茧之中 茧之中 第39章
作者:藥師
“……虽然是凡人,但起码在照顾巫女一事上,你做得还算值得称赞。”僧人这样说道,“并没有像其他的凡人那样做蠢事,不是吗?”
“不,我已经做了蠢事啦。”蒿叶如此回答,“所以,我已经无法再留在阿葵身边了。”
“她本来,只是拥有着那样的能力,被人们簇拥着困在这座神社里而已……若是离开这里,隐瞒所谓的术式,单纯地结婚生子的话,想必会过上平静幸福的人生吧……”
“明明才能平庸,却天真地说着想要救治众人,驱逐疫病的人,只是我自己罢了。”
“但阿葵一定会因为看不下去我面对无数次失败的凄惨样子,为了我而使用术式吧?她就是那样温柔的孩子。”
“您知道吗?法师大人,这世上,吞食了最多的,阿葵的血肉的人,并不是前来求医的人们,而是一次又一次地,因为想要救治疾病,而染上了疫病的我啊……”
“身为祛除万疾的巫女,阿葵唯一无法驱逐的,始终在蚕食着她的一切的疾病,也正是这个愚蠢的我……”
“虽然也有不去做药师,和阿葵一起躲在山里生活那样的选择。”
“闭上眼睛,塞住耳朵,捂住口鼻,一无所知地活下去的话,大概也是可以的……起码那样的生活,阿葵不会讨厌。”
“……但我做不到。”
女药师笑着说道,明明是笑容,却宛如哭泣一般。
“因为那就等于,把我数十年来的人生,那些在灯下阅读医书,在山中寻觅草药,即便被人无数次轻视驱赶,也还是坚持着当一个药师的那些日子,全数背弃。”
“我无法放弃当一个药师。”蒿叶这样说道,“但身为药师的我,亦不能再留在阿葵身边。”
“她本可以更自由自在的生活,而不是为了我曾许下的愚蠢誓言,耗费不必要的能力,明明应该作为巫女受人尊敬,最后却反而变成了人们避之不及的食尸鬼……”
“让阿葵变成那样的,正是我的无能与自以为是。”
“所以,请您带她去京都吧。而我已经告诉她,我应了城里的征召,和其他的药师们一起去替人治病了,等全国的疫情褪去,我就去京都找她。”蒿叶从怀里拿出包着金判的纸包,“这些是神社里剩下的积蓄,充当路费的话,无论如何也应当足够了……”
“病人们呢?”
“…大家的身体都好得差不多了,明日就会各自离开,我也给了他们一些钱。至于椿婆婆和平太,干脆就拜托他们看守神社了,这样,也不用回村里去受气……”
僧人什么也没有说,只是接过了她手中的纸包。
蒿叶安心地舒出一口气,对着他深深弯下腰,“阿葵就,拜托您了。”
顺利安排了一切的女药师并没有看到,当她转身离开,站在身后的法师的面孔,无可抑制地扭曲起来,变得如鬼一般可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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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3章 二十九
世界沉浸在永无止尽的落雨之中,人们对一切习以为常,毫无所觉,任由自己被雨水浇灌,不知何时就会被涌起的积水吞没。
那雨水的名字叫做诅咒。
仅有少数天赋之才的人,才能够看到雨滴与水流,才能意识到需要撑起伞来保护自己。
曾有,曾有一个少年,因为能够看到,因为能够举起雨伞,所以生出了想要庇护所有人的可笑念头,自然,那种事情是办不到的。
即便很痛苦,但他还是承认了这件事,承认自己的力量如此稚弱,只能支撑起那么小小的一顶伞,勉强地遮蔽着重要的人们。
但他并没有为此沮丧,因为支撑雨伞握柄的并非仅有自己一人,友人与师长,后辈与前辈,那么多,那么多天赋之人聚集在一起,虽然前路漫漫,虽然甚至不知终点在何处,但绝非毫无希望。
大家合力支撑着,轮流举握着,那柄名为咒术界的小小雨伞。
少年有个重要的挚友,有着从未出现过在世上的,晴空一般眼瞳的挚友。他的天赋如此强大,哪怕不依靠雨伞,也能随意地在雨水中行走,即便是整个世界的浪涛都翻卷起来,也未必能淹没他。
但友人还是握住了那只让他觉得十分麻烦的伞柄,因为少年也在那里,而他想要与少年一同行走。
重要的挚友不知何时变得越来越强大,甚至能独自支撑起那顶雨伞许久,这让少年多少有了点失落,因为他能做到的事情变得更少了,从以前的轮流,变成了只能在对方疲惫的时候替他分担片刻。
不过,哪怕是片刻,也是可以的。
只要仍能共同行走,只要仍能和大家在一起的话。
直到他抬起头,发现被所有人坚定地举起的这柄雨伞,其实根本没有伞面,雨水均匀地透过空荡荡的伞骨,落在所有人身上。
美好的雨伞不过是甜蜜的谎言,因为花费力气来支撑伞柄,本不该被雨水卷走的同胞们,反而由于体力的流失,一一消失在了水流之中。
少年松开了伞柄。
【你要去哪里??】挚友茫然地握着伞,想要追问,但身后的人那么多,他并不能随意抛开握柄。
【……去让雨水停下。】少年这样回答。
【那怎么可能呢?】
【只要大海干涸的话,就不会有雨了吧?】
然后,他跳下了临海的悬崖,用自己去填埋那片包裹世界的海。
只留下孤独的友人,握着他曾握过的握柄,庇护着他放弃了的人们,向着没有尽头的远方前行,但是那双象征着希望的,宛如晴空的眼睛,永远望着一座遥远的悬崖。
【如果那是你的愿望的话。】友人这样说道,【但我不会让大海干涸的,因为世界会为此停转,我要试着驱散雨云……这样,即便在海底,你也能看到天空的颜色了。】
似乎是不太想面对告别的缘故,蒿叶在凌晨的时分便悄悄起身,她甚至为熟睡的巫女盖紧了棉袍,换上外出的衣服,带上行李,便在无月无星的黎明中踏上下山的道路。
女药师没有料到,会在通往村落的小路上遇到熟悉的人影。
黑袍僧人静默无声地伫立在道路旁边,仿佛一座过于高大的地藏王像,他看上去似乎已经等了一阵子,衣衫上甚至能见到薄薄的白霜。
“……法师大人?您是来送行吗?”蒿叶有些困惑地问道,这确实是很奇怪的,而且她觉得彼此之间并没有熟悉到那个份上,即便她曾拜托对方关照阿葵。
僧人似乎是在发呆,又似乎在看着别的什么东西,蒿叶的话音落下很久之后,他才缓慢地转过脸来,用一种近乎空虚的目光缓缓扫过面前的女药师。
“法师……大人?”
“送行?”对方终于开了口,只是语气轻飘飘地,不像在和人对话,反而更像自言自语,“不,我是来帮忙的。”
“……帮忙?”蒿叶越发地茫然。
“是啊。”僧人露出了笑容,温柔而慈爱的,女药师从未见过的柔软微笑。
但是,看上去有些悲伤。
“因为,单纯地转身离开是不够的。”他说道,“一定会被追上来,毕竟他们都是很执着的类型……不彻底斩断的话不行。”
女药师忍不住后退了一步,但又无法停下聆听对方的话语。
她好像能够理解法师在说的东西。
因为阿葵确实是那样的人。
哪怕说着日后会去找她,巫女也不会听,搞不好发现她离开之后立刻就拔腿追上来,蒿叶之所以悄悄离开也正是为了这个。
“如果真心想要她不再治疗人的话……”法师叹息般地开口,“那么,让她厌弃人不就好了吗?”
对,确实,这样的话说不定更好吧。
但是要如何……
黑衣的僧人向着女药师一步步走来。
“你是只猴子,这实在是一件好事。毕竟如果是同胞的话,我会非常为难的。”
他脚下起伏的阴影,他周身浮动的风之中,他那无风扬起的发丝里,诸多无形之物飘然而出,蒿叶知道,那些应该都是法师的式神。
“安心吧,很快就能结束。”僧人轻声说道,“我已经做过一次了,只要闭上眼睛就好,不会疼痛,也不会有什么多余的感觉……”
就像跌入无垠的大海一样,在被温柔包裹的错觉里沉入永眠。
女药师觉得很奇怪,照理说她应该逃跑的,或者丢出背上的药箱,或者拿出怀里的匕首反抗也好,但她一样也没有做。
甚至听话地,缓缓地闭上了眼睛,等待那将要来临的梦境。
这里是通往村子的道路。
若是她死去了的话,肯定会被认为,是死在村人们的手里吧?毕竟他们已经那么做了好多次了。那样的话,阿葵也许确实会憎恨所有的人吧。
再也不会想要去治愈什么人,但也终于,不必继续割裂自己的身体。
虽然可能会长久地,长久地怀抱着悲伤。
然而,当她确实地要跌入那片式神们的獠牙之海的时候,冰冷的声音从头顶响起,“因为太生气失约一次的话,我勉强还能假装不知道,但是第二次就太过分了吧?狐狸?竟然还要当着我的面那么做。”
蒿叶睁开了眼睛,愕然无比地看着雪发的侍童披着件单薄的外袍,轻盈无比地从天而降,然后一脚将她踹到远离法师的草丛里。
翻滚了足足两三圈才艰难地停下,忍耐着浑身的疼痛支撑起身体的女药师,抬起头看到的便是半空中出现了无数涡流,原本空无一物的地方瞬间闪现出奇妙的生物被涡流撕裂成碎片的景象。
“……所以呢?悟要逃跑了吗?”法师面无表情地说道。
“想什么呢,当然是先揍你一顿了。”
蒿叶看着少年扯下脸上的绷带,露出一双宛如晴空般瑰丽的眼瞳,只是那本该象征着宁静的美丽颜色正因为侍童的怒火而灼灼燃烧。
下一秒,大地和空气都开始震颤起来。
虽然法师身后源源不断地冒出影子,却没有任何一只异形能靠近少年身侧,最终不过徒劳地碎散在虚空之中。而侍童却轻而易举地跃至法师面前,小小的拳头极为利落地砸了过去,可惜因为身形的缘故,每次都轻而易举地被僧人用手掌与小臂格挡挥开,甚至是一个侧身闪过。
蒿叶一开始还想着小孩子的拳头能有什么用,直到有一次少年的拳头砸下时法师步履轻巧地退开,在坚硬的路面上砸出一个巨大凹陷为止。
女药师这才回想起来,方才少年一脚就将自己踹出数米之外的力道。
“还楞在哪里干嘛!”侍童冲着她叫到,“我才没空管你!不想被余波变成肉酱就赶紧给我跑远点!”
虽然话很不中听,但蒿叶看了眼已经到处是坑洞与凹陷,草木都被肆虐□□得一塌糊涂的地面,非常识相地抓起药箱,跌跌撞撞地向着远离村子的方向跑去。
不过即便看到她跑掉,咒灵操使也没有要追上去的意思,只是面无表情的看着面前的少年。
五条对诅咒师的体术还是有点数的,毕竟拥有特级咒灵之前,对方就是依靠体术跟白龙和巨蛇战斗的,但是打了快半天连一根狐狸毛都没碰到,少年多少还是有些恼怒。
他直接在极近的地方同时释放了两份‘苍’。
爆炸的轰鸣声让五条自己的耳朵都有些嗡嗡作响,冲击波也差点将他吹飞,但随即少年就落进了一个熟悉的怀抱里。
“只是为了揍我的话,也用不着上苦肉计吧……”
话还没有说完,猛地从他怀里跳起来的五条一脚踹翻了夏油杰,然后用脚掌碾住他的咽喉。
雪发的少年看上去比刚才还要生气,那是一张盛怒的脸庞。
“你竟然敢不躲!”他咬牙切齿的说道,“而且那些杂鱼算是什么意思!倒是把白放出来啊!”因为他现在是小孩子所以看不起人吗!臭狐狸!明明在未来是他的手下败将!
躺在地上喘息的诅咒师一声不吭,半边的身体上全是爆炸余波造成的累累伤痕。
“就那么想让我再杀你一次吗?”五条冷笑起来,“然后把我一个人丢在这里?我可不知道要去哪里找时空虫的洞穴入口,未来搞不好会全部错乱哦?还是说狐狸的你特地复活就是为了换个地方死?”
“……不是那样。”诅咒师口舌干涩地试图辩解。“我……”
“既然不想告诉我以后的事情,就老实闭嘴,我才懒得听你那些糊弄人的鬼话。”少年直接踩上了诅咒师的嘴巴,“但是……再干这种自找死路的事,下次我就直接打断四肢把你关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