藏明 第58章

作者:叶芫 标签: 玄幻灵异

  这一觉不知睡了多久,再醒来时,窗外月亮在河上投下银色的影子。

  画舫已经到了渡口,在水面上轻轻晃动,带着一点点波浪声。船夫在船头有一搭没一搭地划着浆,唱着一支古老的歌:“芦苇高,芦苇长,芦花似雪雪茫茫......”

  宁辞身上披着他解下的那件斗篷,容炀坐在对面,借着烛火和窗户透进来的微光,看一卷不知从哪儿弄来的竹简。

  “醒了?”容炀抬头看他,放下竹简。

  “什么时辰了?”

  “过了卯正了。”

  宁辞有些吃惊:“这样晚了?你却也不叫我。”

  “叫你做什么,又没有什么急事要做。”容炀唇边带着温柔的笑意,“可是饿了?走吧。”

  申城并未设宵禁,街道上往来行人,手里提着各色的花灯。

  他们仍是去了昨日那家酒肆,容炀还特意又点了一碟粔籹。用了饭,却也没急着回客栈,又去旁边茶楼听说书,竟还有不少的人。宁辞日仄睡了那样长的时间,丝毫不觉得困倦,听那说书人讲些伏羲女娲的故事,倒也颇有趣味。

  只是出楼,他见容炀领的仍不是往客栈的方向,愣了愣,问他:“是不是走错了?”

  容炀摇摇头不答话,宁辞也就不再问,默默跟着他。

  一路慢慢走着,最后在中天楼停下,这是申城最高的一座木楼,能俯瞰整个城池。这个时辰,原应关了,他们到时,却又有人替他们开了门。

  “来这里做什么?看夜景么?”容炀握着他的手腕,踏着木阶走到楼顶,宁辞倚着栏杆往下看了一眼,这个点,许多人家都睡了,城中虽还有些酒肆茶馆开着,灯光在黑夜中却也不明显了,城中还是暗。

  容炀仍是微笑着,宁辞也不由得笑起来:“到底在卖什么关子?”

  他正纳闷,却见一道银光照过天际,刹那间,天星尽摇,无数星落如瀑,光影那样亮,将暗夜映得如同白昼一般。

  “子正了。”容炀在他身侧道,“现下已是岁除,你也十六了。十六成丁,往后便算是大人。”

  宁辞这两日心绪不宁,都忘了是自己生辰。

  天边万千星子划过,容炀温声道:“我曾在山下听过一个传说,星落之时许的愿定然会实现。你十六生辰,我也不知还能给你什么,但这个,总是能办到。宁辞,今夜所有这些星星,都是给你的,我只盼这真的能让你平安顺遂,一生得偿所愿。”

  容炀声音淡淡,宁辞却只觉万千情绪涌上心间。

  他没有答话,转过头静静地看着容炀,看远处星光在他脸上投下深浅不一的阴影,他仿佛从未这样细致地看过他,以至于这张熟悉的脸,似乎变得陌生了起来。

  他觉得自己的魂魄被抽离了出来,与那万千星子悬在一起,看着容炀,也看着注视容炀的自己。

  宁辞在那瞬间明了了,他知道自己的反复无常是为了什么。

  佛和道度不了他,皇天与神明度不了他,山河广漠,天地辽远,苍穹有数万星子,凡界有三千红尘,世间却唯有一个容炀能度他。

第89章

  宁辞又回到了那个巷子里,他觉得自己似乎走错了,但也不担心,因为知道容炀定会在身后跟着他。

  巷子窄而昏暗,只有两旁酒肆从墙头上透过来的微微烛火。宁辞似乎带着一点气恼,一路走得飞快,等察觉到那古怪的声音时,已经到了巷子深处。

  那是衣料摩擦的声音,压抑的喘息声,男子低低的笑声......是笑声么?或是在哭?宁辞分辨不清。他忽然发现原本应该跟着自己的容炀不见了,宁辞有点慌起来,他想自己应该去找容炀,却又看见不远处的巷子里有两个纠缠的人影。

  他们在干什么?痛苦而又欢愉。容炀呢,容炀又去了哪里?

  宁辞不由自主地向那两个人影走近......其中一人似乎察觉到了他的步伐,抬起头来看他。宁辞被吓得退后一步,月光清晰映出他的面庞,是容炀。

  他衣衫不整,露出白皙的半个胸膛,上面带着一点汗珠。他怀里半搂着一个人,一个男人。他们下半身纠缠在一起,那个男人的手臂还挂在容炀的脖子上。

  你怎么在这里,宁辞诧异而又莫名愤怒地问容炀,这人是谁?

  容炀笑了,道,是你啊。

  那男人转过头来,宁辞看见了自己的脸。

  宁辞怔住了,像被钉在了原地,那男人的目光,却只是从他身上淡淡扫过,又笑着去看容炀。

  容炀一只手握着他的腰,顺着他的腰线滑过,另一只手贴着他的脸,用拇指轻轻摩挲着他的下颌,然后那个男人,或者说是他自己,慢慢贴过去,吻住了容炀的唇......

  宁辞猛地惊醒坐了起来,这是贪狼殿的内殿,他们已经回来了。

  他的心脏突突地跳个不停,喉结上下动了动,一头的冷汗。

  这样大的动静,容炀亦醒了,虽然还有些迷糊仍是温声问他:“做噩梦了?”

  宁辞倒宁愿那是一个噩梦,或者那本就是一个噩梦,他以前并不知道,自己心底深处的念头,原来是恶的。

  他含糊地应了一声,躺下去,闷闷地叫了声哥哥。

  容炀探过手来,仍像幼时一样拍着他的背:“睡罢,没事,哥哥在这儿......”

  宁辞没有再说话,只觉容炀掌心的温度烫得惊人,仿佛可以将自己的魂魄都灼烧起来,但他一点都舍不得挪开。宁辞微微睁开眼睛,用视线勾勒着容炀的脸,他明白了自己的心,前途却仍如此刻暗夜,混沌不见天日,无声地叹了口气,半晌无眠。

  容炀踏出殿时,宁辞已在殿前练了半宿的剑,剑意凌厉,连带着云杉的树叶都落了一地。

  白术带着几个侍女,送早膳过来,对容炀道:“小公子只怕是寅时未过便起了。”

  “到底又长了一岁,倒是勤勉了,小时候让他练剑,还要哭闹的。”容炀唇角带一点笑意,又朗声对宁辞道:“行了,歇一歇吧,去换身衣裳,早膳都备好了。”

  宁辞闻声回过头,见容炀一身玄衣,负手而立,衣袖处绣着细密的暗纹,在清晨日光的照耀下,微微带着点亮。他背后便是贪狼殿,他是整座神山的主人。

  宁辞又不合时宜地想起了昨夜那个旖旎的梦境。

  容炀能度他,可若是容炀知道了,会度他吗?他又真的能将世人供奉于神殿上的星君,扯入红尘中么?自己的一腔情意,其实该是渺小的。

  宁辞自上堂庭以来,忽然第一次这样清晰地意识到他和容炀是不同的。他能遇着他,不过是命运巧合,因缘际会,这已是他的幸,他不该再奢求更多。

  “这是怎么了?”容炀见宁辞良久都没有反应,走过来,顺手擦了擦他额角的汗,“练剑练傻了?”

  “没,没什么。”宁辞看着他的脸,心中忽然涌起一股惶恐来,拿过他手里的雪白的手帕,“我去换衣裳。”

  宁辞回到正殿时,容炀还没用膳,一直等着他。

  听见他的脚步声,便放下朱雀送来的信笺,推过去半碗小米粥,道:“温度正好。”

  宁辞接过来,笑了笑,尽量做出和平时无异的样子,慢吞吞地喝了半碗粥才道:“我想换个殿住。”

  容炀有点诧异地看他:“换个殿住?”

  “嗯。”宁辞尽量直视他的眼睛,做出坦荡的样子来:“你前日在中天楼上不是说,我十六成丁,是大人了么,老挨着你睡也不像话。”

  容炀放下筷箸,打量他道:“不做噩梦了?”

  “你不要总提这个。”宁辞笑一笑,又夹一片酱瓜放在容炀碟中:“我要是害怕,便又搬回来呗,难不成你到时候不许?”

  他装得太像,容炀只当他一时兴起,便答应了。

  “小公子要换个殿住?”用过早膳,宁辞去了藏书阁,容炀便让侍女叫了白术来。

  容炀点点头,用狼毫沾了朱砂批阅晚些要送下山的文书:“少年心性,他既然想换,就依着他罢。”

  “那奴婢待会儿便吩咐人将斗魁殿收拾出来。”宁辞一直随容炀住,只短暂在斗魁殿呆过几天。

  “斗魁殿远了些,也不够大。”容炀顿住手,仔细想了片刻道:“天枢宫吧。”

  白术愣了愣:“天枢宫?”

  堂庭山上各殿各宫的位置,无一没有讲究,天枢宫地位仅次于贪狼殿。便如夷玉山的天璇宫,常右山的天玑宫......白术私心里按他们妖族的规矩思量,若是来日星君能觅佳偶,方能住进里面。只是自巨门星君起,所有星君都是孤身一人,就一直封存着。

  “有什么不妥?”容炀玩笑道,“莫不是你想去住?”

  “奴婢决计不敢有这个心思,只是觉得不太合规矩。”白术涨红了一张脸,急忙撇清道。

  “没有便没有,你这样慌慌张张地是做什么?”容炀奇怪地瞥了她一眼,笑道:“既然是空着,便给了宁辞也无妨,哪里有那么多的规矩。”

  白术心道是自己想岔了,若说规矩,自宁辞五岁到了堂庭,便没有一处是合规矩的,于是点头应道:“奴婢知道了,立刻便着人去办。”

  宁辞那晚便搬到了天枢宫中,容炀甚至让人将他用惯了的桌案都一并搬了过去。他独自躺在床榻上,觉得前所未有地不习惯,翻来覆去,一直折腾到了四更天。

  他一度想回贪狼殿看看容炀,又在要踏出宫门的那一刻,停住了。失魂落魄地回到床榻边坐下。昨夜的梦境一直折磨着宁辞,不敢靠着容炀睡,觉得那是在玷辱他。

  夜深人静之际,意志似乎格外薄弱,他会做那样不堪的梦,也怕自己会将心底那些不堪说出来。容炀会是什么反应呢?答应他,推开他?

  宁辞自认无法承受容炀的拒绝,可他也不敢要容炀的应承。

  宁辞借着烛火的光去看自己的手掌,他只是世间最普通的凡人,会老,会死,而容炀是永恒的星君。自己能活过百岁,也要靠老天垂怜,但那与容炀而言,也不过蜉蝣一瞬。

  宁辞想,一个老去的旧友,对容炀而言或许只是遗憾,如果换了更亲密的身份,容炀日后又该怎么面对?

  他从前并不考虑这些,不过是由爱生怖。原来所谓成人,也不是因着年岁增加,若他没有堪破自己的心意,大约仍能自在如往昔,而此刻心中有了牵挂,想得更多,仿若瞬间便进入了人生的下一个阶段。

  宁辞反复在心中对自己道,现下已然是最好的局面。他忆起容炀昨夜哄他入睡,一如幼时,容炀仍拿他当小孩子,当弟弟看待。宁辞睁大眼睛看着床榻上垂下的繁复花纹,撑过去那一点酸涩之意,他想自己理应心满意足了,这是一个合适的身份,他应该继续维持下去。

  窗间过马,跳丸日月。

  仿佛昨日才立了春,恍惚间,又已经是夏末了。

  夏夜的星星总是格外的明亮,宁辞手枕着头靠在云杉的树干上,看白术拿着山下送来的信笺匆匆走进贪狼殿中。

  这半年里,除了换到天枢宫去,宁辞平日里还是装得和往常无异。

  容炀仍然指点他练剑,白日里容炀批阅公文,他亦拿了书,去旁边看。有时容炀下山去了,不管多晚回来,他都坐在树梢等他。他依然同他说笑,依然撒娇弄痴,尽量不露破绽地按过去的方式和容炀相处。

  时间长了,有时,宁辞觉得自己几乎都可以被骗过去了。但更多的时候,他一身冷汗从睡梦中醒来,觉得仿佛置身炽火之上,他似乎要撑不下去了,可更怕烫着容炀,只能一天天地熬着。

  “小公子。”

  白术的声音打断了宁辞的思绪。

  “怎么了?”他手攀着树枝跳下去,笑着道,“白术姐姐怎么跑这么急,莫不是有什么喜事?”

  “是小公子你的喜事。”白术从贪狼殿中疾步赶来,难得没有纠正他称呼。

  “我。”宁辞指一指自己,纳闷道:“我什么喜事?”

  白术将手上信笺递给他,正是刚刚送进贪狼殿的那封:“肁国胜了,三个时辰前,已经收复王城了。”

  ※※※※※※※※※※※※※※※※※※※※

  感情纠结不会占很多篇幅,很快就会结束,大家放心,这一卷的重点不在这里。虽然这一卷要讲的内容很多,但章节数应该不会太长。这是倒数第二卷 ,事实上,整本文应该已经走了差不多四分之三了,毕竟后面主要是把前面埋的线索串起来,再需要埋线的地方不是太多。最后给大家一个小剧透,现在写的这一世,其实不是他们的第一世,他们俩是前缘还有前缘。

第90章

  肁国与彦国持续了十一年的战乱,总算以肁国收复王城为标志,暂时画上了句点。

  信笺传来的第二天,朱雀鸟带来了宁徽的拜帖,请求上堂庭山。

  “想来是为了小公子的事。”白术感慨道:“如今肁国刚平,朝堂之中必然诸事未定,安王却还亲自来堂庭接幼弟回京,到底是兄弟情深。星君,肁安王已在山下候着了,奴婢现下宣他上山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