伏灵异闻录 第64章

作者:楚山晓 标签: 宫廷侯爵 HE 前世今生 玄幻灵异

  昆仑的主神。

  戎策抬手举到眼前交叠,深深弯腰。西王母笑得如同春风一般柔和,似曾相识:“我便说,你是最聪颖、无畏的那个。”

  “我是最执着的,”戎策放下手,目光坚毅望过去,“请您将我师父,还给我。”

  西王母并未回应他的要求,反倒是招了招手,说道:“不妨陪我逛一逛这昆仑丘,已经有几千年不见新人。若是你还坚持,我便让你带他一同回去。”

  戎策看向远方的山景,绵延无边的高峰和乌云密布的黄昏笼罩着一片荒凉。他自然是要把杨幼清抢回来,但他不知道,这是否是另一个局。戎策见过不少半神,不管是青丘狐还是魔族后裔,他们都像是人,有喜怒哀乐——而真正的神,只是把人间当做游戏。他们开创了天地,创造了人类,开启了文明,接着回到昆仑乐土颐养天年,人类也许只是一只只蝼蚁,每天在万千凡尘之中上演着滑稽的戏码。

  就像他们夺走戎策放在心尖上的人,现在又随随便便让他带走。

  西王母似是读懂了戎策心中所想,说道:“你跟我走,我便告诉你,为何他的魂魄会回归昆仑。”

  “回归?”戎策敏锐地捕捉到这个词,之前那些有的没的瞬间抛到脑后,他紧走两步跟上去,问道,“我师父是何人?他,他是不是人?”

  西王母一挥衣袖,黑色的锦衣上金光一闪,接着面前出现了一副战乱景象。地上奔跑的人类衣衫褴褛,天空中巨大的野兽肆意横行,戎策认出来,这是千年前相由扰乱人间的场景。片刻后,西王母再度挥袖,场景快进,黑色的云雾之中,相由的九颗蛇头狰狞,獠牙和鳞片反射着昏暗的阳光。

  一个人类跳出群山,手中握着一把刀。

  相由想要用獠牙刺穿他的胸膛,却被他用刀挡住。

  他最终斩落了相由的头颅,戎策能看到那些还带着污遭血迹的兽头掉落人间各处,黄泉、扶桑、归墟、青丘,还有昆仑。最后一颗蛇头被这个人类从当中斩断,碎成无数片,而其中升起一阵似是幻影的黑烟——或许那是相由的残魂,人死了变为鬼,古兽死了,也会有魂魄的。

  “这个人类是谁?”戎策问道。

  西王母坦然相告:“大禹。”

  “和我师父有什么关系?他是大禹后人?”

  “非也。”西王母伸出手,本来站在天地之间的他们忽然来到近前,戎策看到落在地上的蛇头,还有一旁因为斩碎最后一颗蛇头而断裂成无数段的那把古刀——戎策想起来,血刺和苍锋的内核,除了狼妖的骨血,还有斩杀相由那把刀的碎片。

  一切线索像是一张隐藏在迷雾中的网,戎策没有那个脑子,他也不想花时间抽丝剥茧:“我师父到底是什么人?”

  “大禹斩杀作恶古兽有功,位列三皇五帝。而那把刀,因此获得了刀魂,成为半神,断裂便魂归昆仑,时常下界游历,感受人间百态,”西王母转身望向他,“你的师父,便是这刀魂在人间的化身。”

  刀魂?戎策似是没听清楚,瞪大了眼睛侧身问道:“他不是人?”

  “他是肉胎凡体,也没有成神的记忆,只不过人类的魂魄上刻着古刀的印记。或者说,他是刀魂转世,到死亡才会回归昆仑,重享神位,”西王母走到他身边,看着迷茫的年轻人柔声说道,“你若是想带走他,唯有一条路,便是除了他的神格。”

  戎策低声问道:“意思是,让他永远成为凡人吗?”

  “是。”

  “他会愿意吗?”戎策突然感觉到一阵乏力,他拼了命地找师父,孤身一人下黄泉、闯昆仑,却未曾想过,杨幼清是否愿意跟他走。他不仅是师父,不仅是伏灵司监察,身上竟然还有一道刀魂的神格。

  那可是神啊,戎策心里想,一个活了上千年的半神,会跟他回去吗。

  “他愿意,”西王母忽然打断他沉思,“他初到昆仑丘便恢复了记忆,央求我,若是你寻过来,便夺了他的神格,让他和你一同回到凡间,从此变作凡人投胎转世。只不过,他只想留下作为‘杨幼清’的记忆。”

  戎策惊愕抬头问道:“为什么?”

  “大约是和你有关。年轻人,你作何打算?”

  “我要他,”戎策笃定说道,“他既然想跟我走,我就听话要带他回去。做凡人有何不好,我们生生死死入轮回,不过是要多费些力气找到彼此,不亏。”西王母微微点头,戎策抢话:“不过,我有一事想问。”

  “但说无妨。”

  他舔下嘴唇,问道:“他的死,也是一个局,对吗?不然为何,我护在他身前,却毫发无损?你们是想测试我,或者说,测试我身上的东西,对不对?”

  “人的生死,也并非我等所能掌控。”西王母似是而非地回答,却让戎策有了一个更加大胆的猜测——他也不是完完全全的凡人。从黄金屋,到结界,再到这场生死之战,所有的焦点都在他身上。

  冥冥之中,戎策觉得自己前世便和杨幼清牵扯不清,这双阴阳眼也许是拜他所赐。千丝万缕的或许还有相由,戎策每次无端疼痛,都是因为靠近蛇头。以及他在黄泉听说的,被混淆了命格,似乎全部能串联起来。

  戎策想继续追问,但是下一刻便回到了洞口,一阵寒风吹过惹得他下意识哆嗦,再回头,无论是那些战乱景象,或者是西王母,都已经消失不见,只有一片空荡的深渊。他已无心计较自己到底是人是鬼,心里只有一个念头,杨幼清。

  他在高山的积雪上飞奔,膝盖以下几乎没了知觉,几次摔倒扑在雪上,再爬起来,继续跑。

  他跑回冰洞,推开站在一旁的校尉,半跪在杨幼清的身体前,颤巍巍握住师父的手腕。他摸到了微弱的脉搏,心底所有的情绪在这一瞬间释放,山呼海啸而来。他觉得自己脸颊上流下两行热泪。

  他抱着杨幼清,将他的脸颊贴近自己炙热的胸膛。他忽然觉得,一切都值了。

  “我们回京,”戎策紧紧搂住杨幼清的肩膀,声音微微颤抖,不知是因为寒冷还是失而复得的激动,“快,备马,写信回去,让太医院派人来伏灵司候着。”

  阿龙立刻跌跌撞撞往外跑,不多时听见他在外面兴奋地高喊。阿虎替戎策将厚厚一沓写满《山海经》的草纸装进布袋里,他就是觉得,千户大人得带着这个走。不过他将布袋拿起来的时候,里面沉甸甸差点没坠着他胳膊。

  “千户大人,”阿虎惊呼一声,“是,是个蛇头。”

  戎策蹙眉看着他,片刻后忽然笑起来,说道:“他们果然什么都知道,却什么都不管。走吧,快点走,不然南绎的追兵要堵路了。”

第109章 京城

  白树生在沙石城西北的小屋里等了三四天,才收到梭子的来信。戎策说他将师父救回来了,且已经到了京城。白树生将信拍在桌上,气呼呼踹一脚凳子,但被实木的凳子腿硌得倒吸凉气。

  “小颃?”廷争闻声抬头,只看到白树生摆手说无事,便笑着说,“是不是他们抛下你走了?”

  “胡说,我怎么会被忘了呢!”白树生也说不清为何戎策回京才跟他通信,难不成是怕他跟南绎劲敌沆瀣一气?笑话,他怎么——不对,白树生心想,咦,南绎劲敌不就是廷争?

  廷争看他一会儿皱眉一会儿咬牙,也不知这家伙到底在想什么,便问:“我们要不要明日启程赶回去?”

  杨幼清一度处在昏迷之中,戎策也不知他几时能醒过来,每日除了处理些公文和练一个时辰的刀,都待在伏灵司陪着师父,夜半也不肯离开,在地上打个地铺,听到一点点声响都要爬起来。

  戎策不知道怎么和太医说杨幼清的“病情”,他是真真正正死过一次。末了,戎策告诉太医和伏灵司的校尉,监察大人在战斗中受了重伤,元神不稳好似假死。太医给杨幼清开了一些外敷的药,还嘱咐戎策帮他按摩穴位,戎策一一记下来,认认真真完成。

  以前师父总说他心浮气躁、粗枝大叶,而戎策却在这短短数天里,将这些毛病全都改了。

  杨幼清迟迟不醒,戎策开始慌乱。一旦魂魄没有归位该如何是好,一旦西王母是骗他的,一旦杨幼清根本不愿意放弃神格呢……戎策握紧了杨幼清的手,将脸颊贴在他手背上,慢慢地蹭着,像是一只讨好主人的小狗。

  快点醒,戎策心里想,您醒过来打我骂我都行,我乖乖地任打任骂。

  到了月圆之夜,戎策不得不短暂离开伏灵司,来到宫城东墙的偏门。他望着高高的院墙,心里想的全都是躺在病榻上的师父,邹公公喊了他三声他才反应过来,走上前去。

  “殿下,”邹公公一边带路一边说道,“您下次得记得带玉佩,否则新来的小太监不认识……唉,这次好在他知道找我来确认身份。”

  戎策下意识低头,腰带上只有一块伏灵司的令牌,曾经挂着勾玉的位置已然空空荡荡:“出门晚了一时心急,忘带了。”

  今夜倒是平静,叶亭出嫁离京,叶斋不知道跑到哪里去赚钱,就连小六都被功课折磨得早早睡下。戎策和孟采薇聊了最近发生的事情,省去了那些生死离别,只是说,宥州的雪山延绵不绝,风景甚美。

  孟采薇怎么会看不出戎策心事重重,这孩子每隔几分钟就要用余光看一眼窗外的月亮,看看时间过去了多久,好似要急着赶回去。她问道:“有人在等你吗?”

  “有。”戎策老老实实回答。

  “是爱人吗?”

  戎策噤了声,半晌,摇头说道:“不……母后,我不知道……我没对人动过心,但现在我的心里,全都是他。前几天他不告而别,我便难受得整晚整晚睡不着,生怕出了什么事情。”

  “我倒是常说,咱们家的孩子,就剩轩儿没有个着落,现在看来,也是长大了,”孟采薇笑着,轻抚他的肩膀,“你喜欢这个人吗?”

  “左右是不会讨厌,他做什么都不会,”戎策也说不清喜欢是什么意思,例如他喜欢奇形怪状的石头,喜欢卷了牛肉的葱油饼,但是对杨幼清,并非是同一种感觉,“我只是想待在他身边,做朋友,做知己。”

  孟采薇复问:“若是有朝一日,这人成了亲,你会替他高兴吗?”

  “我不想他成亲,”戎策脱口而出,继而意识到自己说了什么,挺直的身板慢慢弓下去,好似这样就能将那句话收回,“我应该要为他高兴的,看他成家立业,子孙满堂。”

  “轩儿,人活一世不过短短数十年,不必勉强自己,”孟采薇握住他的手,轻轻拍两下,“你是二品亲王,坐拥富饶的岳州,钱财、权势没有多少人可以比肩,有哪家姑娘会拒绝呢?若是真不答应,母后亲自为你去提亲。”

  戎策吓得急忙摇头,且不说他对杨幼清到底是什么感情,若孟采薇知道他说的是自己师父,估计当场气晕过去:“母后不必为儿臣担忧,我有分寸,有分寸。”

  再说,腰缠万贯、万人敬仰又如何,杨幼清估计也看不上这些。

  再说,师父没有龙阳之好,怎么会答应他。戎策垂下头,他忽然失落至极。孟采薇仍握住他的手,安抚着:“人生苦短,轩儿,你还年轻,想做什么要大胆去做。”

  “可是我的命格不好。”

  “胡说八道,你是全天下最好的孩子,”孟采薇握住他的那只手轻轻晃动,好似是幼时安慰哭闹的孩童一般,“别听外面的风言风语,人的前途都是要自己争取的,这世上没有天命。”

  戎策回到伏灵司的时候算得上失魂落魄。

  跟母后的这场交谈让他意识到,也许在不经意间,他喜欢上了杨幼清。戎策不知道什么是喜欢,不知道什么是爱,但他明白长相厮守的意思,一辈子不分不离——杨幼清魂归昆仑之后,戎策的脑海里全都是,我要他回来,我要和他一辈子不分不离。

  现在杨幼清回到他身边,戎策胆怯了。

  想象是一回事,有血有肉的人躺在他面前是另外一回事。

  顾燊将两封奏折递给他,让他放到监察大人的书桌上等候批示。战文翰向他简述了霖州的恶鬼吃人案,要他等杨幼清醒来第一时间汇报。倒是李承有点良心,知道他深夜奔袭疲惫,准备了一碗蛋花汤。

  就是蛋花汤,除了鸡蛋和盐什么都没有,香菜都没放。

  戎策把奏折摆好,空碗还给李承,轰他出去接着关上门,拿张板凳坐在杨幼清的床边。杨幼清还在昏睡,脸上多了一丝血色,但仍然是苍白的,嘴唇干涸起皮。戎策先给他擦了脸,刮了胡子,然后取来温水,用勺子帮他湿润嘴唇。

  做完这一切,戎策趴在床上,忽然觉得自己有做贤妻良母的潜质,但仅限于对杨幼清——就算是戎冬病了要他照顾,他也是不到半天就忍不住偷偷溜出去。杨幼清有种特殊的吸引力,戎策侧着头想,老师长得真好看。

  窗外吹来了隆安三十一年京城的第一阵夏风,偶尔竟然有蝉鸣。

  戎策牵起杨幼清的手,自言自语道:“我从未想象过与您别离,如今我经历了,也发现,我承受不住这样的折磨。求您,别再抛下我一人了。”

  半晌,他又说:“如果我再快一步,如果是我做了诱饵,如果没有进入昆仑丘,如果……死的应该是我才对。我挡在您身前,死的应该是我。老师,我恨我自己,我恨自己脆弱、胆小。但是我着实承受不住失去您的痛苦,苟活于世的每一步路都崎岖坎坷,万般心痛。日后,您要应许我,让我先去渡忘川,忘三生,好不好?”

  戎策看着杨幼清的侧脸,忽然想,我也许真的爱他。戎策看不清自己的心意,但是他知道如何验证。他悄悄站起身,尽力不发出任何声响,即便他知道杨幼清昏迷着,什么都听不见。

  他微微俯身,接着上半身压在杨幼清身前。他听见自己心跳加速,支撑身体的手肘竟然在颤抖。

  戎策压低身子吻上去,小心翼翼生怕惊醒病榻上的人。他对着杨幼清的额头亲了下去,胸膛里的跳动更加激烈,他按耐不住直接吻住师父的嘴唇。杨幼清脸色惨白,嘴唇却温暖而又柔软,戎策本想浅尝辄止,却一发不可收拾。这个吻像是世上最烈的酒,尝一口便醉了,醉得一塌糊涂。

  我喜欢他,就算这辈子就这一次也好。

  我的师父啊,戎策心里想着,将十余年的相思想念融在这个近乎虔诚的亲吻之中。他一边轻啄那已然湿润的唇瓣一边想,再多一秒,就一秒,下一秒我就起身,将万千不舍埋在心底,下次见他,依然是那个一向不乖、需要管教的徒弟。

  他忽然鼻头一酸,这份爱太卑微,戎策从没想过有一日会活得这么辛苦。他就是个懦夫,一个贼,只敢偷偷摸摸喜欢,却傻到不知道自己喜欢。

  恍惚间,戎策觉得有一双手抚摸他后背,接着指尖插入发梢,却并未拽他起来。原本平静的那双薄唇动了,含住戎策的下唇,极为轻柔地回应。接下来,便带了一点侵略性,同杨幼清平日的作风一般,喜欢掌握主动。但他到底没亲过人,第一下便咬疼了自家徒弟。

  “老师……”他在干什么,戎策一身冷汗——他知道我是谁吗。

  他期待杨幼清尚未清醒没记住到方才的疯狂,却又期待杨幼清醒了,意识到这个徒弟对他的感情。戎策一向大胆,杨幼清回吻他的瞬间,他便决定捅破这层窗户纸。

  大胆的后果便是杨幼清先气息不平,一边咳嗽一边扭过头去。戎策逃脱了桎梏从床上下来,后退两步差点没摔倒。他听见杨幼清自言自语,声音略带沙哑:“这个感觉……好真实。”

  “您还在人间,”戎策明白了杨幼清的意思,半跪在床前,“您睡了四五天,把我急坏了。老师,您方才,是什么意思呀?”

  杨幼清沉睡太久,稍稍转动身体便能听见骨骼发出的声响。他转过头来,认清楚跪在床前的真的是戎策,便扯出一个安慰他的微笑,说道:“没什么,我以为你是——”

  他话音未落,戎策便打断他,半开玩笑半认真说道:“您以为是谁?我有一个不为人知的师娘?还是说,您以为已经到了黄泉,看到了幻觉,亲一下也无妨?”

  “阿策……”

  戎策看他欲言又止的模样,便知道,自己猜对了。下一刻他扑到床上,手掌撑在杨幼清耳畔:“不管是谁,反正今日之后也不会有其他人了,这世上爱您的,只得我一个。”

  杨幼清却闭上了眼,似是气他小孩子一般的幼稚举动,接着拍了拍身边的空位说道:“你躺我身边来,别乱动,我想再睡会儿。”

  戎策分明见到他师父耳朵都红了,抬手按住的胸口明显起伏。他太能忍。戎策咬着牙,听话脱了外衣躺在床内侧,似是愤愤不平,又似是赌气一般说道:“老师,您不能这样。”

  “我怎么了?”

  “我这真情实感表白,您给我糊弄过去可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