上用乌墨题了字:“玉蜩入云鸣霄汉,龙鱼逢水荡沛泽。”
那草书遒劲有力,称得上是铁画银钩、鸾漂凤泊。细细看去更是心惊,这字迹中竟藏着道凌厉剑气!
那剑气端得是锋锐无匹、一往无前。墨迹未干,从横折撇捺中透出的铮铮剑意似要挣破石碑,直指来人。
竟是篇剑谱。
三三两两的人聚在石碑旁,似参悟着什么。其中一人骤然痛呼,他的双眼竟被那剑气刺伤,淌出了血。可那人神态却是激动至极。他顾不上擦血,就向城内奔去。碑畔有老者叹道:“又有人成功了,这下入了剑谷,当一步登天了。”
逄风草草瞄了一眼,就唤陈二刀走了。
剑意中大开大合、一往无前的势头的确深得他心。只不过与他道不合。况且这剑说好听是一腔孤勇,说不好听便是杀敌一千自损八百,道道是全力祭出的杀招,却没给自己留半分余地。敌手和自己,总得有一个人死的。
再者,这剑法属金,至刚至强,天克一切鬼魅。而他不仅是太阴之体,还是鬼。
城门口站着两个官兵,他俩显然靠这职务捞了不少油水——明明毫无修行天赋,却硬生生靠丹药堆上了筑基。只不过根基虚浮,以后怕是无所寸进。
陈二刀走上去,陪笑道:“二位官爷,小弟初来乍到,想打听个事情……”
左边的官兵斜睨了他一眼,见是个没修为的,就伸出两个指头来。陈二刀肉疼地在怀里摸摸索索,掏出两锭银子——这银子还是他掏乱葬岗棺椁得来的,递上去。
那官兵不耐烦的脸色稍稍缓和了些,陈二刀陪笑问道:“官爷,小民是邹地人,六年前战事被征了去。小民家中有一幼女,在从军时竟被那双龙山土匪掳了去。小民实在思念女儿,这些日子没有一天安眠,请问官爷是否知道这双龙山土匪的去处?”
官兵掂量掂量那银子道:“双龙山?我倒是有些印象,莫不是两年前被官府剿的那个寨子?那几个头子死了,其余人多半入了奴籍。”
他见陈二刀脸色越来越差,补充道:“你女儿叫什么?若是加锭金子,倒是能查查。”
陈二刀面色窘迫——若是能寻到女儿的下落,就是割他的肉,他也是心甘情愿的。可那两块银子已经是他最后的存货了。就在他双膝发软又欲下跪时,一只手带着令人安定的重量落在他肩膀上。
逄风走上去,递过去一块黄金。
“他女儿叫陈雯,劳烦二位了。”
其实这也只是个石头变作的障眼法,但对付筑基期绰绰有余了。
“陈雯?你可真是走运。”官兵沾了唾沫的手指在几乎翻烂了的册子移动着,最后停在了一处,“你女儿被仙人大老爷看中,收作徒弟了,如今正在这天上!”
这突如其来的大起大落几乎要把陈二刀击懵了,逄风搀着他,才勉强立着。
官兵啐了一口道:“既然你们有亲眷在焆都,自然是能进这城的,”他不耐烦地摆摆手,“又两个走狗屎运的。”
不远处一群历练归来的小修士歪歪扭扭御着剑飞来,谄媚的笑容顿时挂上了那张脸:“少侠,除妖可是累了?”
逄风看得真切,他对修士毕恭毕敬,却凡人趾高气扬,陈二刀分明有亲眷在焆都,他却毫无忌惮,言语间仍是不屑的。那么便只有一种可能了——
登上天的人啊,大半怕是早就抛弃了这凡间的亲眷。
逄风前脚才踏入城门,就听闻一声厚重的钟声响彻耳畔。随即是灌注灵力的叫喊。
“九阙丹景君、翟禾君到——”
第5章 府君
南离其实很不想接下这个差事。
但那次心魔发作后,师尊说他道心不稳,需去凡间散心。眼下正值早秋,正是每年宗门在凡间招收弟子的时限。这差事历来都是青鸿的,他这次也不过是随师兄走个过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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