伥鬼 第4章

作者:银渔 标签: 玄幻灵异

  重明君有三个徒弟:翟禾君青鸿、琼霜君银翎以及丹景君南离。翟禾君沉稳温和,人情练达,为九阙阙主;琼霜君冷面直言,掌管九阙的宗内事务及刑罚法度;至于他丹景君……大多数时候不是在打架,就是在去打架的路上。

  这也没办法,青鸿整日同仙首宗主们虚与委蛇,且他灵根属木,不善打斗;银翎要坐镇九阙,宗内大小事务已经足够她头疼的了。南离不善交际,就担起了清理的职责。

  焆都鱼龙混杂,时常便有某宗门入了邪途,靠人血魂魄修炼之事。众仙门照例是要出人讨伐的,这便是南离的分内事。但众所周知丹景君脾性怪异。讨伐一事并非替天行道,而是党同伐异、瓜分资源的手段,这是焆都百门不成文的规则。

  但丹景君一向只对邪魔外道出手。他的左眼寄宿旭日之辉,能直视魂光,若是魂光污浊,他自会动手;可若是魂光清澈,他反而会保下那人。

  众仙门对他这行事自然是忿忿的,可九阙身为唯一同人族仙门交好的妖宗,又不得不腆着脸讨好。

  此刻丹景君正坐在九阙的红木马车中,冷脸抱着臂。

  两匹驳在前面拉车——别误会,这其实是九阙的两名弟子,靠给师叔师伯们拉车赚赚外快。他俩也是第一次拉这位传言中脾气不好的师叔祖,此时正战战兢兢,假装自己只是匹马。

  马车晃晃悠悠,南离内心骤然烦躁起来,比起慢吞吞的马车,他更喜欢化作狼身奔跑。

  青鸿为他沏了杯清心的苦茶:“师弟,别板着脸,这人间风光,你当多看看才是。”

  他旁边的内事长老又往角落里缩了缩,生怕惹到了这位小师叔。

  倏忽风起,吹开了马车的珠帘,南离的视线飘忽着,却突然被牢牢钉住了——他似乎看到了一个人,一个绝对不可能再出现的人。

  电光石火间,他来不及多想,便探手死死攥住了那人细白的手腕。

  ……

  逄风和陈二刀进了城,还走出没两步。忽有一辆嵌了松石的马车驶来,拉车的居然是两匹头生独角的驳。

  想必这便是九阙之人了。

  逄风刚欲退避,珠帘中却探出了一只手,死死攥住他的腕子。说来也奇怪,在那只手触碰到肌肤的瞬间,他的颈间青痕突然如同活过来一般,死死勒住他的喉咙。明明是不需要呼吸的鬼,此时却生出了一种溺水似的濒死感。

  他眼前的景象越来越模糊,逄风终于看清了攥着自己的人。

  那人银发碧眸,额间生着赤金血纹。两只狼耳尖尖竖在头顶,不安地抖来抖去。逄风隐约看到,他身后还晃着两条雪白的巨尾。

  好想摸一摸啊。

  他这么想着,眼前彻底黑了下去。

  ……

  他在下沉。

  灵魂在无际的黑暗中似乎失去了知觉,唯一能感受到的便是下沉的失重感。

  逄风不喜欢这失控的感觉,他习惯于将一切牢牢把控在手中。

  或许过了成千上万年,也或许只有一瞬,他眼前忽地柳暗花明,豁然开朗。伸手不见五指的漆黑消失了。他似乎身处仙境,四周莺歌燕舞,鸾凤环绕。不远处有一方小亭,亭中正坐着个书生模样的人,正在石桌写着什么。

  一砚墨,一支笔,一块镇尺,一本簿。

  那书生一身青衣云袍,目若桃花,面如冠玉,但那极好看风流的桃花眼却蒙了层白绢。此时他正坐在石凳上,慵懒逗弄着一只黑鸟。

  逄风原是不认识这人的,可话一脱口就变成了句客客气气的“府君安好,近来可别来无恙?”

  书生,或者说是太山君叹了口气:“风兄啊,你怎又记不得我的名字?”

  逄风:“……”

  这位府君依旧是那副玩世不恭的模样,看来没被鬼上身。

  “府君说笑了,小辈怎敢对您直呼其名?”他绕着亭子走了一圈,“府君这森罗万象,倒是越来越精湛了。”

  “还是这般开不得玩笑,”太山君咕哝着,打了个响指,周遭的景物霎时消散殆尽。空荡荡的天地之间,只剩下散发一圈光晕的石亭子在虚空漂浮着。

  逄风走过去,坐在他对面的石凳上。

  同凡人猜想不同,这位太山君并非仙神,而是位凡间的贤臣。按他自己的话说便是:在人间逍遥自在得很,结果老天妒忌才华,非将他诏去幽冥做官,死了还要打工,惨!

  他天性放荡不羁,却又是个品行极端正的人臣。数次触怒龙颜又能活下来的,满打满算只有他一个。

  回了幽冥,他沉睡间的记忆也开始复苏起来。因此忆起种种同这位府君相处的往事。他的朋友不多,这位府君绝对能算一个。

  太山君扔了判官笔,凑上去道:“风兄,你又欠了我一个人情。这次若不是我,恐怕你那小狗又要发觉了。”

  逄风瞄向他的簿子,上面歪歪扭扭画了一只狗和一个小人,顿时有些无语。

  丁兰尺做镇纸,居然在画这种东西。

  太山君心有余悸地摇了摇头:“不是我说,你那小狗实在太凶了些。一路追到幽冥,就为了咬死你,将你变作他的伥。”

  他抚了抚乌鸟的羽毛,似雀似鸦的鸟儿垂下头,目光沉静:“只是可怜了鸑鷟,尾羽几乎被烧光了。”

  亭外黑雾晃动着,逄风郑重地道了声谢。

  “这次,他险些认出来你,”太山君抬起眼,神色罕见带了几分认真,“我用判官笔和丁兰尺暂改了你的命格,才遮盖了他与你魂魄的连结。但我也只能最后帮你这一次了。”

  他苦笑道:“你知道的……我们这些人生来就活在祂的法度下,这次已经是逾矩了。”

  逄风道:“已是让府君费心了。”

  太山君挥了挥宽衣袖,紫金云气铺设的大道便从亭子蔓延开来。他又恢复了那散漫的模样:“风兄,此次别过,便不知何日再见了。提醒你一句,小心你那条狗罢,比起二百年前,他如今更疯了。”

  “幽冥大梦,回阳间自会忘却,希望风兄下次前来,能记住我的名字。”

  结果他最后的话还没说出口,逄风身影已消失在缥缈的云气中。

  “没良心的,”太山君念叨着,一句传音却飘飘忽忽到了耳畔。

  “这次我欠你的,谢兄。”

  他愣了好久,才自言自语道:“没想到真能记住……这可要了命了。”

  “没准他真有希望,终结这一切罢……”

  他将手放在自己咽喉上。

第6章 丹景

  云桂客栈的老板娘,今日迎来了几个稀客。

  客栈名字取了“一步登云,蟾宫折桂”之意,也算讨个彩头。尽管沛城任何一个铺子,名字都或多或少与登云成仙有关。

  作为凡人,能在鱼龙混杂的沛城开得下去铺子,定非等闲之辈。老板娘从沛城还叫沛县的时候干起,亲历了这沛城的地皮从十几两没人要到千金难换。她丈夫死在风灾里,只剩下孤儿寡母。然而她却是个有生意头脑的人,眼光犀利得很,又爽利大方。云桂多修了几间下人房,专供捉襟见肘的人住,还会提供些简单的吃食。

  这并不是无谓的善举,老板娘精明得很,这对她来说不过是一桩无本万利的买卖。在沛城,哪怕是一条是条泥里钻的泥鳅,也兴许腾云化龙。也多亏了她广交朋友,这孤儿寡母才能从周遭的狼贪虎视中保下这间客栈。

  干了这么多年买卖,她的眼光可谓毒辣,一打眼,就大致明了这四人的身份。

  为首的银发青年怀中揽了个人,急匆匆摔出一丸丹药,便冲她要最贵的客房。那丹药用剔透的白玉葫芦装着,丹气几乎要散溢出来。

  贵客,绝对是贵客。

  老板娘见了太多仙人吹嘘一通,却拿不出钱的窘态。在她眼中,仙人也不过是有了神通的凡人罢了。她又扫了一眼那人怀中的人——脸被遮住了,只露出半截病白的颈,颈上还套着青黑的勒痕。修士与凡人看对眼进而干柴烈火的事情,在沛城并不稀奇。这下她更确认了这人必是个仙人中的纨绔。

  没想到仙人老爷玩得这么大,她暗自嘀咕着。

  剩下两个人就更好认了,一身素净青衣的持扇仙人先是训了那银发青年,又温声向她道歉,央求请他们加价开间客房。话语虽是和煦如风,却带着些不容推拒的意味。

  显然这青衣仙人才是主事的,另一位道君想必是他的师弟。师弟玩大了惹出了祸事,师兄不得不收拾烂摊子。老板娘暗暗想着,麻利地喊小二开了两间上房,又嘱咐送壶补身养气的药汤上去。

  至于陈二刀,老板娘打眼一看,他就是个下仆。

  ……

  逄风迷迷糊糊间看到了一团白绒绒的东西。

  伥鬼本已凉透的血似乎热了起来,在心尖上滚了两圈。大抵是识魂刚刚归体,思绪尚且混沌,他看了好一会,才迟钝地反应过来,那原是个毛绒绒的脑袋。

  他望着,想着,突然就忆起了一些久远的的往事。

  这琐碎旧事即便他记忆无损,想必也不会记得了。可这早该被遗忘的过往此时却纷至沓来,胀满了冷掉的心室。

  狼崽刚满一个月的时候,同小狗几乎没什么差别。它的耳朵还没立起,软趴趴地垂在脑袋上。宫人都把它当成小狗逗弄,几乎没人信它是条狼。

  小狼咿咿呀呀地追着他们咬,乳牙虽不尖,却也咬疼了宫人,于是被狠狠摔在地上。

  它愣是一声没吭,自己舔舐伤腿。直到逄风吹熄烛火的时候,才注意到桌下藏了只瘸腿的小狼。它的腿骨断了,双眼却依旧倔强地闪着荧荧绿光。

  逄风将它抱了回去,用灵力治了伤腿。些许是它实在太痛了,这一夜幼狼并没跑走。而在他枕边睡了过去。它将自己蜷缩成一团,耳朵竖着,稍有点风吹草动都会惊醒。自然逄风这一夜睡得也不算安稳——它在梦中时不时地挣动身子,发出低低的哀鸣。

  逄风醒来时,枕边的白团子已经不在了,只有被褥上的余温证实这并非梦境。

  这是狼唯一一次在他身边入眠,在这之后他也曾以魂契逼迫狼卧在他身边。只是逄风一直知道,狼从未真正睡去。

  他用目光一寸寸描摹过枕边的人。那人银发未束,凌乱散在脑后,几撮碎发在头顶倔强地翘着,一双金绿的眼,瞳仁是纯黑的,像极了砚台中刚化开的松烟墨。

  他从未见过南离化形之后的样子。可此刻心中却升起了一种奇异的悸动感:南离化作人,就应该是这样的。

  见他眼睫翕动,那人慌忙站起了身。逄风这才发现,他已经比自己还要高了。

  这是他的小狗。

  逄风想探手出去,揉一揉那毛绒绒的发顶。可纤细的指却如栖蝶薄薄的羽翅,只微微颤了颤,便垂了下来。

  是啊,他居然忘记了。

  他的小狗,他亲手养大的小狗,比这世上任何一个人都要恨他。

  ……

  南离正手足无措之际,青鸿便提了药汤进来了。他立刻将求救的目光投向师兄。

  老实说,他也没想到事情发展成这样。他起初以为自己见到了逄风,但仔细一看却是个相貌没有半分相似的鬼修。那鬼修显然是被他吓到了,身子一软,竟昏迷了过去。

  大白天都能认错人,心魔显然更重了,他分明跟师尊说了凡间除不了心魔,可师尊偏偏不信!

  眼下人命关天,他们只得先找个客栈将人安顿了下来,又请了无苦斋的医师诊治,答曰:没什么大碍,只是太长时间没吃到阳气,识魂离体了。渡些阳气便好了。

  自己惹出来的烂摊子自然要自己收拾,南离只得为他渡阳气。他是火兽,掌南明焰,阳气自然是极精纯的。可那鬼修挑食得很,他将脖子凑到这人唇边,若是寻常鬼物早就一口咬上去了。可他竟三番五次避开了。最后南离实在没办法了,只得割开手腕,硬灌了些血进去。

  这诡谲尴尬的气氛持续了半晌,直到青鸿开口才结束。

  青鸿道:“小道友可是来沛城参加登云会的?”

  这称呼极为客气了,毕竟青鸿差不多活了五百年了,而逄风看面相不过及冠而已。

  逄风点了点头,他便继续道:“先前是师弟唐突,将你错认作一位故人,南离,快向小道友道歉。”

  南离垂着头:“实在抱歉……一时心急,原没想到会伤了你。”

  客栈的装潢想必是下了血本,雕花柜子都拿朱漆漆过。屋角一只白梅瓶插了支山茶,花蕊素白,花瓣却染了抹浅绯。

  逄风道:“不必赔礼,我能活着,还多亏丹景君相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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