藏明 第63章

作者:叶芫 标签: 玄幻灵异

  军帐里,容炀剑指着一个士兵,冷声逼问他:“宁辞呢?”

  那士兵吓得瘫软在地,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敢问阁下是何人?”孟镰一路赶来,听士兵描述,这男子似乎不是凡人。

  容炀回过头,依然只问那一句话:“宁辞呢?”

  军帐外忽然传来一阵惊呼,却是白日不知为何忽然变成了黑夜,然而一颗星星都瞧不见。

  孟镰看这奇景,忽然想起平兴候曾居堂庭山的传言,领悟过来,匆匆跪下道:“未迎贪狼星君圣驾,是臣下罪过。”

  容炀的剑已抵在了他的脖子上,冷声道:“宁辞在何处?我要见他。”

  孟镰咬牙起身,将容炀带到了一处被布置成灵堂的军帐中,里面却并没有棺材,只有一个木盒子。

  容炀一步步走过去,盒子里面盛着白色粉末,和一块勉强完好的前臂尺骨。

  “我问你宁辞在何处?”他看向孟镰。“这是什么!”

  孟镰颤声道:“侯爷他......以身殉国了,只余下骨灰,贪狼星君......”

  “不可能!”他话音未落,容炀一挥手,狂风刮过,军帐登时被掀翻。孟镰也被甩出了几米远。

  孟镰勉强爬起来,却见高高在上的星君脸上浮现出的,是无助的神色。

  容炀看着那个盒子,他们说,这里面装的是他的宁辞。

  容炀想这怎么可能呢。

  他记得宁辞走的那日与他说,容炀,王嫂已经有孕五个月了,太医说,很可能是个男孩,我若真有了侄子,担子就要轻上许多了。再过个四五年,朝中局势安稳,我便向王兄请辞,那样我便可以一直在堂庭陪你了,好不好?

  言犹在耳,宁辞带着笑意的面容也还在眼前,他分明说过,要与他在堂庭长相厮守,怎么可能失约呢?

  容炀抱起那个盒子,跌跌撞撞往军帐外去,这是一个梦,他想,这一定又是一个梦,他要快点醒过来。

  梦醒了,他的宁辞,便会从钰西关回来。

第97章

  容炀带着那个木盒,回到了京郊的宅子里。

  堂庭山的侍从们,放出无数的纸鹤也得不到他的回信,宁徽为了宁辞的骨灰求到了长明宫,世间因为那改天换日的奇景满是流言蜚语......

  外面快翻了天地,容炀却只安静呆在宅中,看书,练字,夜里在宅门前,挂一盏引路的灯......宁辞说让他等他回来,容炀便真的好好等他。总会等到的,他想,宁辞从来没有对他失约过,这次定然也一样。

  他这样一日日地挨着,从太阳升起到落下,从月亮挂上天幕再隐入云后......他没有等来宁辞,倒是杜若恒破开了结界,闯进了宅子里。

  “你还要闹到什么时候?”杜若恒是带着一腔怒火来的,但看见容炀面颊都深深凹陷进去,声音到底还是低下来了。

  容炀抬眸看她一眼,缓缓搁了笔,将宣纸齐整地放在一旁,用镇尺压住。写过的宣纸堆了足有半尺高,细细密密地写满了,却也只有那两个字。

  “姐姐怎么来了?”容炀平静道:“坐罢。”

  他说着,也走到窗边坐下,将棋盘挪了,取了一只小巧的青石碾出来,细细磨了茶粉,点了茶,将茶盏递给杜若恒:“快到七月半,夷玉山想来也公务繁忙,姐姐既看过我了,喝了茶便早些回去罢。”

  杜若恒接过茶盏,并没有喝:“我是来带你回堂庭的。”

  “我不回去,我要在这里等宁辞回来。”容炀轻声说,在杜若恒要开口前及时打断了她:“姐姐喝茶罢。宁辞素日便爱喝磨过的,说是苦涩之味会淡一些,姐姐试一试?”

  杜若恒叹一口气,眼神怜悯一闪而过,还是道:“容炀,他不在了,你等不到的。”

  容炀斟茶的手顿了顿,茶水都溢出来了:“会回来的,他让我等他的......”

  “贪狼星君!”杜若恒换了称呼。

  容炀似没听到一般,只拿了方巾擦拭这桌上的茶水,还是那句话:“会回来的。”

  “会回来?”杜若恒定定地看他一眼,环视一圈,径自进了内室,取了那放在床榻边的木盒,作势要往地上摔。

  容炀眉心蹙起,飞身仓皇夺过来,紧紧护在怀里,语气还算勉强平静:“姐姐今日是要来砸我府邸不成?”

  “你不是说他会回来么?”杜若恒不能看他一直这样下去,逼问道,“你既然那样相信他会回来,那你告诉我,这盒子里是什么?你护着这个盒子做什么?容炀,贪狼星君!你到底要自欺欺人到什么时候。宁辞回不来,他死了。这里面就是他的骨灰,你亲手从钰西关带回来,你心里是清楚的......”

  “我不知道!”容炀看着杜若恒,浑身都在抖,“我一点都不想知道这些。你为何,为何非要来告诉我?”

  杜若恒闭上眼睛,深吸了口气没有答话。容炀说完那一句,浑身都失了力气,慢慢蹲下去,脸紧紧地贴着冰凉地木头盒子,很久以后才开口,声调如同一口枯死的古井:“姐姐。有一年,我和宁辞在中天楼上看星星,当时我对他说,希望他一生得偿所愿......他的一生怎么可以这样短暂呢?他才十九,宁辞不过十九......那日他还与我说,他的名是我取的,待到明年及冠,字也由我来定。我想了许久,都没想出个合适的来......所有的辞藻都配不上他,我的宁辞是世间最好的......”

  晚风透过雕花的窗户吹进来,穿过他的衣衫,容炀瘦得太狠了些,空落落的。杜若恒看着他后颈突出的天柱骨道:“他是凡人,本就是要死的......肁安王为了平兴候的骨灰已经寻到了堂庭......”

  “我不会给他的。”容炀道,“宁辞是我的,活着是我的,死......”这样多的时日来,他第一次承认了这件事,只觉通体发凉,强撑道:“不管他怎样,都是我的。”

  杜若恒一早便知晓他们有了私情,闻言也丝毫不吃惊,只硬起心**:“他是你的,你却也不能是他的。”说着,抓了容炀的衣袖道:“跟我走。”

  容炀并不动,杜若恒冷笑一声道:“你是要我绑你走么?我却的确没有信心,能胜过贪狼星君了。”

  容炀听她这样言语,面色虽未变,到底手僵了一僵,终是由着杜若恒将自己拉走了。

  杜若恒竟是将他带去了堂庭后山。他们到得那处白玉台子,杜若恒又径自往那右面悬空的石阶上去。

  与当年一样,容炀只踏上去一步,便觉灵力消退。然则,他不是幼童了,灵力充沛亦不是昔年能比,故而勉力还能向上。只是那石阶极高,走了一个时辰,到底额头上也积了一层细密的汗,杜若恒更是吃力,容炀便又上前扶了她的手臂。

  他并没有问杜若恒到底要做什么,什么于他而言,都是无关紧要的。

  就这样又过了总得两炷香的时间,那石阶才总算到了尽头。

  一块悬空的黑色石头,足有四五间宅子大小,隐藏在层层云霞之中。黑石的正中央,只见一条透明的有微光的链子缠绕着一团暗红色的雾气。

  杜若恒道:“此处,名叫镇魔台。这是镇魔链,其中锁着的便是天魔。”

  这是容炀第一次听得天魔二字,他只淡淡扫了一眼,能感带隐约魔气,倒觉得无甚特别。

  “贪狼星君。”杜若恒看着他,疲惫而又郑重:“你是星君,从诞世那一刻开始,便担了重任。让世间万物各行其道,不让妖邪霍乱人族,是你的责任。这里”她指着那团雾气道:“也是你的责任。”

  容炀一言不发,杜若恒又道:“镇魔链,是否可以永远锁住天魔,谁都没有把握。他日若镇魔链断,天魔重现人间,所有天道秩序,都会被颠覆......要是真到了那一天,或许只能指望你了......你那些荒唐事,姐姐不是不晓得,不过念着你小,纵你几年罢了。如今他既不在了,这便是命定,你也该好好拿出个星君的样子来了。”

  她的语气愈发严肃起来:“贪狼星君,你要明白,你是七星之首,是不同的,你是我们中唯一可能战胜天魔的一个......”

  “是么?”容炀声音淡淡的,他满心疲倦,一点也不想知道天魔的前因后果,也不想知道自己到底有多少本事。低垂着头,手指在木盒上轻轻滑过:“姐姐非要我来?便是为了告诉我这个?”

  他很轻地叹了口气:“你总说责任,责任,世上怎么会有这个词呢?......宁辞就是为责任而死的。我方才上山途中,见肁国的百姓,各个安居乐业,平静祥和,他们知晓平兴候战死么,他们可会有丝毫难过?人族有句诗,所谓‘亲戚或余悲,他人亦已歌’.....责任,除了是束缚之外什么都不是。姐姐,从来都不是我要做这个星君的,但在你,在其它人眼里,我便只该是为了星君的身份而活着。”

  杜若恒没料想他会说出这样一般话来,一愣,眉头微皱正要开口,容炀却又道:“如果我不是星君,我一早便可随宁辞去了战场,也不至于今日......姐姐,我乏了,到此为止罢,我何必为了天道秩序活着,那和我到底有什么干系?我只想为宁辞活着,我只甘心被他束缚,那才是我唯一的责任。”

  他说罢,再不看杜若恒,也不看所谓天魔,拂袖而去。

  “贪狼!”杜若恒急道:“你要去哪里?”

  容炀竟然笑了一下,只是眼底没有丝毫喜悦:“姐姐不是要我认清情势么?也无碍。我与宁辞一早便说过,他不在了,我就去找他转世。我的一生那样长,生生世世,等不到,总寻得到。因着姐姐教导我那样多年,所以你要我来,我已经来了,要说的话,我也都听了。恕容炀不悌,不能按照姐姐的意思去做。”

  “巨门星君。”他顿了一顿,还是说了:“也不用再试图拦我了,有一句话你说对了。我是七星之首,只要我想,没人拦得住我。”

  杜若恒面色几变,手掌捏成了拳,最终也只得看着容炀的身影消失在了镇魔台上。

  容炀提着天枢剑,径自入了阴司黄泉,一众鬼仙仓皇伏在地上:“不知贪狼星君驾到,有何吩咐?”

  容炀静静看着不远处的三途川。那一条河的对岸,便是鬼界,他的宁辞,如今便是鬼魂飘荡其中。但他不能过去,他若去了,里面所有的魂魄,都会受不住他的灵力,灰飞烟灭,永无投胎可能,包括宁辞。

  鬼仙们浑身微微战栗着,只待他发话,良久,终于闻得容炀没有波澜的声音:“录鬼簿给我。”

  “这......”略胆大些的道:“星君要录鬼簿是......”

  “拿来。”容炀只摊开手,并不回答。

  鬼仙们对视,彼此眼中都皆是畏惧之意,只得将录鬼簿交了出去。容炀收进袖中,道:“从今往后,录鬼簿便放在我这里了。”转身便走。

  鬼仙急得在身后哭叫,连滚带爬地来拦他:“星君,星君您这是做什么?录鬼簿记载了魂魄的轮回,您若拿了,我们却......”

  “那是你们的事,我并不是来同你们商量的。”地府的阴风吹过容炀的衣衫,一身玄衣的星君倒比鬼仙更像是厉鬼。“谁若是觉得日子太舒坦了,我倒可以帮帮你。”

  有些鬼仙,以前见过这位星君,虽算不上和气,却也从未像今日一般周身肃杀之意。皆低头道不敢......良久再抬起头,容炀却连衣角都瞧不见了。

  容炀拿着录鬼簿回去的时候,夜色极浓。今夜星月都不见踪迹,一片漆黑。杜若恒带他走时,他依然不忘先在宅前悬了引路的灯,但没有等来要等的人,只是勉强照亮他的归途。

  容炀坐下来,用剩余的茶粉点了茶喝,一杯饮尽,身上寒意依然浓厚。黄泉都那样冷了,宁辞的魂魄飘在鬼界,是不是更冷?

  他将一直带着的木盒重新放回床榻边,这才把录鬼簿拿了出来。一页页仔细看过去,总算找到了宁辞的名字,后面仍是空白,他还没有投胎。

  容炀的指间轻轻抚摸着黄纸上那两个字,半晌,声音低低的,像是情人间的呢喃:“你失约了,我不怪你。我会来找你的,宁辞,我一定会找到你的。”

第98章

  容炀再次将自己锁进了宅子里。然而他话虽对杜若恒说了那样的话,却也不能真的到此为止。堂庭辖地内,出了侍从们解决不了的妖邪,容炀察觉了,终究也还是会提了天枢去。星君这个身份当真像一个枷锁,不是他自己带上的,也由不得他取下来。

  容炀有时候会觉得杀妖驱邪也不错,因着当他无事的时候,脑海里便只有宁辞的身影,他很想他,以至于渐渐都开始害怕想他。录鬼簿上属于宁辞的那一页,都翻薄了,宁辞却迟迟没有投胎。

  那几年他常常往阴司黄泉去,隔着三途川,一望便是一整天。

  有一次苏姚姚到地府办事,陪他站了一会儿,只能看见对面鬼界一片混沌,什么都瞧不真切,忍不住道,符也不用一张,你察觉不到冷么?

  容炀轻轻摇了摇头,苏姚姚又看看不远处那一群瑟瑟发抖的鬼仙。容炀这一来,倒是苦了他们,成日提心吊胆的。又略陪他站了一站,便走了。

  容炀只当她回浮阴去了。过了一炷香的时间,苏姚姚却又来了,扔给他一件白狐裘。一面摇头叹了口气,心道自己平日跑到山下戏楼去听曲,唱词里面总说情之所至,皆是一等一的美事,怎的到了容炀这里,好端端一个星君却被弄得这样凄惨。可见情其实不是好东西,话本子里全是糊弄人的。

  容炀不知她脑中思绪,只微微颔首算是谢过,也没有要披上的意思。苏姚姚又带着恻隐看他一眼,这才真回去了。

  以前,容炀觉得日子过得很快,就看着眼前那个人,转瞬,便又是一年冬去春来。他在等待中才发现原来时间也可以这样磨人,无数次地醒来,却还是再同一个夜里,好像,永远,永远也等不到破晓。

  那样煎熬的日日夜夜,就像是一把匕首,在他身上一刀一刀地划过。容炀觉得自己要死去了,可他还是为了一个承诺继续活着。

  终于有一日,容炀已经数不清到底是多少次翻过录鬼簿,那一页上,终于出现了新的墨痕。他的宁辞,将在五个月以后,降生在一户姓沈的人家。

  除此之外,再没有别的讯息,但他总算可以去找他。容炀提着天枢,踏上了寻他的路。

  这样一找,却又是许多载。

  容炀从来不晓得这个人世间这样大,明明他曾经那样轻易地就遇上了宁辞。现在他明白了,那不过是因着他们有缘,可他们的缘分,仿佛已经耗尽了......遇上宁辞,是他的命,找不见他,也是命。然而,容炀从不信命,不信天道。自他当年在长明宫门前救下宁辞,他便已经开始逆天而行。

  日复一日,年复一年。他听过沧渤的波涛,见过大漠的云霞,宿在乌篷船中耳畔是船夫的号角,也在不知名的村庄看炊烟飘荡过许多人家。

  红尘这般鲜活,于容炀,却始终寂寥。

  他只在想,他的宁辞该降生了,会走路了,是否去念学堂了,有没有好好听夫子的话......容炀时常带着一罐蜜饯,遇上应该和宁辞一般年纪的孩童,便随手分给他们。他坐在路边的台阶上,看孩子们拿着蜜糖嬉笑散去,便会想,他的宁辞,现在是不是也有糖吃?

  哪怕这一世还没有见过,容炀也希望,宁辞在某个他还没有找到的地方,可以喜乐顺遂地活着......

  又一年,容炀路过了肁国,路过了京郊的府邸。宅门前刚搬去时种下的垂丝海棠已有碗口粗细,他离开时邻家还是始龀之龄的女儿,已经嫁作人妇......容炀还在寻觅着,三千凡尘,总有一处,可以遇见他。

  那是一个春日,容炀到了一处王城。街上极其热闹,酒肆里,商铺前,却都挤满了人,方知,今日金榜出云,新科进士簪花游街。

  路边有人问,可知状元是谁?只听人答,是沈侍郎家的三公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