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师兄说过 大师兄说过 第123章
作者:thymes
小谢再查了一遍,确信他真的无事,方才作罢。长明抿着嘴,带着三分怀疑五分纳闷,还有那么点不可言表的无名委屈,没好气地盯着他看。
他这时候脸上还藏不住事,偏生小谢也挺迟钝,全没发现他的小情绪。谢真余光看到他神情,顿时就过意不去了。
不过长明也就不高兴了一小会,很快就重整旗鼓,柔声道:“方才有些急,但大致想法似乎不差。再让我看一下吧?这次定不会莽撞了。”
他这么乖乖巧巧地一说,小谢不疑有他:“那你小心些,人家是花妖,经不起你乱折腾。”
“这话倒不尽然。”长明微微一笑,“都知道狼熊虎豹身糙皮厚,打起来能多挨三拳两脚,木属妖族看似柔弱,论性命强韧,却也不输他们。像那山中草木,冬去春来,狐狸兔子都被叼走了,它们也始终如一。”
“也对。”
小谢虚心受教,想了想:“当年那桃花妖,确实不容小觑,不过破了迷障后得手还挺容易,叫我有些想当然了。”
长明抽了抽嘴角:“若是在你剑下,或许真没什么太大分别就是了。”
“我还差得远,”小谢有些不好意思,“什么时候练出名堂来再讲这个吧。”
他重取了一张手帕递给谢真,说道:“这是长明,说起来还没请教你名号?”
谢真心想你们总算想起这里还有个我了,怎么聊起来这么旁若无人的,我当年是这个样子吗?
……想来想去,似乎还真差不离。
他顺口说:“叫我阿花就好。”
长明噗地一下咳嗽起来。小谢莫名其妙:“你怎么了?”
“没什么,呛着了。”长明整了整面色,“那这位……阿花公子,请伸个手。”
他在“阿花”二字上稍一加重,小谢没发现什么,谢真可是听得清清楚楚。长明看过来的目光,无疑觉得已看穿他的秘密,正盘算怎么收拾他。
这狡黠中带着一丝坏心眼的神情,真是说不出地叫他怀念。
谢真不觉微笑,将手伸出去给他,要多配合有多配合。长明反倒皱了皱眉,好像怀疑他在搞什么鬼,不由得就谨慎了些。
搭上他手腕,他便一扫其余的神情,变得认真起来。只见他探了一遍脉象,道:“这个毒看似性寒,其中却有变化,才会叫他寒气侵体,外头又烧得厉害。我看那药可以改上一改。”
这话挑不出问题,但要说他没打什么算盘,谢真是半点都不相信。
小谢则根本没多想,点了点头。他俩都对药理略有研究,只是小谢志不在此,长明此时也未像后日那般精研,两个半吊子互相印证了几句,很快有了结论。小谢起身道:“那你来改火候,我去采这二味药,去去就回。”
说罢,看了看眼帘半闭,貌似昏昏沉沉的谢真,想了想,把他抱起,放得离火堆更近了些。末了叮嘱一句:“要是他睡了,就把斗篷给他盖上。”
长明:“有我在,还能叫他冻着么。”
小谢很放心,并不多说,提起剑出了庙门。
那一身白衣的背影隐没于暮色后,长明又等了片刻,全无征兆地回手一按,几道火焰织成的锁链骤然现形,朝着谢真那边毫不客气地捆了下去。
随着金铁交击般的一声震响,谢真手持不知怎么又跑回到他手中的海山,一剑劈开了围绕他的火焰。他目光清明,肩上还挂着小谢给他披上去的斗篷,但显然已经没有方才半死不活的虚弱样子了。
长明冷笑道:“不装死了?我倒是不知王庭什么有了个这样的花……”
他一句话没说完,谢真的剑锋已经指到了面前,让他不得不抽身后退。一阵潮汐般翻腾的烈焰仿佛凭空而至,从他双手中倾泻而出,刹那间满室尽是煌煌火光。
却没料到,谢真只是虚晃一招,带起的剑风回转时撩开了火海的一角,他就借着这一剑之势斜身掠入,另一手中的剑鞘已经咚地一下敲在长明头上。
长明浑身一震,周围流散的烈火顿时有些不受控制,肆意窜上屋瓦墙边,把这老屋冲得摇摇欲坠。只是他一时间顾不上那些,更没发现煮药的锅被火舌一卷,锅底燎了个洞,里头的汤药全都漏了出来,又被烈焰烤出了一股野菜饼的焦香。
然而受到冲击的并不止他。谢真一棍子敲下去,自己眼前却霎时划过许多画面,一幕幕情景如同江海倒悬,汹涌流入他心中。
……
此前经过两处幻境,敲人脑门敲得再二再三,熟极而流,他却没料到还会有这样的变化。
宛如琉璃玉盏被一掷而碎,溅起的碎屑映出道道辉光,那些散落的画面也如这般破碎而短暂。谢真全副注意都用在稳定心神上,才不会被那轰然洒落的记忆冲得七零八落。
大多碎片都似激流间的水花,绕过屹立中央的岩石,奔流而去,来不及多看片刻。即使如此,在须臾之间,他仍见到了许多从未见过的景象。
一时,他发觉“自己”走在及膝的积雪间,天地间茫茫一片,火焰在他骨血之中流动,却不曾融化周身的冰霜。他手中握着一截银白枝条,上面闪烁着的锐利冷光,以及枝杈上打磨的痕迹,都无疑宣示这枝条绝不是从哪一株树上切下,而是出自匠人之手的精心塑造。
他将枝条迎向寒风,在不见天日的极寒中,那层灿烂的银光逐渐消去,取而代之的则是层层叠叠的暗痕。越是黯淡,它便越是神气内敛,渐渐透出一种神兵利器方才具有的威严。风雪呼啸,扑面而来的雪花还未碰到他脸颊就已消散,他沉默不语,不知是在看着什么,又或只是在出神,视线尽头只有隐没在乌云中的山际,与垂落下来与之相接的混沌天幕。
又一时,他立于一道岩石垒起的巨门间,脚下的石阶每级都宽逾两尺,两旁不知生长了几个百年的古树高耸入云,而面前的殿堂在那片古树的衬托中也仍显宏伟,只是那些粗犷的雕凿,满是异族风情的修饰,无不昭示着此处远离中原之外。石阶上似乎只有他独自走上,但他却问了一句:“还有谁?”
无人应答。不远处,殿中横置着两把断刀,碎成四截,粗粝的刀背极宽,形制怪异,斑斑血迹令深黑的底色下透出一股暗红。他伸手一压,始终漂浮于他身侧的烟雾散开,又是两截相似的断刀跌落在地。那兵刃与岩石相撞的震响在殿堂中萦绕不散,他回身向后,目之所及,山林正在寂静中燃烧。
再一时,是草长莺飞的春日,他坐在半山腰一座小小的茶铺外。桌上摆了两碗茶,两碟点心,对面空无一人,引得一个年轻伙计在门框后面好奇地探头探脑。春雨方歇,檐外绿柳上摇落水珠,湖面倒映着繁花与流云,更远处,那飞鸟不可及的云雾之上,隐隐约约现出一座秀丽山峰。
倘若不是修道中人,即使在此处遥望,也难以见到那山峰的半点轮廓。不像本就是名胜险峰的毓秀,也不像三百正清观八方来谒的太微,瑶山如同雾中之梦,全不在意旁人是否能瞻仰到它的风姿,又能否追寻到它似有若无的踪迹。换做谢真自己从外回返,但凡远远见到老家,无不快马加鞭,只想早日归去。而在此处,这久久凝望瑶山的目光,仿佛浑然不知何处是尽头……
万千飞旋的碎屑轰然落幕,谢真睁开眼时,正对上一双与他相视的目光。
那瞳孔深处光辉夺目的星辰淡去,金与红的烈焰逐渐止息,又变回了那双他无比熟悉的黑眸。一句话也不说,长明忽然伸手抱住他,勒得他差点背过气去。
“好了好了……”谢真哭笑不得,心中亦难自禁,不由得也搂着长明的肩膀,轻轻拍了拍。
还好只过了片刻,长明就松开他,虽然还是少年模样,面上却以恢复了平常的镇静。他开口第一句话就是:“没想到你骗小孩子还挺熟练的?”
谢真:“……”
第106章 少年游(三) 我记得你的模样,你曾是个少年
谢真正心绪起伏,听了这话一怔,一时间压根想不出分辩的话。他只能不大有底气地嘀咕道:“骗自己哪叫骗……”
“你没有骗我么?”长明拖长声音道,“阿花——公子?”
谢真连连摇手:“行了行了!”
片刻前,长明也是这么意味深长地念他这名字,换到现在则全然成了另一种意味,叫他着实难以招架。
这个少年模样的长明,内里虽已经是如今的他,但或许是这年轻躯壳的缘故,又带上了些许久未见的轻灵跳脱之气。别的不提,光是他这么满脸无辜,稍稍一歪头,目带戏谑地盯着他看,谢真就觉得拿他一丁点办法都没有。
憋了半天,他也不知道怎么就说了一句:“……锅都烧漏了。”
长明微微一笑,不在意地道:“这锅确实该漏一次。”
谢真初时还没领会,接着忽然明白,长明说的是真正发生在这段过去中的事情。他想了想,才道:“我倒是不大记得。”
“那是,你那会整天昏昏沉沉的,连一边头发给编出麻花辫儿,你也只会翻个身让我编另一边而已。”长明随口道。
谢真:“…………什么,还有这事?!”
“说笑的。”长明一脸若无其事,“我怎会趁人之危呢。”
谢真怀疑地看着他,弄不准这是不是真有其事,可惜他实在记不太清楚了。不止是那段本就模糊的记忆,刚才在唤醒长明时他眼前掠过的片段,此刻虽然大多像从梦中醒来般淡却,却仍有不少余影盘桓不去,让他有些头晕目眩。
他也知道这时不是细问的好时机,便敲敲长明肩膀:“起来了。”
刚才两人一个推一个拽,在斗篷与毡毯里跌做一堆,此时长明才慢吞吞地支起手臂,挨着他坐到一边。谢真右手边是那惨遭药汤浇灭的火堆,已经没有半点热乎气了,左边的长明倒像个小火炉一般,稳稳地散发出暖意。
谢真轻咳一声,道:“长话短说,这里是……”
“千愁灯。”长明接道,“在七绝井里我听到了示警。”
谢真点点头,长明显然也知道这东西,看来是不用解说了。
长明道:“那狐妖有点意思,你在幻境中遇到她了?”
谢真:“那是施夕未。”
长明:“……”
谢真欣赏了一下他凝固的表情,反过来想想,自己当时知道真相时,估计也好不到哪去……
他将先后经过蜃楼与毓秀的事情简单一说,最后问道:“从孟君山那边离开时,那处幻境破碎,他们会醒过来么?”
“不,大概是掉到另外哪个角落了。”长明道,“千愁灯十分难缠,要想解开困局,最容易的还是从外面毁去灯盏。从内而外破除并非不可能,但是那两人都精于虚实相间之道,应当反而不敢硬来,没有把握就不会动手。”
谢真疑惑道:“硬来又会怎样?”
“身处幻境之中,我们借你之手暂且取回了清明,若有意外,难保不会再跌回到无知无觉的境地。”
长明看了看思索的谢真,又道:“不妨将这里看作是梦境,迷梦易醒,如今陷入灯中的人则像是头上罩了麻袋,怎么都醒不过来,难上加难。”
“于你未必那样难吧。”谢真打趣道,“我看你成竹在胸,想来已有成算了。”
这话不错,将诸般不妙的情形一一道来时,对方语气却无甚担忧。长明果然一点头,说道:“办法也不是没有。这座千愁灯,原本就不是给我们准备的。我们闯入他人幻境,受了牵连,找准窍门就可脱身。”
谢真:“怎么找?”
“得去把那个人敲醒。”长明道,“只是不知道他到底还算不算人。”
谢真一顿,知道长明指的自然是那棺中怪人。不提还好,一提这个他登时想起那形如枯木,裹在银线殓衣中半朽的躯体伸出手,捞起一只石蛛大嚼特嚼的情形。
“他的幻境中该不会也是铺天盖地的蜘蛛吧?”他喃喃道。
“放把火也就干净了。”长明不在意道,随即一道银光从空中落下,掉在他张开的手心里。
那精巧玲珑,外圆内方的罗盘,赫然正是长明在白沙沼中用过的那一个。
“这是怎么凭空变出来的?”谢真稀奇道,“你总不会从小随身就带着它吧?”
“不,我想用它,它自然就来了。”长明拨开盖子,内里华美的镶嵌立刻弹出一片流光溢彩,“当然,也是因为它现在就在我身边,千愁灯就是这样有趣。”
谢真戳了戳罗盘的边缘,那冰凉坚硬的触感,一点都不显得虚幻:“有趣在哪里?”
“想想,我们在此处的一切,在外面只是一个闪神的功夫。”长明以手指轻轻按住颤动的指针,“在这里,倘若不被幻境所困,而是反过来驱使幻境,便是真正的心随意动,这东西叫许多自以为无欲无求的人着了道,也不是全无道理——你看。”
他向外一指,谢真发现以那座破破烂烂的庙门为界,门外的黄昏似乎凝滞了。万籁俱寂间,既无风声,也无鸟鸣,就连横斜的枝叶也一动不动。一道最后的夕光映在树顶,仿佛在为这缄口不言的群山盖上一重纱幕。
“这是你做的?”他不由得惊叹。
“毕竟这里是我的幻境。”长明谦逊道,“这点事情还是……”
他话还没说完,突然那静止的画中现出一个小点,很快在他们视线中越来越大,顷刻间变成了一个御风飞掠而来的人影。
白衣负剑的小谢冲上半山腰,兴许是着急赶路的缘故,连人带剑宛如流星,也管不了什么准头不准头的。他的剑光从不远处的树间一穿而过,那两棵盘根错节的古树,刹那间就一个秃了右半边,一个秃了左半边。
只见他在破庙门前急停,一整衣摆走上台阶,一边道:“外面不大对劲,长明你看……”
说到一半,他也看清了庙中的情形。火堆灭了,刚才还对花妖爱答不理的长明,这会跟人头靠头,肩挨肩地坐在一起;而那本来气若游丝的花妖如今精神奕奕,正抬起头,愕然地看着他。
谢真:“……”
长明:“……”
三人面面相觑,小谢还在茫然时,谢真与长明不由得看向彼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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