藏明 第57章

作者:叶芫 标签: 玄幻灵异

  没多时,伙计便端着木质的托盘过来。

  容炀远远见上面还搁这一壶酒,道:“你何时点的?”

  宁辞笑着道:“你为什么不认为是送错了?”

  “那便让他撤下去。”容炀神色不变,微微抬手要招呼那伙计。

  “是我点的。”宁辞慌忙拦住他的手道:“你明明知道,还作弄我,没意思,我就试一试。”

  容炀闲闲地敲着桌子,缓缓道:“山上炼丹的酒少了一壶,不是你试的?”

  宁辞以为这事他不知道,愣了片刻,反应过来道:“我试试有什么不同。”

  容炀笑着摇摇头,也知他就喝个新鲜,并不爱多饮,便默许了。

  因着隔了段距离,那伙计倒没听清他们具体说什么,只依稀听见个声。走近了,一面搁盘子一面向宁辞搭话:“听这位公子的口音,像是肁国人?”

  宁辞一怔,他五岁上了堂庭山,因为在几国交界处,侍从们连带着容炀说话,似乎都自有一套体系在,和哪国都是既接近,又不完全相同。他一向觉得自己也一样,却没成想还能被听出是肁国人。

  宁辞回过神点点头,那伙计面上浮现出欣喜的神色,又换了他记忆深处熟悉的乡音道:“我也是肁国人,因着战乱才来了滁国谋生。客官此来申城是定居?”

  宁辞亦用了肁国官话答他,他以为自己忘了,开口才发现原来并没有:“出游而已。”

  “那现下是仍居肁国?”

  宁辞一时不知怎样回答,容炀索性代他道:“是。”

  那伙计便道:“我爹娘也都还在肁国姐姐家住着,等战乱平息了,我也回乡去,到底那才是根,在滁国呆了这些年,终究是不惯的。只盼咱们王,能够尽快赢下这场仗。”

  他一脸的憧憬,宁辞肯定道:“会的,都会好起来的。”

  又有客人招呼,那伙计便走了。过了会儿,却给他们送了碟小菜,却是肁国特色的粔籹。

  他只道是赠的,宁辞拿赏银给他,再三推拒,总算是收了。

  宁辞夹了一块儿这种蜜和米面做的环形甜饼,对容炀道:“我幼时,在王宫中,仿佛也吃过这个。”

  容炀伸手握一握他搁在桌上的那只手,没有说话,宁辞却道:“你倒别乱想,我没事。百姓既然还相信宁氏王族,民心所向,兄长定是能胜的。他每每来信,都只要我勤习兵法武艺,那我便听话,安心等他凯旋的消息传来。若是来日需我上阵杀敌,却是另一番事,我自然也义不容辞。”

  容炀见他脸上并无阴霾,只有少年满满的意气在,便也放心下来,点一点头。宁辞又夹一块粔籹放他碗中:“你试试。”

  容炀不爱吃甜的,但也吃完了,宁辞见他咽下最后一口,又笑了。

  他们慢慢喝着酒,又聊起幼年时的事,仿佛只是转眼间,天便完全黑下来了。四周的酒家客栈都挂起了红色的灯笼,宁辞看着窗外的夜景,渐渐入了迷,突然间街道上传来异样的喧哗声,却是一匹马不知怎么发了疯,四处乱窜。

  宁辞还没回过神,容炀一只手撑着窗户翻身而出。宁辞反应过来,也跟了出去,见他拉过一个被吓得愣在原地的姑娘往旁边一闪,谁知那马却也猛地向他们冲过去。

  宁辞眼见着似乎要撞到容炀身上,想也不想便挡上去,不过转瞬间,从马鼻中喷出的热气,隔着衣衫似乎都能感觉到,却忽听一声长啸,那匹马在不足他毫厘的地方,重重跌了下去。马的左腿上,没有人注意到的地方,一张黄符刚刚燃尽。

  “你却挡什么?”

  周围的人群逐渐散去,被这桩突然的变故弄得静默了片刻的酒肆也重新热闹起来,还有看热闹的人夸说身手好。容炀皱着眉头,难得肃了脸骂他,“差一点就伤着了怎么办?”

  “我还不是怕你伤着!”宁辞亦皱了眉头,被容炀救下那女子仍然抓着他的衣袖。宁辞只觉得极不顺眼,莫名憋着气道:“若不是你,我倒不管别人的闲事。”

  说罢,重重一拂袖回了酒肆,仿佛生怕容炀不知道他生气了一般。

  那女子似被他吓着了,怯生生看着容炀道:“公子......”

  容炀略一颔首,离她远一点,轻轻扯出了自己的衣袖。那女子涨红了脸低下头去,再抬头,却已不见容炀踪影。

  宁辞一直盯着酒肆门口,看容炀何时进来,等看见他身影了,却又只低下头去喝了一口酒。

  容炀见他面色不郁,却也气他方才莽撞,因而也不说话。两人都没了胃口,只草率用了些饭食。原是说要去放河灯,也作罢了,出了酒肆便沉默着一前一后往客栈去。

  宁辞原是等着容炀先开口,见他一副没事人的样子,更是气恼,冷笑一声,不由得加快了脚步。

  他原本就不认路,阴差阳错拐进了一条小巷子,容炀与他隔了半里左右,叫他一声,宁辞却走得更快。

  容炀蹙眉,心道真是这些年惯坏了,脾气这样大,刚上堂庭山时,明明乖巧得跟什么一样。今日不过说他一句,便是语气重了些,也......

  他这样想着,只能又追上去,谁知进了巷子不远,宁辞却又急急跑了出来。容炀以为出了什么事,偏头瞧他身后。宁辞却急急捂住了他的眼睛:“你别看!”

  容炀尚不清楚缘由,但他听觉原本就强于常人,如今被蒙住了眼睛,便更敏锐起来,巷子里有清晰的衣料摩擦和压抑的喘息声。

  他虽也没有经过人事,但到底已经十九,再结合宁辞反应,哪里还不明白。压低声音,咬牙道:“你才是不要看,小孩子乱跑做什么。”

  他拉下宁辞蒙住他眼睛的手,抓着往外巷子外走。宁辞一面小声分辨:“我才不是小孩子。”,一面却又因为好奇,回头瞥了一眼。

  他刚进了巷子,明白过来撞见了什么,慌慌张张便急忙又往外冲,其实并没有看真切。现下这一瞥,纵然灯光朦胧,倒依稀瞧见,那两人衣着,似乎都是男子。

  宁辞一怔,以前似乎也在哪里听说过,有好南风之人,却是第一遭看见,既惊又有些说不出的畏惧,到底是怎样回到客栈的都不知道。

  进了厢房,他仍有些呆愣一般坐在桌旁。容炀见他面上还带着薄红,倒一杯茶给他,道:“却也没什么,无外人伦之常罢了。”

  宁辞抬头看他一眼,犹疑着问:“那你也......”

  “自然没有!”容炀本也是强做镇定,听他这样问,登时否认。宁辞仍看着他,容炀却不知道还能说什么了,也有些尴尬,恰好传来打更的声音,便道:“亥时了,睡罢。”

  这样闹了一出,先前的事,倒像揭过了。只是容炀躺在床上,又担心他明日忆起了心里不爽快,终是道:“今日责备你是我不对,只是你以后,也不要这样莽撞了……宁辞?”

  宁辞仿若刚听见一样,仓促道:“知道了,原谅你这一次,往后不许骂我了。睡罢,睡罢。”

  “哪里又是在骂你。”容炀无奈笑一声,正要阖眼,想了想又斟酌着道:“方才的事,你也不要想了......”

  “我并没有想。”宁辞背过身去,“我睡了。”

  “嗯。”容炀轻声应一句,探出手替他压压被角,闭上了眼睛。

  宁辞听他呼吸渐渐平缓起来,自己却迟迟没有睡意,那仓皇的一撇,在眼前仿佛变得越来越清晰……

  不能再想了。他心道。

  客栈的床榻比贪狼殿窄一些,两人靠得极近,容炀的呼吸就在耳侧,身体的温度似乎要透过锦被传过来。他莫名有想起了自己方才蒙着容炀的眼睛,他的睫羽在掌心轻轻滑过,带着一点点的痒……

  我这是怎么了?身侧容炀已经熟睡,宁辞觉得自己仍是一颗心七上八下地跳,干脆默念起《清静经》来。不知背了多久的‘观空亦空,空无所空;所空既无,无无亦无……‘总算睡了过去。

第88章

  宁辞这一宿,不过将将睡了两个时辰,醒来时,觉得太阳穴还隐隐地疼。

  厢房内只余下他一人,宁辞起床换了衣裳,伙计送了水上来略盥洗一番,便头重脚轻地下楼去。

  容炀正坐在客栈对面的早点摊子上,隔着街看见宁辞身影,抬手倒了杯茶,又叫了伙计过来,说了句什么。

  “起了?”宁辞走近了,容炀将茶碗递给他,“见你睡得熟,就没叫你,原想着一会儿给你买回去。”

  这摊子上的茶算不得太好,入口微微有些苦涩,宁辞按按眉心在他对面坐下来,大概是头痛的缘故,前一晚那种莫名的情绪倒被暂时忽视了。

  “客官,您的豆腐脑。”先前看见那伙计,端着一个瓷碗上来。容炀接过来,推到他面前:“吃罢,给你多加了糖。”

  宁辞拿瓷勺挖着吃,果然很甜。容炀见他眉宇间带着淡淡的倦色:“昨夜没睡好么?”

  “许是客栈的床**点,我睡着有些不惯。”宁辞随口道,一碗甜食下肚,精神倒是好了不少,问容炀道:“我们今日去哪里?”

  “你想去哪里?”

  宁辞想了片刻道:“去拜拜贪狼星君殿?”

  “是么?”容炀神情不变,递给他一方手帕,“你既有这个心,便去罢。我赁了画舫游河,就不陪你了。”

  “那我还是陪你。”宁辞作出义正言辞的样子道:“你独自去游,多没意思,我最讲义气了。”

  因着人少,容炀租赁的画舫不太大,但装饰还算古朴典雅。

  船夫是个胡子花白的老头,很是热情,也用不着他俩搭话,自己说得热闹,一路讲着申城的风土人情,将城内外大大小小名胜都略说了一遍,又道:“二位既来了申城,贪狼星君殿定是要去的。”

  宁辞被呛得咳嗽了一声,又听那船夫道:“您可别看挨着几国各城都修了贪狼星君殿,除了堂庭山下的,就数申城的最灵。”

  容炀直皱眉,想开口打断他,宁辞却饶有兴味问:“怎么个灵法?”

  那船夫前面说话,他们都漫不经心的样子,如今宁辞一接话,更是来了兴致:“当真不是我玩笑,前程学问,姻缘求子,无一不灵。城东头有户人家,新妇嫁过去三年没有身孕,去贪狼星君殿拜过之后,转年就抱了个小子。说是前两年,贪狼星君还在申城显过灵,可惜老头子运气不好,没看见,我邻居那户却是见着了......”

  “哦。”宁辞手托着腮,笑道:“他们可说贪狼星君长什么样子?”

  那船夫一挥手,竹竿溅起一点水花:“自是和殿里的塑像一个样子!”

  容炀实在听不下去了,起身进了船舱内去,没一会儿,宁辞也进来了,一面忍笑,一面打量着他的面色。容炀喝着茶道:“我从前没有来过申城。”

  “这个我是知道的。”宁辞捡了颗瓜子磕:“见过你这事定然是假的,虽不晓得这里的殿塑得什么样,估摸着也和堂庭山下的差不离,我改明儿给你画一幅挂着,都能像上百倍。不过......”

  他话锋一转,含笑看着容炀,道:“姻缘求子这事可是真的?我原先并不知道你还管这个。”

  容炀放下茶杯,淡淡看他一眼:“是真的,便是你想要,也能生。”

  宁辞将瓜子仁往空中一抛接进嘴里,随口道:“生你的么?”

  他本是一句戏谑的话,也没细想,脱口而出才觉得有些尴尬,容炀一愣,失笑道:“瞎说什么?”

  “说说而已,你不也是瞎说。”宁辞觉得昨夜那种不自在的感觉又回来了,挠挠脖子,借口太闷要透气,又出去了。

  两岸行人如织,但许是冬日,河面上游河的人倒并不多。单从河道望出去,透明带一点灰的河水,映着远处的浩渺的云霞和岸边枯瘦的树干。

  这该是寂静的景象,但宁辞心里却始终静不下来。于是他又默念起《清静经》来,然而这次一直念到了《心经》,还是无用,佛和道都度不了他,何人能度他?

  他坐在船边,两条腿晃着,看着河水中自己的倒影。

  “你在想什么?”他低声问自己,“宁辞,你在想什么?”

  无解,总是无解。

  宁辞捂着脸轻声叹了口气,连烦躁都是毫无缘由的。身后忽然传来容炀带笑的声音:“你一个人在这儿坐着嘀咕些什么呢?”

  宁辞被唬了一跳,身子往前面倾,又眼疾手快地抓着船沿坐稳,转头对容炀道:“你走路怎么没声儿?”

  “吓着了?”容炀有点歉意地看他,也挨着他在旁边坐下,递给他一件斗篷:“船上风大,别冻着了。”

  宁辞接过斗篷,过了片刻,又站起身道:“我进去了。”

  容炀有些诧异地看他,笑道:“你这是怎么了?怎么倒像是在躲我,还为昨天的事情生气,早晨起来不还好好的么?”

  “我何曾躲你了,你做什么了我要躲你?”宁辞道,声调不由自主地高了些,又胡乱给自己披上斗篷,“早没生气了,我不过是有些冷,进去歇一歇。”

  他说完,也不看容炀的反应,一掀帘子,便回了船舱。

  宁辞在舱门边立了立,没听见容炀要跟进来的动静,松了口气,又有点失望。

  他将刚披上的斗篷又解下,跪坐在桌案边,拿过茶杯喝了一口,忽然察觉这只杯子是容炀方才用过的。宁辞愣了一下,却又不知怎么想的,将残茶一气都喝下去。又将杯子放回原处,欲盖弥彰地重新倒了半杯茶。

  他觉得自己行为奇怪得很,说不清,道不明。明明自小便耳不离腮地长大,更亲密的事情也不少,现下不过用了同一个杯子喝茶,怎么......

  宁辞捏一捏鼻梁,反复对自己道:既然想不明白,便勿要再想这些事情,不过徒添烦恼,暂且歇一会儿,便什么都忘了。

  他略调整了个舒服的姿势,强迫自己闭上眼睛。大概是昨夜的确没睡好,他脑海里虽一时半会儿仍是思绪浮动,渐渐地,竟然也真的睡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