藏明 第69章

作者:叶芫 标签: 玄幻灵异

  容炀终于也松一口气回抱住了他。宁辞的手轻轻抚摸着容炀背后冰凉的长发,他没有告诉容炀。他的确有过那样一瞬要自我了结的念头。但他知道容炀还需要他,希望他陪着他。

  虽然入魔的是宁辞,容炀分明才是魔怔得更厉害那一个,宁辞并不惧怕死亡,只是不舍得现在便离开,担心容炀还要犯傻......他贴着容炀的脸,在心里默默补完了未出口的话。我会陪着你,直到不能陪的那一日。

第108章

  他们第二日一早,便出发前往西边一百里,位于半山腰的一座小镇上。

  那个原本平平无奇的小镇在二十年前莫名开始变得人杰地灵起来,一连出了好几个官拜一品的朝廷大员。这一切皆是镇魔链的残片落在此处化作龙脉更改了风水的缘故。

  他们一路上已算谨慎,行至山间一片茂密丛林时,前方探路的纸鹤忽然在空中盘旋一圈。容炀眉心一动,当即下马,反手将宁辞推进旁边一处狭小山洞中。

  “不要出来。”他道。天枢剑光往树林深处一划,登时鲜血涌溅,一石激起千层浪,原本静得诡异的树林里,跳出无数人影,手持各色兵器,刀枪剑戟一齐向容炀而来。

  容炀冷笑一声,从衣袖中扔出一张符去,在空中变幻出火种,烧起那一片林子,将诸人围困在内,顷刻之间皮肉灼烧的气味与惨叫声充斥着整座山谷。不断有人从其中逃窜而出,衣衫肌肤被烧得斑驳,情状可怖。

  容炀却连半个眼神都未再分过去,只听身后风声颤动,唇边浮起嘲讽的笑容,另一手已握了天枢,回身迎去,正正对上了一杆长枪。

  “容炀,走到今日,犯下如此大错,你还是不肯悔改么?”长枪之上,天玑二字灼灼生辉,冯泽面露悲色,看他道。

  容炀神色不改:“我便知道,即是通缉令出,他们也没这样大的胆子来袭我。不想,这里却是由你在后头背书。”

  他们面上还是平静说着话,各自身上灵力却已搅动得四面一片动荡。天色不断变幻着,起先日月同辉,俄顷又翻起阵阵黑云。

  目及之处,皆隐于一片黑暗之中,天地间狂风大作,冯泽唇边已经渗出一点血色来:“你非要搅得天地不安,生灵涂炭么?”

  “我要说的,颜今应当都已经转告你们了。”

  “那些人呢?他们何其无辜。”冯泽指向一旁熊熊燃烧的火焰。

  “是你们要将这些人扯入纷争中来,他们今日既在这里埋伏我,那便是自寻死路。”容炀眼中不是没有动容,但很快又被其它情绪掩盖,“你若不忍心,我也不曾拦着你救人。”

  “好。”冯泽咬牙拂袖,另一只手上用灵力结出一团深蓝色的寒冰来。他本就落了下风,如此一来,天枢剑尖便又更进一步,已要抵住他喉咙。只是那寒冰抛出,却并非熄灭火焰,竟是一转,往山洞的方向。

  容炀瞳孔微缩,天枢却是略往下一移猛地刺穿冯泽肩头,足尖一点,追着那亮光而去。躲避已有些来不及,容炀一只手扣住宁辞的肩膀,将他护在怀中,尖锥状的寒冰刺进他后背,飞出的细小冰石贴着山洞壁迅速结成密布的冰晶,带着无数碎石滚滚而落。

  容炀面色沉沉,在山洞崩塌前,带着宁辞从里面退了出去。

  山洞外,冯泽目光从宁辞身上扫过,眉头紧锁,眼睛如同充了血,一手勉强捂着伤口,一手拿着长枪,看着容炀一字一顿道:“贪狼,事已至此,你身为星君,不可包庇天魔!”

  容炀并没有说话,皱眉只看宁辞左臂上的血迹,大抵是刚刚被寒冰所伤,划得极深,透过伤处都能看见隐约白色的骨头。

  “我没事,不用担心。”宁辞勉强道,风卷起容炀墨色的长发,在宁辞指间上扫过留下湿润的血迹,“你背上的......”

  容炀轻轻摇了摇头,下一秒,眼风扫见冯泽又已聚起灵力,一剑掀起滔天罡风,将那尚未聚起的灵力打散。逼得冯泽倒退几步,几乎半跪在地上。

  “走。”容炀拉过宁辞翻身上马,扭转马头往山下奔去。

  这只是一个开始,此后连着十多日,他们一直处于被追杀的境地。宁辞无数次想,是时候结束了,他结束了,一切就都结束了。但每当他有了这个念头,容炀便仿佛能感应到一般,眼中是洞悉一切的悲悯,对他,也对自己。宁辞便又不忍心了。

  那一日,他们到了堂庭山下。如同回到了事情的开端,一个四面都是追兵的月夜。

  “上山罢。”

  宁辞说,那其实是唯一一条路。但他竭力用很轻快的语气,让一切看起来似乎并不算糟糕,“我只听你讲过,却不记得堂庭山上是什么模样。既然那里有我们那样多的回忆,我想去看看。”

  容炀颔首,策马跃上山道。

  他们在山道上疾驰着,刺骨的寒风刮在身上,像匕首,像刀刃,可身旁又是情人的怀抱,所以唯有忍受下去。

  身后是冲天的火光,白日郁郁葱葱的树木夜里却投下鬼魅般的影子,马蹄声催命符一样的响,容炀只牢牢握住他的手,说,没事。

  他们拐过一个又一个山道,经过长明宫朱红的大门,直到那匹马长啸一声,倒了下去,他们一同摔下马去,又相携起身,往山顶去。

  身后的追兵在某个他们没有留意的时候停下了,大概是在等谁。于是他们得以有时间在长明宫中晃荡一圈。

  长明宫还是昔日的样子,只是那些侍从都不知去了何处。他们从贪狼殿走过,从天枢宫走过,看了宁辞常常攀爬的那棵云杉树,甚至在山巅的棋盘前坐下,只是刚刚放下第一颗棋子,便已经有脚步声传来。

  “这局棋下不完了。”宁辞道,“也好,免得我又输给你。”

  容炀配合地笑笑,转过头,看见了其余六位星君的脸。

  “贪狼。”这次没有人动手,但都将法器握在了手中。可比起这一路上的打打杀杀,实在太过平静。杜若恒看着他,“你知道我们上次聚得这么齐整是什么时候么?是你诞世的时候。”

  那头苏姚姚和楚晴已经红了眼眶,冯泽脸不正常地白,大概是被伤得太厉害。

  “不必说这样多了。”容炀道,握了剑站起身,“动手罢。”

  “贪狼!”

  “容炀!”

  他话一出口,苏姚姚与宁辞便同时唤道。容炀可以不理会苏姚姚,却不能不管宁辞。他回头,却发现宁辞竟然已在他们说话光景站到山巅边上。

  “你要做什么?”容炀面色一变,“宁辞,你过来。你说过你会一直陪着我的。”

  “当然了。我说过的话一直都作数。我现下......不会再投胎了,不会轮回转世,......这样我便不用去不同的地方,可以一直留在你身边,哪怕你看不见,我也是陪着你的......所以,你同他们回去罢,我也是在的。”宁辞看着容炀的脸,温声说着自欺欺人的话。

  可是没有办法了,容炀身上的伤早该痊愈,却还一直流着血。纵然他是七星之首,连续这样多日的打打杀杀,以一敌百,敌千,他也是强弩之末。更遑论,为了压制宁辞体内的魔气,他早已耗费了太多灵力。

  今日若战,容炀会是什么结局,宁辞不愿去想,他也不愿容炀真的落到那样的境地。他看见了其余星君,知晓他们总还是护着容炀的,宁辞想自己此刻死了,至少容炀还有回头的余地,那便安心了。

  宁辞甚至没有说太多的话,最后笑了一笑。只能到这里了,他看着容炀的脸,心中默默说了句抱歉,转身,坚决地跳下了山巅。

  耳畔有风声,一切若在此刻结束,往后三千年大抵都会有不一样的结局......又或者终还是殊途同归,毕竟容炀那样固执。

  他冲到崖边握住了宁辞的手,死命将他拉上来的那一刻,看见了宁辞变得猩红的眼......

  一切都失控了,夜幕被漫天的魔气覆盖,月亮与星子都看不见了。宁辞体内的魔气,已经不在容炀可以压制的范围,电闪雷鸣,狂风暴作。

  天与地似乎都没有了差别,又陷入了盘古开天之前的混沌。一刻不停的厮杀,容炀在兵戈相击间,听见杜若恒的声音,她说了许多话,容炀只听清了一句。

  “你们生就不是同路人,你不信天命,所以连累他至今日。你有没有想过,他自己可愿变成这个样子?!”

  后面的话,便听不分明了,容炀看着身侧宁辞,他想是我连累他么?原来是自己连累他......浑浑噩噩间,不知过去多久,巨门,禄存.....一个接着一个星君倒下。

  远处似乎有轰轰声传来,星君陨落,神山崩塌。

  可这终究也不算是死了,星君不会死去,容炀这样清楚这一点——当年他从钰西关回去,在京郊的宅子里,早已尝试过许多方法。

  终于,只剩下他和宁辞。成了天魔的宁辞那猩红的眼不知还认不认得出他,但一直没有看他,像是刻意忽视着,就不会伤到他。当所有的阻力都消失之后,容炀看见宁辞抬起了手,山涧翻涌着无数魔气,在下一瞬便要向天幕而去......

  天幕像一面镜子,映照出了人界此刻的模样。河海崩腾,岩浆喷发,无数的人如同蝼蚁一样在逃窜。

  哭嚎,尖叫,跌跌撞撞地逃命。尚不知事的孩子蜷缩在母亲怀中:“娘,娘.....”

  孱弱的妇人无望地看着已经落到眼前的漫天火石,人族要亡了,无处可逃,唯有将孩子的脸埋进怀中,不让他看见那些惨剧......然而预料中的灾难并没有发生,她听见身旁有人发出欢呼,睁开眼睛,月亮又出来了。

  他们不知灾难缘何而来,不知灾难缘何而去,但每一个人都在庆幸自己活了下来,看不见堂庭神山上有人死去。

  容炀看着手里的天枢剑,千钧一发那一刻,这把为所爱之人而战的剑,也穿透了所爱这人的身体。

  那句话不停质问他,他连累宁辞至今日,宁辞自己可想变成这个样子?

  宁辞不想的,容炀知道。

  要毁天灭地的是天魔,宁辞并不愿意,他......他似乎也不愿意。

  容炀从不想做这个星君,他也干了许多当不起这个称谓的事。他那样多次妄图摆脱所谓责任,却终于在天地要倾覆之时,在自己的情爱与整个世道放在一同衡量之时,觉出了自己的渺小。

  原来天道轮回真的一直都压在头顶,逼着他去做一个星君,而不是爱侣......

  温热的液体从容炀面上滑过,落在宁辞淡青色的衣衫上,变成一小滴褐色的斑点。

  “容炀。”宁辞眸色中的猩红渐渐褪去,他伸手去摸容炀的脸,混合着血迹与泪水的脸,安慰他:“没事的,你别哭,一点都不痛......”

  容炀有许多话要说,张嘴却发不出声音来。宁辞还是带着一点笑,哪怕明明那样痛,仍是温声对容炀道:“谢谢你这几百年来爱我......也谢谢你为我做的一切决定......最后可以睡在你怀里,我很欢喜......我这一生中,想得到的都已经得到了,最后只有一个要求,你答应我......”

  容炀一直摇头,但宁辞还是勉力笑着,看着他的眼睛:“你要好好地活下去,人族需要你,我今日扰乱了人界秩序,你要重新恢复......咱们的院子不知还在不在,里面那几棵海棠树,要是被今日的风雨刮倒了,你就重新种上,好不好......”

  “不好。”容炀低下头去碰他逐渐冷却的脸,“你不在,我一个人不行的,宁辞,我一个人不行的......我种好了海棠,又该去哪里找你......”

  “不用找我啊。”宁辞眼睛一点点阖上了,“我不是说过了么?我会一直陪着你。就算看不见我,我也是陪着你的......”

  容炀,他最后说,我爱你......

  天亮了,又黑下去,远处的北斗星暗淡得像要消失一般。容炀抱着宁辞的尸身缓缓走出亭子。

  一片狼藉的堂庭山上,月光照耀着仿佛没有尽头的山道。一切都结束了,一切都该结束了。

  只有容炀,还得继续走下去。

  -前尘错·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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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前尘错结束了。接下来我们进最后一卷此生安。

第109章

  堂庭山的那一战,无论算作天灾还是人祸,所造成的惨烈结局都不会有什么变化。

  人世千年建立的秩序几乎毁于一旦,群魔乱舞,妖邪肆虐。

  其余星君都陷入了长久的昏迷中,容炀作为始作俑者,和唯一还有能力解决的人,必须也不得不背负起一切。这是他造的孽,应该由他来赎,更何况还有宁辞的嘱托。

  容炀一把火烧了长明宫,推翻了山下的神殿,亲手用剑斩断了贪狼星君塑像的头,彻底否决自己星君的身份之后,提着剑踏入了炼狱一样的人间。

  那些日子留给容炀唯一的印象是血,自己的,妖邪的,没有来得及救下的百姓的,铺天盖地的红缠绕在他身上,面上,以及一切目所能及之处,以至于多年之后都是他挥之不去的梦魇。但在那些噩梦的最后,他总也还能看到宁辞的脸,他对他微笑着,安慰他说没事的,我陪着你。于是容炀得以安稳地睁开眼,抹去额上的冷汗,继续在那暗无天日的岁月中残喘下去。

  所幸最后一切也都还是过去了,尽管是一个漫长的过程。容炀在北斗星的指引下找到了夷玉山下的星灵谷,那里面的七块星灵石,算是星君真身的一部分。他借着星灵谷恢复了其余星君的伤势,再将他们分散在不同的地方,依次用自己的灵力唤醒他们了,并修改了他们的记忆,最后只剩下禄存,他伤得最重,恢复之后也迟迟醒不过来。

  不过那时崩塌了千百年的人界秩序已经重新开始建立,一切都恢复在了可控制的范围内。容炀将禄存留在距离常右遗迹不远的一处隐秘山谷里,用灵力继续调养着,然后自己回到了早已封印的堂庭山。

  堂庭山上什么都没有了,除了宁辞在无数个轮回中的尸骨。容炀把它们放在后山的山洞里,自己也呆在里面陪着,他甚至把宁辞第一世仅存的那块前臂尺骨刻成了一只笛子,吹起的时候,他好像可以听见宁辞的声音。

  原本到这一步,容炀以为一切都结束了。然而他的生命那样长,哪里会有真的句点,不过是短暂的休止符。

  忘了具体是哪一日,白昼或是夜晚。永明灯引到了一块魂魄碎片,容炀几乎一眼认出来,那是属于宁辞的。当日宁辞所说的一直留在他身边,毫无疑问是一句彼此安慰的谎话,他入了魔,又被天枢剑刺中,魂魄究竟还存不存在谁都不知道。

  不过那一天,容炀知道了。原来还存在着,只是碎了。同时他也知道了,曾经被永明灯留过的魂魄,哪怕碎了,也依然可以被永明灯吸引到。

  在结局既定的情况下,再去回忆当时是否犹豫过实在没有意义。

  容炀又一次下山,踏遍山山水水去寻找宁辞的魂魄碎片,这仿佛回到了过去的某几百年里,但一切又是那么不同。那时的寻找是为了相遇,而这一次,容炀只是想救回他,让宁辞安稳地度过一世,这是他欠他的,他想还给他。

  为此容炀做了更多的准备,在寻找魂魄碎片的同时也开始寻找龙脉——尽管他那么希望它们用不上,希望被救回来的宁辞已经摆脱了天魔。

  又是千载的光阴,最后一块碎片容炀找了许多年,直到在自己的发丝间发现了它。原来宁辞真的陪着他,只是容炀要送他离开了。

  永明灯将所有的碎片重新拼凑成形,再加上容炀周身大半灵力,总算将宁辞硬塞进了轮回中。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