藏明 第70章

作者:叶芫 标签: 玄幻灵异

  宁辞降生的时候,容炀隔着医院的墙壁看他,为他取下名字。当时他想,这就是他们最后一面。杜若恒说得对,是他拖累了宁辞,所以不应该继续出现在他的生命中。

  容炀只是托舒赫守着宁辞,不要让他受伤,不要让他出事,只要他平安地度过这一辈子就好了。

  但天道总是弄人的,事与愿违才是容炀漫长一生的基调。

  宁辞长到十八岁那一年,魔气毫无征兆地再次出现在他体内。容炀在后山的洞穴中静静睁开眼,赶在杜若恒察觉之前,到了枫江。

  容炀不知该怎样说自己的心情,几千年了,起起落落经历太多,已经很难再有所谓失望了。他想自己可能是有一两分窃喜的,尽管那不应该,也不光彩,不过他总算可以凭借压制魔气为理由,与自己妥协,留在宁辞身边。

  容炀借了钟家的身份,成了宁辞的邻居。那日与钟雯一道去他家,宁辞在灯下抬起头,问他,“你下棋吗?”

  容炀又想起了他们在堂庭山上没下完的那局棋。他最后还是坐下来,陪宁辞下了一整晚。同时也在心里对自己说,已经够了,不要再求更多,其余时候,还是离他远一些的好。

  可容炀总是贪心的,压抑半个月之后,他还是敲开了宁辞家的门。自那之后,他日日都陪着宁辞,也在不知不觉中纵容朋友的关系变质,以至于终于有一天在书桌下看见了宁辞的情书。

  不过,他还没来得及考虑要怎么处理,另一件几乎快要被忽略的事也在同一时间追到了眼前,禄存醒了——这当然不是什么糟糕的事,麻烦在于,容炀发现自己无法更改他的记忆,尽管后来他找到了原因,不过当时,容炀只有一个选择,强制封印禄存。

  彼时禄存刚醒,灵力算是充盈,而容炀送宁辞入轮回时消耗了太多灵力,这几年为了压制魔气又继续损耗着,在封印禄存之后,他也到了强弩之末。但出了这样的事,容炀也不敢再把禄存单独留在山谷,于是只略歇了一歇,便决定将他送到妖族去,由舒赫看管起来。

  去妖族的路上,容炀一直在想,接下来该怎么办。宁辞的魔气下一次发作不知道是什么时候,他不确定以自己现在的状态是否能够再压下去,或许去星灵谷会好些,那里可以将灵力维持地更久,但星灵谷现在已经在民研局手中,龙脉也还没有找齐......这简直像个解不开的死局,不过当他见到舒赫之后,容炀忽然想到自己曾在妖族听说过的一桩事,两百年前,有只狼妖为了救历天劫的配偶,剖了自己一半的丹......②

  容炀无比冷静地分析着:宁辞体内有魔气,自己若是分半颗丹给他,他是受得住的。这半颗丹可以压制天魔的时间应当会比渡灵力更长,甚至可以让宁辞呈现出灵力来。这样他可以冒充自己的身份,去到民研局从而进入星灵谷。

  容炀明白这不是万全之策,毕竟没有一个星君剖过丹,后果无人知晓,但弊端都在他身上,对宁辞来说只有利。那便可以一试。

  容炀回到枫江的时候,宁辞还睡着,他坐在藤椅上看他的脸。直到宁辞睁开眼,拥着被子坐起来,瞥了他一眼道:“你看见了?”

  他在说那封信,容炀知道。于是他点点头:“嗯。”

  他静静看着宁辞,丹已经在体内剖开了,痛得他几乎没有办法说话,其实也不大听得清宁辞在说什么。他只是看见宁辞面上浮现出失望的神色,他几乎不忍起来,于是他强撑着站起来,扶住宁辞的后颈吻了他,也将自己的半颗丹,在那一吻中渡了过去。

  宁辞晕晕乎乎,却又满怀欢喜地问他,说你答应我了是吧?

  我答应你了,我早就答应你了。容炀在心里这样想,面上竭力维持着平静神色,说你睡一会儿吧。然后偷偷捏了一个诀,哄宁辞睡了过去。

  他坐在一旁,看宁辞睡梦中皱起眉头,然后逐渐有灵力呈现出来。容炀安心下来,出门告辞。

  这一走,便是四年,他在重重山峦之外的堂庭,偶尔从飞回的纸鹤那里得到关于宁辞的只言片语。知晓他过得还安稳,哪怕自己一直没有从剖丹之后恢复过来,倒也觉得值得了。

  直到半年前,宁辞无故昏迷的消息传来,容炀知道那半颗丹,只怕压不住了,他得回枫江去。

  在钟家的周旋下,他以新来顾问的身份在机场见到了来接他的苏姚姚。故人还是昔年的样子,娇俏活波。

  “博物馆那边临时有点事,我现在得过去一趟。”苏姚姚在车上打了个电话,对他说,“要不容顾问你直接和我一块儿过去吧,刚好我们副局长也在那儿,你们可以见一见。”

  容炀颔首,说好。

  那个博物馆还萦绕着一丝没有散尽的魔气,这段时日各地魔气都逐渐凝固,与宁辞体内快要压不住的天魔,只怕有脱不开的关系。

  容炀站在警戒线外等他们出来,一面想,龙脉快要找齐了,一切还有回旋的余地,若是还不行,自己便把剩下的那半颗丹也给宁辞。

  没了丹以后,会不会死?以前怎么没想到这一点,从钰西关回去之后一开始也试过那么多寻死的办法,居然忘了内丹......要是当时想到了,成功了,也许就没有后面这些事......

  他这样胡思乱想着,听到了身后的脚步声,听到苏姚姚叫他:“容顾问。”

  容炀回过头去,看见了宁辞的脸,看见他手里的铜钱滚落在他脚边。容炀捡起来,走过去,将铜钱放回宁辞的手心,压下心头一切情绪,只是微笑着对他说一句:“你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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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宁辞魂魄是碎的:第六十章 倒数几段提过。②:妖族有剖丹的先例:在七十九章宁辞打算剖丹的时候提过。这一章大家可以对照第八章舒赫的视角,第四章宁辞的回忆,第三章最后几段他们重逢一起看。在我一开始的设定里面,《藏明》的主线是两个交叉的圆环,这是其中一个,算是完成了。还有十章左右可以画完另一个,伏笔前面也都埋好了。换句话说,还有十章左右这本文也就结束了。希望最后这段时间大家看文愉快。

第110章

  傅宁辞觉得自己在做梦,或者说,他希望这只是一个梦。可他又那样清晰,所有的一切,他所见到的,都真切地发生过。

  画面暗淡下去,傅宁辞仿若站在一条小径上,他眼前有一只红蝶,引着他向前走去。远处有一点亮光,傅宁辞知道,自己走出去,就该醒了。他在小径尽头停住了脚步,红蝶飞回来,诧异地看着他,声音很奇异,雌雄莫辨:“你怎么了?”

  傅宁辞伸出手,让它停在自己的指间,诚恳地说了一句:“多谢。”他知道,自己醒来之后,这只红蝶应该也消散了。

  “容炀一直不希望你晓得这些,不过我想告诉你......你刚刚已经看见了,但他其实比你所能想象到的还要更......”

  “我知道的。”它没有说完,也许是不知道怎么表述,但傅宁辞点了点头,手指轻轻抚摸过红蝶的翅膀,问它:“可以告诉我,你是谁吗?”

  “是思念。”

  傅宁辞大概已经猜到了,但听见这个答案的时候,心间还是不自觉地又软了一下。红蝶重新飞起,引他走完最后这一步路:“我是因他三千年间对你的思念而生的。”

  傅宁辞睁开眼睛,头顶是天枢宫熟悉的帘帐,一层层地垂下,隐约可以看见桌案上的香炉,只是并没有烟雾冒出。

  他有一点恍惚,分不清这到底是哪一世,他又想哪一世都不要紧,容炀总是在的。这样想着,手动了动,瞬间又被人握住了。指间的温度那样熟悉,傅宁辞偏过头去,看见了容炀的脸:“醒了?”

  “醒了。”

  两人说完这句话,又沉默了。容炀松开了他的手,站到窗户边去。

  傅宁辞支着身子坐起来,低头看了一眼,衣服已经换过,手上沾着的血迹都擦掉,痛感也不分明了,不知道是不是容炀又渡了灵力给他的缘故。

  傅宁辞下了床,站到容炀身后去抱住了他的腰,头搁在他的肩上,山后头太阳正慢慢升起来,他在梦中走过几千年,其实也不过一夜而已。

  “谢谢你。”傅宁辞轻声说。

  “不是这样的。”容炀明白他的意思,轻而嘲讽地笑了一下,“我刚刚其实试过了,让你忘掉看见的一切,只是失败了而已。”

  他顿了一顿,又说:“其实我很早之前就该明白,世上有太多事情,我都做不到。”

  傅宁辞听得心里有点发酸:“没关系,我想知道的,这样正好。”

  容炀没有回答,长久地静默着,傅宁辞于是问他:“为什么不说话?你在生气吗,生我的气?”

  “没有。”容炀道,垂下眸,看他环在自己身前的手指,细长而匀称,指腹的边缘可以看到一点剑茧和自己的如出一辙。

  “那就是在生你自己的气。”傅宁辞用了肯定的语气,又带着一点点笑意说,“不可以的,只有我能生你的气。”

  “那你生气吗?”容炀说,“你恨我吗?”

  “这句话你以前不是问过了吗?”傅宁辞偏过脸,找到他的唇送去一个吻,“我的答案也和当初一样。”

  他说话的同时拽着容炀的手臂硬拉着他转过来,看着自己。然后换了不那么熟悉的称呼,神情有一点羞涩,但绝没有半分遮掩,他说:“哥哥,我爱你。从过去到现在这是我对你唯一的感情。”

  傅宁辞眼底带着很深的迷恋,容炀想自己大概也一样。正是这样的爱和迷恋把他们带到了今天——这并不太好的境地中,但的确谁也不曾后悔过。

  容炀这样想着,极轻地叹了一口气,傅宁辞却笑了,又一次抱住了容炀。片刻之后,容炀的手,也覆盖上了傅宁辞的背。

  关于过去的千言万语都不必再提,只是静静地拥抱着,似乎要弥补上分别的这么多年。这个拥抱持续了很久也很用力,一直到太阳都有些晃眼了,他们才松开彼此。

  容炀去关上了窗户,而傅宁辞翻出茶包来泡好,一人倒了一杯茶,在桌案前坐下,待容炀也坐定之后,他语气很轻松地说:“我们聊聊。”

  其实只这一夜过去,傅宁辞似乎有些变了,眉宇间沉稳了不少。但容炀转念一想,他的宁辞其实一直都这样,大事面前,往往都是镇定的。再者,傅宁辞已然知道了往事,推诚相见,也是必须了,便只嗯了一声。

  傅宁辞见他虽然答应了,手背却有些僵,也不多说什么,探过去握住了才道:“让他们都上山吧。”

  容炀没想到他第一句话会是这个,其中隐含的意思不言而喻,这让他微微皱了眉。傅宁辞继续道:“镇魔链的最后一段,就在后山是不是?你一个人拿不到,需要他们来,对吧?”①

  他句句都是问询的语气,但句句中的。

  容炀抿了抿唇,傅宁辞看他神色:“既然只差这最后一段,你这半颗丹再压个十天半月总不成问题。那么我想,在镇魔链补全以前,应该也没有谁会急着立刻就要杀了我。或者你是担心,镇魔链补全了,也无法控制住天魔......还是镇魔链已经出问题了?”

  他最后一句问得很轻,容炀看着茶杯里冒出的热气:“我有时候宁愿你笨一些。”

  “那不大容易,毕竟我是你亲手选中的人。”傅宁辞得到了答案,捧着茶杯轻描淡写地笑,笑过了又道:“但总还是得让他们来的。如果我来通知,会复杂一些,你觉得呢?”

  他这话已经没有了商量的意思。他们俩都一样,在但凡对对方有利的事上都变得极为固执。

  他昏睡的时候,容炀倒也不是没有冒过这个念头,让杜若恒她们来也好,不管钟家那段被腐蚀的龙脉到底会造成什么影响,堂庭的这一段都必须得拿出来,再则杜若恒应该还知道什么,指不定会有新的转机。

  他在傅宁辞的注视下,最终取出一只纸鹤,在上面慢慢地画了一道符。画好的那一瞬,便被傅宁辞轻快地夺了过去,没有半分犹豫地从窗户放了出去。

  那只纸鹤会解开堂庭山的封印,也会修复那些被篡改的记忆。傅宁辞拍了拍手,有种如释重负的感觉。

  剩下的只是等待了,傅宁辞抬腕看了眼表,大概还有三四个小时,其余星君便能赶来。

  “天枢宫里有棋吗?”傅宁辞想了想问,“咱们下一局吧。”

  于是真的找了棋来,那一局断断续续下了很久,更多时候他们都越过棋盘看着对方。什么都不必做,什么都不必说,傅宁辞觉得一辈子就这样过去了,但真的听到山道上依稀响动时,又仿佛只在一瞬间。

  他们将棋子一粒粒收起来,傅宁辞忽然道:“其实,刚刚知道我才是天魔的时候,我是想直接自我了结......后来我又改主意了,你已经做了这么多,那么没理由在或许还有机会的时候就先放弃了。不过容炀”

  他看着他的眼睛:“如果,我是说如果......我希望你接受它。换个角度想,这么多世加起来,我们相守的时间已经比寻常人族长过许多......”

  容炀听来只觉刺耳,没等他说完,扣着他的脖颈吻住了他的唇,傅宁辞只顿了一秒便开始回应他,他们吻得极其用力,唇舌相缠,直到彼此嘴里都有了淡淡的血腥气。

  傅宁辞有些缺氧,贴着他肩窝微微喘息着,容炀的手拂过他的背,想的却是,如果真的有人要离开,那也该是自己,他会把剩下的半颗丹也给宁辞。除非自己可以死去,否则这一次,不会让宁辞离开。

  他们亲密无间,又在短暂的坦诚之后,再次心思各异。

  外面的声响已经越来越近,傅宁辞直起身,还要再说什么,容炀只摇一摇头,他便也不说了。

  两人十指紧扣,向殿外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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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详见七十八章。

第111章

  他们在坍塌的贪狼殿前见到了杜若恒一行人。

  所有星君都来了,在见到他俩的时候,停住了脚步。两方静默地对峙着,一时谁都没有先动,神色各异,近在咫尺间,又好像隔着山海。

  终于,杜若恒率先走过来,容炀几乎下意识地把傅宁辞往身后一护,但自己并没有躲开杜若恒劈头盖脸那一巴掌:“混账东西!你干的这是些什么事?!”

  那一下极重,容炀几乎被打得偏过去,半边脸迅速红肿起来。傅宁辞情急之下,不由道:“姐姐!”

  这一声来得突兀,说完,傅宁辞自己也觉得哪里不妥。便又只偏过去看容炀的脸,容炀轻轻摆一下手,低声道:“没事。”

  杜若恒倒是愣了一愣,目光从傅宁辞身上扫过,心口起伏着,嘴唇动了几动,对容炀道:“你倒是打得好主意,偷梁换柱,哄着我帮你养孩子。”

  诚然,傅宁辞被她当做贪狼星君带回民研局的时候已经不是小孩了,但杜若恒这几年不管出于什么原因,总归是待他不薄,事事都向着他。只是这话说着总是不好听,容炀轻轻握一下傅宁辞的手:“是我的错。不干宁辞的事,他也不知情。”

  杜若恒冷笑一声,将琵琶弦抓在了手中:“自然是你的错,你就该改了再滚回去认罪,还叫我们来做什么?”

  容炀手臂瞬间绷紧了,却见苏姚姚在背后使眼色,又定下心来,只叫了一声:“姐姐。”

  杜若恒闭上眼,叹了口气:“还有多久?”

  这话问得有些不明不白,但在场的人都听懂了,容炀看了看傅宁辞:“一个月。”

  杜若恒剜了他一眼,伸手抓过傅宁辞的腕,试了一下他的脉,其实也还看不出太大的破绽来,只是一旦出问题,也就来不及了。

  “我给你十五天。”杜若恒沉吟片刻道,“这十五天之内,我们都配合你,也尽量想办法。但是只能这么长的时间,如果不行。”她顿了一秒,还是没说出口:“你知道我的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