藏明 第68章

作者:叶芫 标签: 玄幻灵异

  这两年,宁辞年岁越大,体内的魔气发作得就越频繁,容炀压制得也愈发艰难。他试图找寻镇魔链的残片,指望能在不伤到宁辞的情况下,重新锁住天魔。只是心里也明白,按宁辞如今的状况,只怕根本不够时间了。

  他们仿佛走在悬丝之上,底下便是无尽深渊。可容炀还能如何呢?如果不曾遇见宁辞,容炀并不知道身为星君的自己也是这样渺小,可若说是因着爱意才让他显得无能为力,他却又心甘情愿。

  时至今日,容炀只能继续替宁辞粉饰出一片安然,维持着这岌岌可危的幻象,拖过一日便赚一日。他不知深渊之下是什么,但不管怎样,他都是要陪着宁辞到最后的。

  毕竟前面睡了太久,待到鸡鸣,宁辞却是再也睡不着了。天边一层灰色,将明未明的,他侧在容炀怀里,有一搭没一搭地绕着他的如墨的头发。两人又随意说些闲话,待到日头出来,便起身去了东厨。

  他们隐居之处极其偏僻,离最近的村庄都还有好几里地,两人只偶尔去采买些杂物,自然也未雇仆从,凡事都是亲力亲为。

  宁辞坐在矮凳上烧火,见容炀挽了衣袖伸手揉面,忽然笑起来:“你亏不亏啊?”

  容炀偏过头看他:“怎么了?”

  宁辞仍是望着他道:“好端端一个星君,陪我在这杳无人烟的地方,过这样洗手作羹汤的日子。”

  “不好么?”。

  “好。”宁辞笑盈盈答他。灶上沸腾的水,升起缈缈的雾气。宁辞满足地叹了口气又站起身贴过去吻一下容炀的脸:“一辈子这样,最好了。”

  日子就这样一天天地过着,不外乎看书写字,下棋钓鱼,再一道备了简单的膳食吃。都是些最寻常不过的琐事,但只要有彼此在身侧,便没有什么不满了。

  清明前后,他们上山去采茶。并不是什么名贵茶叶,只是普通的毛尖。因着这片茶园太偏远,容炀当初只花很少的银两便从原主人手中买了过来。他们也不大管,随它胡乱长着,反正也只两个人,多少都是够的。

  说是采茶,天气那样晴朗,倒更像是踏青。迎着日头出去,待到夜黑了,才踩着月色往回走。两人一手提着一篮茶叶,空出的那只手十指紧扣着,间或对视便又笑了,也不知在笑些什么。

  一路说说笑笑回到宅子里,已是星子漫天。

  “茶先放着罢,明日再炒。”容炀见宁辞发间不知何时也夹了片茶叶,伸手替他摘下。

  宁辞应一声,道:“那我拿进东厨去。早晨用蜜糖浸的枇杷也该好了,我夹一个来你试试。”

  “莫不是你自己想吃。”容炀道。宁辞作势瞪他,却忽听院子外传来扣门声。

  “谁啊。”宁辞皱皱眉,便要去看。容炀一把拉住了他的手,轻轻摇了摇头、

  “怎么了?”宁辞挑眉低声问他。容炀不知怎么回答,他为了不被发现,封了自己的灵脉,所以现下也不知门外是谁。但这里这样隐蔽,有人找来,他都不得不防备着。

  屋里烛火亮着,想要装出无人的样子,也是不行了。院子倒还有后门,可门外若真是......想要不知不觉带宁辞逃走只怕也不容易。

  片刻之间,容炀已转过了好几个念头,扣门声还在持续响着。大有不开门便要闯进来的架势。容炀下了决断,对宁辞道:“我去开门,你先回卧房去,别点灯。”

  “为什么?”

  “没什么,我以后再和你解释。”容炀笑一笑,“去吧。我要是没叫你,你不要出来。”

  宁辞担忧地看着他:“容炀,门外是谁?到底发生什么了。”

  “是谁都不要紧。不会有事的,你别担心。”容炀一面说着,便将他推进了卧房,伸手就要合上门。

  宁辞手撑着门框,容炀还是温声哄他:“听话。”

  “那你不许上锁。”宁辞坚持道。

  “我不锁,但你千万别出来。”容炀摸摸他的脸,“乖,不会有事的。”

  卧房的木门终于还是被关上了。

  宅子前的叩门声始终没有停,容炀定定看了一眼,深吸一口气,提步走了过去。

第106章

  容炀一面往门边去,一面解开了自己的灵脉。

  召出天枢在手中绕了两圈,才隐回袖中,抬手拉开了宅门。

  “你还真的在这里。”门外颜今看着他很无奈地笑了一下。

  容炀神色淡淡,又往旁边侧开一步,“既然来了,就进来喝口茶罢。”

  他自然不能让颜今踏进屋子,只是引他在院里的石凳上坐下,自己再折回客堂中取了茶具来,斟了杯茶与他。

  “这里倒还安静。”颜今环顾一圈,略有些犹豫地问他,“独居么?”

  “是。”容炀面容平静,“破军星君如何寻来的?”

  “许久不见,如今都这样生分了,你还真是......”颜今摇一摇头,话没有说完,喝了口茶才道:“前月捉妖时,偶然探查到了你的灵力大约在这附近,却不想你居住这样偏僻,找了这许久才找到。”

  容炀垂眸看着地上的树影,他灵脉一向都是封着的,前月......想来便是宁辞体内魔气发作,解开灵脉压制之时露了踪迹......他心中不由嘲讽一笑,果真万事都是因果循环。

  颜今见他沉默着又道,“贪狼。你负气离山,一走便是二十年,姐姐她......”

  “颜今。”容炀打断他的话,“不要再叫我贪狼了,我走时便说过,神山诸事皆与我再无半分关系,世上只有容炀,没有贪狼星君了。今日,我还拿你作旧友,故而有此一叙,但你若一味提旧事,我只怕不好再留你了。”

  颜今模样生得稚嫩,叹一口气,倒有些和外表不符合的老成:“你这到底是为何?姐姐素来疼爱你,就算当初罚你去镇魔台,不过爱之深责之切罢了。那日,不过提了一句,让你早日撤了永明灯,将那孩子安葬,也只是不愿看你消沉下去。你却发那样大的脾气,竟是连堂庭都不回了?你应当知道,为了天魔的事,大家心中尚且隐隐不安,何苦又来这样一出......往**离山,至少还能知晓你身在何处,此番一走,却是杳无音讯。每座神山,都暗中派了侍从寻你,便是此刻,只怕也都仍有在寻你的人。贪狼,你还是随我回去罢。”

  夜间凉风吹过,盏中茶叶被微荡的水带得左右沉浮。容炀轻声道:“当日之事,的确不值得这样大动干戈。我之所以要走,实则也不过因为我想走罢了。我不耐烦做这个星君,也厌恶了神山的一切。难得过些清静日子,还望你不要强人所难。”

  “贪狼。”颜今端肃了神色道:“不管你愿不愿意,你生来便是星君,已成定局。如今内忧外患之际,你更应当担起自己的责任来......”

  “你一言一句还真是得姐姐真传。”容炀一心只想快些打发了他,再带宁辞换个地方,大概还能再安稳一段时日,便也有意不客气起来,“只是姐姐有没有告诉过你,我对所谓责任极其厌恶。”

  颜今不料他说出这样的话来,眉头微皱,却又听容炀道:“你我二人话不投机,是说不到一块儿去了。既然如此,你还是早些回去,今日见过我,也只作没有见过罢。”

  容炀说着,已经站起身,摆出送客的架势来了。

  “你是执意不肯与我走?”

  容炀面上一点笑意沉下去,眼睛冰冷:“我若说是,难道你还要和我动手吗?”

  颜今脸色青了一青,他自然不曾这样想过,容炀这番话,却是在威胁他了。

  杜若恒一直教导他们,诸位星君乃是一体,一荣俱荣,一损俱损。偏偏容炀为了个人族,置神山于不顾,他原先倒是听说得多,当面见容炀这样态度还当真是头一遭。一时气得手都有些发抖。又看了容炀一眼,见他毫无退让之意,咬牙拂袖离去。

  容炀松了一口气,也幸好找来的是颜今,若是旁人却没有这样好打发。正想着,变故陡生,周遭突然涌出暗红色的魔气来。

  颜今方才走到门边,正欲上马,见周遭魔气弥漫,猛地转回身。他还不明白为何会在这里碰上天魔的魔气,但也来不及细想,手一挥,摇光弓已在手中,以风化箭,往魔气中央射去。然而箭刚刚飞出天际,便被天枢截断。

  颜今一愣:“贪狼,你......”

  容炀也没料到宁辞会在此刻入魔,知道只怕是躲不过了。索性屏气凝神,挥剑朝颜今迎上。

  “贪狼,你到底在干什么?”

  颜今勉力抵挡着,尚且有些闹不清状况,直到卧房门被推开,一个本因是死人的男子浑身带着魔气从里面走了出来。

  颜今其实只见过宁辞寥寥几次,但因着他和容炀的纠葛,也很难让人没有印象,一眼便认出了这张脸。

  容炀见宁辞出来,心下越发焦急。以往魔气发作,宁辞却都还算能控制住自己,至少从不曾伤过容炀,现下,想来是有旁人在的缘故。不免出手更加利落,顷刻间便抵住了颜今咽喉。

  天枢剑气中原本带着凌厉杀意。颜今虽与他同为星君,伤不了性命,但容炀灵力远胜他数倍,即使这些年因为宁辞多有损耗,想要重创他也不成问题。只是最后一瞬,还是撤了剑,转而将一张符拍在了颜今身上。

  颜今被他定在原地,见容炀一手按住了宁辞后心窝,将自己的灵力一点一点渡进去。这过程并不好受,星君灵力损耗,痛楚便如剥皮抽筋一般。但容炀从头到尾一声未吭,只是另一只手紧紧扣住宁辞。

  而分明已经入魔的宁辞,虽一直试图挣脱禁锢,出手时,却也能看出是在避免伤到容炀。两人就这样彼此克制地对峙着,约莫半柱香的时间,宁辞眼中猩红褪去,魔气也俱消散。往下一跌,昏睡在了容炀怀中。

  容炀将他拦腰抱起,越过颜今便往院外走去。

  “贪狼!他已经成了天魔,你莫不是疯了!”颜今看着他背影,前因后果顷刻间串联了起来,语调焦急,忍不住质问道,“难不成你是为了复活他,当初故意放出天魔......”

  天魔之事,实属意外。但容炀也无心再分辨了,无论怎样,其实都没有差别。

  他顿住脚步:“你身上的符,七日之后会自动解开。你自己便不用白费力了,免得遭了反噬。我曾和宁辞说过,会一直护着他。至于其他,天道是否倾覆,都与我无干。我只站在宁辞这一边。这世道容不得他,就不必容我。”

  “破军星君。我料到会有这一日,却不想这样快。可终究也没有其它办法,只是早晚的事。所以我不改你记忆,还烦你带话给他们,来日再见,我不会再手下留情,你们也不用。”容炀最后看他一眼,额上还有方才渡灵力未消的冷汗,“我护着宁辞,你们要护着天下,就各凭本事罢。”

第107章

  事态与预料中蔓延得一样快。

  容炀当初离开堂庭,长明宫虽然一直着人寻他,但星君不知所踪若是被太多人知晓终究会引得辖地不安稳,所以总还是隐瞒着。一切都只在暗中进行,容炀也才能藏匿踪迹这么多年。

  如今,事情败露,他和宁辞已然便是最不安稳的因素,自然就没有了遮掩的理由。再则杜若恒这几百年也的确给足了容炀台阶和脸面,他执意不肯悔改,犯下这样的大错,杜若恒自然不会也不能再保他了。不过十天,自夷玉山发出的通缉令便由长明宫传遍了各族各世家。

  寻常的人族百姓自然是被隔绝在这些是非之外,但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渐渐地,也有些风声传了出来。

  因着那宅院已经不能再住,宁辞那日苏醒之后,容炀借口出游,实则一面避开追兵,一面寻找镇魔链的残片。他这些年花费了极大的精力在这件事上,也不过粗略探明其中几块残链可能的所在地——这是一桩一早便知道来不及,却又不得不去做的事,况且,到如今,的确没有其它事情可做了。勉强还能看见根浮木,再小,总比没有的强。

  宁辞起先仍是不知原委,但他大抵预感到些什么,反而并没有问容炀。面上仍是常常笑着,容炀说是出游,他也只当这是出游。容炀其实几度想开口,正如他对颜今所说,他知晓有这一日,不过早晚罢了。他亦曾无数次地想过将真相告诉宁辞的场面,但到了最后总还是说不出来。他能面对所有人,却不知如何面对宁辞。

  就这样诡异地绕开那些禁忌的话题,一直到他们途径的市井中都有了流言蜚语时,容炀却也终究无法再自欺欺人地认为,宁辞什么都不知道。这也不是修改记忆,便能继续隐瞒的事了。

  开诚布公那一日,很突然也很平静。

  他们一连赶了几天路之后,歇在一处僻静的客栈中。

  那家老板娘酿了青梅酒,厢房中都能闻见酒香。宁辞斜靠在木窗边,看底下小小池塘中开得有些熙熙攘攘的芙蓉花,忽然转头对容炀笑道:“去买壶酒好不好?我想喝。”

  容炀自然应了,买了酒上来,宁辞用两只粗劣的土碗分了,递给他一碗。自己仰头喝了一口,看着窗外道:“我也不是人族,对么?”

  他的语调和方才让容炀去买酒时没有什么差别,仿佛在谈论一件极小的事。容炀沉默着,轻轻抿了一口酒,宁辞也不催他,很久才听容炀道:“我以前告诉你的那些,都是真的。”

  宁辞想了想道:“所以是后来发生了什么,我才从人族变成了......天魔?”

  他说天魔那两个字的时候迟疑了片刻,还是引得容炀眼角跳了一跳,并没有否认,只道:“是我害了你......”

  宁辞是想知道的,但他没料到容炀开口的第一句话是这个。看着容炀顷刻间变得没有血色的脸,登时改了主意,于是打断他的话,“没事了,不必再说。”

  宁辞迎着容炀有点诧异的目光,安抚地微笑道:“如果回忆那些事情让你痛苦,那么什么都不必说。”

  “你听我说完。”容炀紧咬了牙关,一字一句道:“我不能让你知道了结果,却不知道缘由,因为这从来都不是你的错。”

  他深吸了口气,将那些往事一点点地讲出来,并不是件容易的事,但总算也说完了。

  天色渐渐暗下来,有没有人去点灯,宁辞的神情在黑暗中看不分明。他听罢,静静喝完了那碗酒,轻轻地呼出一口气道:“好,我知道了。以后,咱们不提了。”

  “你不恨我吗?”容炀问他。

  “怎么会呢?”宁辞很轻,但没有犹豫地摇了摇头。

  他这些日子猜测过,不可否认,知道真相还是有些惊讶事情背后是这样的面貌,可的确没有一丝恨。即使不记得前尘往事,但他明了容炀的情意。所以可以那样轻易地感同身受地理解他。

  宁辞想容炀或许还是有所隐瞒的,比如只字未提那些年里他自己的压抑与痛苦......宁辞听得那些过往,从短暂的讶异中回过神来,便只是心疼容炀,除此外,再没有其它了。

  他伸手摸摸容炀的脸:“你不用为此歉疚,易地而处,我不能比你做得更好。我这些日子一直有些猜测。今日决定问出来,也只是不想再让你独自承受这些......”

  容炀听得这句话,面色一变,忽然重重握了他的手,“宁辞,你.....”

  “你想到哪里去了。”宁辞面上挂起笑道:“我没有要与你问清楚,便自我了断的意思......不是要寻镇魔链么?咱们一块儿便是了。如今你不用再瞒着我,少了这些瞻前顾后,只怕还能利落些。”

  宁辞说着,伸手抱住了容炀,他身体还有些僵硬,大抵触及往事,实在劳心劳力。宁辞在他耳畔低语:“不会就这样丢下你,放心好了,我会陪着你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