藏明 第67章

作者:叶芫 标签: 玄幻灵异

  “我便不道谢了,本也是你的事。”苏姚姚笑道。

  “是我该谢你。”容炀与她一道往堂庭山上去,一面伸手又往自己脉上按。

  苏姚姚一把拉住他:“你干什么?”

  “我封了灵脉,还得回镇魔台去。”容炀道,“堂庭的事,还得再麻烦你一段时间。”

  “贪狼,你疯了?”苏姚姚忍不住骂他道,“你当我真斗不过,虽不如你来得轻巧,至多一两个时辰,自然也能收了它。不过寻个由头将你从镇魔台上弄下来,你还回去?再折自己半条命么?”

  容炀低垂着眼睛:“我知道你是好意,只是,以后,却不要再做这些事了。当日我与姐姐说过,不得她允许,不离镇魔台半步,如今,已是违约了。”

  苏姚姚道:“姐姐这两年多少次都打算让你回长明宫了,只是你当日......你先低头怎么了?我传信给你的时候,提前便传给姐姐了,她想来也该到了。这事快些了了罢,你非得去那鬼地方吃苦。”

  “并不算吃苦。”容炀轻声道,“在那里也好。”

  “我不管这些。”苏姚姚只道,“如今我既然巴巴搭了梯子,你却快些下来罢。堂庭的事,可比浮阴繁琐多了,你几百年不理会都没出乱子,我一来却是日日没个歇。我等会儿交还给你,还是你自己管着罢。”

  她一路上看着容炀,一见他要封灵脉,便去拉他衣袖。容炀又不好十分去推她,头疼之际,杜若恒却比预想中来得更快些。

  “姐姐。”那时他们正在殿中,苏姚姚一听她声音,便眉开眼笑转过头去。

  容炀无奈,也只得跟着叫了声姐姐。苏姚姚又伸手背后推他,小声道:“快些,认个错。”

  容炀只僵持着不动,杜若恒打量他们一眼,话却是先对苏姚姚去:“你心思若花在正地方,也不至于这样多年没什么进益。”

  苏姚姚撇一撇嘴,容炀道:“是我的错,原不关文曲的事。”说着,两指便往脉搏上去,却又被杜若恒琵琶弦震开。

  “你还知道自己错了。”那一下打得极痛,显然是有意教训他。杜若恒道:“罢了,文曲替你守了这两年,也辛苦。你既然下来了,便好生呆在长明宫中做你的星君罢。”

  她说完,也不再看容炀,连贪狼殿门都不曾迈进,转身便走。只是忽地又想起一事,脚步一顿,问容炀道:“这两年镇魔台可有什么异动?”

  容炀僵了一瞬,最后却答她:“没有,一切安好。”

第104章

  所有一切仿佛回到了原点,容炀有时坐在云杉树枝上发呆,恍惚觉得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他没有在长明宫前遇见宁辞,也未曾在尘世中经年沉浮。但万事都已留下印记,身边永明灯静静地燃着,照着他的软红十丈。

  弹指,便到了岁除那一日。

  镇魔台上,察觉不到光阴扭转。如今隐约见山下张灯结彩,恍然已经三年过去。若是宁辞未胎死腹中,想来,现在早已能走路,会说话了。

  长明宫中的侍从们,不管当初清不清楚,如今,却只怕都了然他们之间的纠葛。也知今日特殊,愈发小心谨慎起来,半点也不敢触了他的霉头。其实,容炀若非有意为之,却也极少动怒了。宁辞一去,他的喜怒哀乐,便也都没了。不过,这样似乎也好,被供奉在神殿上的星君,原也不该有那样多的情绪。

  “这些公文,等会儿便让人送下山去罢。”容炀搁下狼毫,手腕微微转动两下。

  白术点头,伸手接过,又听容炀道:“施郡苏家,已经没有传人了,以防妖邪报复,你明日将这几张符送过去。”

  白术一一应下,容炀瞧一眼殿外天色,竟已全黑了:“现下是什么时辰?”

  “亥时过半了。”白术上前斟了一盏茶与他,道,“星君可要歇息了?奴婢着人备水。”

  容炀虽有些疲乏,却并无睡意,摇一摇头:“你带着他们都先退下罢,暂且不用伺候了。”

  白术行了礼,其余侍从也都依言告退。整个贪狼殿中便又只余下他一人和旁边小小的襁褓。

  容炀看着窗外的残月,心中空荡荡一片,目光也未落到实处。等殿中火烛传来轻微一声响,他才起身将灯芯挑了一挑,又立了片刻,推开殿门,往山巅去了。

  山巅有处亭子,可以将堂庭山下风物尽收眼底。本是为了监察妖邪动向,只是昔年宁辞在时,却不时拉了他在这里下棋,渐渐倒更像个观景的地方。容炀这些年虽未曾来过,侍从们日日都清扫着,仍是一粒灰尘都不沾。

  容炀走到亭子中央,棋盘还放在石桌上,摆着棋子。容炀细细看了半晌,倒是想起来了,这是当日他与宁辞留下的一盘残局。

  也是冬日,正杀到激烈处,亭外忽然落下雪来,是那年的初雪。他们于是放下手中棋子,依偎在一处看外面雪景。宁辞半靠在他怀中,又偏过头去吻他,眼角都是温柔笑意,唇边有淡淡的银毫香气。

  那场雪一直下到天黑,棋局就留在了这里。原想着日后在继续,连着几日,却一直没再找到机会。没过多久,那一世宁辞也病了,挨过那个冬季,春暖花开的时候,便去了。

  往事历历在目,今又物是人非。

  容炀坐下来,补全那盘棋,仔细数了子,轻声道:“你输了。”

  没有人回答他。

  若是宁辞还在会怎么办?大抵是瞪他一眼,飞快地去收了棋子,道,这局不作数,我们再下一盘......只怕话没说完,他自己却又撑不住笑起来。

  容炀单手撑着额,低垂着眸,半伏在冰凉的石桌上,自己也像一尊石雕了,周身一片寒意。直到火光在他面颊上投下阴影。

  容炀偏头看去,那是天边升起的盏盏祈愿灯,映照着夜空。山下的百姓会求些什么,风调雨顺还是阖家安康?他曾求一个人平安顺遂,一生得偿所愿,为何到了今日,只落了个一塌糊涂的境地?

  其实并不像,但容炀还是想起了那日。他忽然有些恼怒,他们为什么会有那样多的回忆,那样多好的,能把此刻衬托得如同炼狱般的回忆。但除了回忆他还能有什么呢?宁辞没了未来,他也没了,不是便只能守着过去,挨下去么?

  祈愿灯越来越多,几乎要映亮半边天,容炀有些嘲讽地看着。心想能实现么,天道怎会遂人意呢?只是火光愈发明亮,影影绰绰间,竟然显出了远处一个模糊的轮廓。

  容炀辨认了一会儿,忽地意识到那是镇魔台。

  只那一瞬间,天魔的声音便又在耳边回响开了,或许从来没有忘记。

  容炀不可遏制地又想起了镇魔台上发生的一切,真的可以让宁辞活过来么?此情此景之下,这句话仿若用蜜糖包裹住的鹤顶红,明知踏出这一步,或许就是万劫不复,却依然会被引诱......代价吗?还有什么代价比此刻更难忍受呢?

  容炀盯着襁褓中宁辞小小的脸。他若是不试一试,宁辞的生命便只能永远停在这里了......他怔了半晌,良久,喉结上下动了动,缓缓地伸出手去。

  一滴血从指尖被逼了出来,容炀沾着自己的血,手并没有颤抖。倒是永明灯的火焰,似乎摇晃了几下。但容炀未曾留意到,他只是极其缓慢而细致地在宁辞额间一点点地描下那个图案。当日明明只看了一眼,此刻回想起来,却是无比清晰......

  “星君。”

  图腾快要绘完,一片寂静中,忽然传来白术的声音。如惊雷咋破,容炀似是刚回过神来一般,猛地收回了手,皱眉向外看去。却是白术领着几个侍从寻来了。

  “何事?”容炀起身道。

  白术从身后的侍女手中拿过狐裘与他,有些担忧地看着他苍白的面色:“冬日天寒,更深露重,山巅风这样大,您还是早些回宫罢。”

  容炀不动声色道;“那便回罢,只是下次,你们不用来寻我。”抬手接过狐裘,却是裹了襁褓,径自越过一众侍从离开了。

  容炀一直回到天枢宫中才低头去看自己方才未曾描绘完的图腾,却见宁辞额间一片光洁,血迹不见了。

  他不知这是何种缘由,却也明白自己刚才实在是鬼迷心窍了,若是白术他们未来,指不定真的会去斩了镇魔链,放出天魔......容炀轻轻呼了口气,让自己冷静一些,手指在方才描图的地方滑过,心中有些担忧。

  左右思索,一夜未眠,天快亮时,才囫囵一会儿,睁眼,却又是新的一年了。

  岁除那晚的事,便如同一个疙瘩一样,一直鲠在容炀心中。此事无法与旁人说,他私下暗中翻阅不少古籍,也并没有查到任何记载。容炀只得想,大约是因为图腾未画全的缘故。

  在这样辗转的思绪中,一晃,又是半年过去。七月半那日,阴司忽然有大批亡魂越过鬼界,出逃人世。

  亡魂出逃,时有发生,本算寻常。但数量如此之多,却是记载以来第一遭。那些亡魂逃蹿的方向乃是枢余辖地,这原应是颜今的差事。但他应付这样多的亡魂,终究是有些吃力。杜若恒便修书托容炀前去,再换颜今来暂时守着堂庭山。

  容炀领着一干侍从,花了整整半月有余,才完全镇压下来。将亡魂遣送阴司时,正巧碰见一干鬼仙正在修复鬼界的裂缝。容炀随意一瞥,忽然觉得不对劲。走近一看,那裂缝竟然有些许被魔气腐蚀过的痕迹。

  容炀忽然涌起一个念头,当即丢下侍从,便往堂庭返回。

  还未到山下,远远便可见山巅已是阴风四起,黑云密布。他暗道不好,一只纸鹤在飓风中跌跌撞撞飞到他眼前,口吐人言,是颜今的声音:“镇魔台有异,速回!”

  山上侍从都已躲避在殿中,容炀径自去了后山,一路踏着青石阶飞快往镇魔台上去。

  黑石中央,其余星君都已赶到,那团暗红雾气膨胀得无比大,中间人影更是清晰,身形竟然有几分熟悉。只是面上看不见五官,一时半会儿容炀也来不及分辨这种熟悉感从何而来。

  “贪狼!”杜若恒焦急唤他,容炀手腕一转,剑尖指向天魔,用灵力压制住天魔魔气。

  天魔的声音这时又传了出来:“贪狼,你可要想好,杀了我,你的宁辞可就再也没机会回来了。”

  容炀左右看去,他们脸上并无异色,显然,只有自己能听见。他咬着牙,并不说话,只是继续将灵力往剑尖注去。

  那天魔还在坚持道:“何必呢?你本来就不稀得做这个星君,他们压不住我,是他们无能,并不**的事。又不用你额外干些什么,只要撤了你的灵力,安心作壁上观......你不想他么?你用永明灯困住他的魂魄,只是为了让他像个活死人一样么......”

  “闭嘴!”

  容炀咬牙吐出这两个字,只是心中到底动摇一瞬。

  也就是这一瞬,一声巨响炸开,无数碎裂光影滑过,镇魔链断了!

  魔气四溢,镇魔链的残片从空中飞出,容炀只勉强记下消散方位。顷刻之间,山河色变,整个堂庭陷入沉沉黑暗中,天地间只闻一阵狂妄笑声,乌云如沸水般翻腾起来,许久才又重现天日。

  诸位星君皆从镇魔台中央震开,脸上全无了血色。杜若恒失了一贯从容,支起身抹去唇边血迹道:“即刻寻着魔气浓烈处去找,天魔尚还未成气候,得快些杀了他,否则这人世便要大乱了!”

  众人虽都不同程度负了伤,但事出紧急,也都强撑着四方追了出去。

  然而下了镇魔台,却连一丝魔气都窥探不到了。这实在反常,焦头烂额之际,容炀心念一动,趁着未曾有人留意,转身回了天枢宫中。

  摇床中,宁辞仍然静静躺着。容炀舒了口气,说不清是庆幸还是失望。正待回身离开之时,却见宁辞手指似乎动了一下。

  容炀愣住了,一时竟有些不敢动,许久,才艰难转过头去。

  方才那并不是幻觉,只见宁辞的睫羽轻轻颤抖着,睁开了眼睛,黑色的眸子看着容炀,缓缓地,嘴角浮出一个笑意。

第105章

  宁辞睡意朦胧地睁开眼,听窗外隐隐打更声传来。只略微动了一动,便被身侧的人搂住了。

  “醒了?”容炀掌间的温度透过中衣贴在他腰腹间,在略显寒冷的早春夜里带出一丝暖意。

  “嗯。”宁辞握住他的手,嘀咕了一句,“怎么才四更天,感觉倒像是睡了一天一夜似的。”

  容炀轻声道:“睡迷糊了罢,可要我去倒盏茶给你?”

  宁辞摇一摇头,转过身,头埋在容炀肩窝,嘟嚷道:“不渴。”

  “那便接着睡一会儿罢,左右再两个时辰,天也该亮了。”容炀手轻轻抚着他的背,宁辞应了一声,闻着他身上淡淡的沉香气,渐渐又睡了过去。

  容炀却一直睁着眼,半分睡意也无。这确然是四更,但距离宁辞以为的时间,中途又过了两日。前日清晨,宁辞体内的魔气再一次发作,容炀用灵力暂时逼下去,又抹去他记忆,宁辞便陷入了昏睡中,一直到方才才醒来。

  如今,距离镇魔链断,已经二十年过去。

  二十年前,宁辞刚刚转醒后,容炀其实并没有在他体内探查到魔气。

  只是他心里了然,表面无碍,但事情定然是有异。可即使这样,他还是抱着一丝侥幸隐瞒下来,连夜将宁辞送下山去找了户人家藏好,又另寻了个刚出生的死胎带回堂庭。

  因着一向是容炀亲手照看,侍从们并没有发现孩子已经被换掉了。如此又过了三年,天魔一事,虽然始终让其余星君不安,但由于一直没有动静,渐渐地,戒备的确松了一些,甚至一度怀疑,是否是被镇魔台的罡风所灭了。只有容炀明白,自己一直抗拒的猜测,只怕是作实了。

  但容炀依然什么都没有说,他也没有可说的。难道告诉他们天魔十有**附身在了宁辞身上,再看着他们杀了他吗?容炀自问做不到。于是他借机寻了事端,故意与杜若恒争吵。假作负气之下离了堂庭,实则带着宁辞隐姓埋名起来,再也没有回去过。

  他们就这样在僻静的乡野间住下。

  宁辞一点点长大,容貌性情都与当年别无二致,连对容炀的爱意都与过往的每一世一样。

  所有看起来都是好的,只是静水流深处方有暗潮。容炀始终觉得有巨大的阴影笼罩在他们头顶,他也曾期望,哪一日天魔会在其他地方现世,可惜这只是个自欺欺人的幻想。以至于宁辞十七岁体内第一次出现暗红色魔气的时候,容炀甚至有种刀终于落下的痛快感。但他没得选择,只是用灵力压制下去,假装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过。

  宁辞对此一无所知。

  容炀在宁辞今生对他坦露爱意那日,告诉了宁辞他们的前缘。只是隐瞒了他胎死腹中再到复活那一段,宁辞也一直以为自己这一世仍是凡人。甚至有一次去庙宇进香时,容炀听见他偷偷许愿,希望自己能活长一些,陪容炀久一些。

  容炀当时只觉心下酸楚。这个愿望在某种意义上大概算是已经实现了,宁辞自己不曾留意过,所以尚未发觉,但容炀却知道他的外表自成人之后再也没有发生过变化,这是容炀过去几百年一直所希望的,可代价却是这样的大。

  如果早知道所谓复活是这样......容炀有时也会想。可只怕早知今日,亦会有当初。命运的可怖之处从来不是它的无常,是即便知道结果,也还是会做出同样的抉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