茧之中 茧之中 第38章
作者:藥師
【不用哦?因为,你陪我玩,想,谢谢你。】
所谓的术者,都是这样温柔的,又不可思议地宛如奇迹一样的存在吗?虽然令人欣喜不已,但始终只能无奈地仰望。
偶尔。
只是偶尔,蒿叶会觉得遗憾,为何自己只是一个凡人,不能真正走到阿葵的身边去。她所看到的世界,她所聆听的声音,自己都无法触及哪怕一丝一毫。
“……阿蒿?”软垫上的巫女微微转过头来,看向突然发愣的友人。
“不,没什么。”女药师若无其事地微笑,然后从手腕上抽下染得很漂亮的红绳,将巫女的头发仔细地束成一束,“这样就好啦。”
但阿葵却突然拉着她的袖子扑了上来,像只动物似地凑在蒿叶的肩膀上,在她的发间仔细嗅闻,“疫病的味道,你去山下,不是换东西的,吗?”
“毕竟是多年邻居,总不能看着大家生病难受的样子,什么都不做啊?”
“是新的疫病哦?”阿葵的声音听上去有点高兴。
“这样啊…”蒿叶的表情变得微妙起来,“我的身体挺强健的,一点疫气的话,不至于会生病……”
巫女听完之后立刻一脸泫然欲泣的表情,“阿蒿,讨厌吗?果然,我的肉……”
“不是这样,那个,连发病的症状都没出现呢,你要从哪里吞吃疫气?而且,阿葵不是最讨厌疼的吗?好不容易才让法师大人帮忙治好了……不是因为你的肉难吃,根本没有难吃!你的血肉很珍贵的,所以才不能轻易浪费啊!连法师大人都说是‘宝血’不是吗?”女药师绞尽脑汁地辩解起来。
“真的?不讨厌?”
“真的。完全没有讨厌。”蒿叶无可奈何地点点头,任由巫女再度扑上来缠在自己脖子上。
“虽然,虽然还没有发病,但疫气,已经在身体里了,发病是,变严重之后,才会有的表征啦……”
“是这样?”听着巫女的讲解,女药师愕然地睁大了眼睛。
“对哦,只要和病人接触,就一定会有,疫气,有些人,不会发病,只是因为,疫气积累得,还不够多,若是不再接触,就会好起来,他多半,自己也不会知道。可是,阿蒿不一样,疫气,已经很多了…今天一天,都和病人们,在一起吧?”
“……我毕竟,是个药师啊。”蒿叶无奈地苦笑起来,“若是药师也抛弃病人的话,谁还能治愈他们呢?拥有食脱这样的秘术的,世上只有一个阿葵而已。”
“所以,阿蒿治病人,我治阿蒿嘛!”似乎是想到了什么,阿葵格外高兴地笑起来,“这样,大家都就都能,被治好了!”
“啊,是呢。”虽然这样说着,但蒿叶的笑容,却变得勉强起来。
因为,她并不能做到像巫女那样,百分百的治愈一切的疾病,在她的手中能够得以痊愈的病人,十个人中连五个都未必会有。
任何一个普通的药师都做不到这种事情,凡人的局限正是如此。
“所以……”并不知道自己的好友在想些什么麻烦的东西,兀自认为对方已经同意的巫女,果断地凑了上去。
“呃,等等,阿葵,唔!”蒿叶是有心挣扎的,但又怕弄伤体弱的巫女,最后只好僵着身体卡在原地,任由阿葵在嘴巴上又亲又咬,好不容易等她舔够了离开,女药师才一脸憔悴地看向天顶,“为什么一定要用这种方式……”
“不吃肉的,又能吞疫气的方法,只有从嘴巴了啊?我讨厌喝血,比吃肉还要恶心。”巫女咂咂嘴,然后闭上眼睛,“等一下喔?马上好。”虽然她只是闭着眼睛躺在那儿,但蒿叶知道,很快,巫女的血肉就会拥有治愈自己身上疫气的药效。
“……那,阿葵,为什么不对其他的病人也……”她明明那么地讨厌吞食血肉。
“才,不要呢。”巫女鼓起脸颊,罕见地瞪了一眼蒿叶,“别人的话,宁愿,吃肉。”
“阿葵……”
“阿蒿,是,不一样的。”她闷闷不乐地转过身,这次倒是毫不犹豫地掀起裤脚,露出纤细的脚裸与线条美丽的小腿。
那只漂亮的脚上,很快浮出一道丑陋的血痕。
女药师愣愣地看着涌流而出的血色,甚至差点忘记替巫女敷药。而不止是小腿,她很快从阿葵伸出衣袖的手臂上,看到了绷带的痕迹。简直像是第一次替巫女包扎一样,蒿叶笨手笨脚地处理着伤口,但眼睛依然没有离开手腕上的纱布痕迹。
“手怎么了?”她这样问道。
“嗯?下午有病人,过来哦,法师大人替我看着,就,给他们治了。”巫女冲着蒿叶笑起来,“我很厉害,吧?一个人哦!第一次呢!”满脸写着,快夸奖我的表情。
女药师向她伸出了手,缓慢而温柔地抚摸阿葵的头发,但嘴里吐出的却不是夸奖。
“……阿葵,不是很讨厌治病吗?”
她是知道的,巫女从来也没有,从来也没有为自己能治愈他人而高兴过,更不喜欢给人治病。无论是吞下腐烂病变的血肉也好,或者是切开自己的身体也好。阿葵其实,打从心底里讨厌。
谁会喜欢这些???这是理所当然的事情啊!
“现在也,没有喜欢啦。”巫女这样说道。“但是,阿蒿想,治好大家,不是吗?虽然,治好全部的人,大概不行……不过,我们一起的话,总能,治好很多,很多人的?”
阿葵笑了起来,那张洁白无瑕的脸庞笑起来的样子多么好看。
而看着她这个样子的蒿叶,能够回想起的,只有少女无论何时都不愿意摘下黑纱,仅从丝线的缝隙里才能窥看到些许眼瞳轮廓的,叫人无比悲伤的姿态。
明明,是为了想要让阿葵不再那么辛苦,才拼命当上药师。
明明,是为了想要不再有病人上山,才发誓说要驱除所有的疾病。
巫女端起小小的陶盘,里面是被赤色的鲜血所沾染的细小肉片,“阿蒿,快吃吧?”她高高兴兴地说道,坦然无比地向着女药师奉上自己身躯的碎片。
她都干了些什么啊?
花费数十年的时间,她到底都做了些什么啊??
伤害阿葵最多的,难道不正是这样愚蠢又傲慢的自己吗??
“阿蒿?”
巫女歪过头,茫然地看向怔怔地望着自己,一动也不动的女药师。
“嗯,好。”察觉到阿葵视线的蒿叶,慢慢地扯出一个艰难的微笑,将那片碎肉轻轻放入口中,说来奇怪,这次,她没有品尝到任何味道,无论是血的气息,皮肤和肌肉的腥味,都消失无踪,仿佛嘴里的事物不过是一片枯草,一缕毫无意义的毛发,但蒿叶仍是尽力做出了‘好吃’的表情。
那并不难,因为她已经练习了很多,很多次,熟练到阿葵会认为自己的血肉其实很美味的程度。
等女药师离开去准备晚餐,巫女靠在帘子旁边目送她的背影的时候,身后传来了少年的咕哝声,“原来你们是这种关系吗?”
吓了一条的阿葵转过身去,发现本该外出了的侍童正披着棉袍端坐在自己身后。
“你偷看!”巫女气鼓鼓地指责到。
少年明明在双眼上缠绕着厚厚的绷带,但她还是非常果断地如此指责,似乎十分确信对方能够看到屋子里的一切,包括方才的事情。
“不是故意的啦。”阿悟撇撇嘴,“我只是回来睡觉而已。”
“那也是偷看!”
“难道半途出声打搅你会比较高兴吗?”
这说法实在过于合理,导致阿葵一点都没法反驳,只好安静地焉了回去。
“不过,那样好吗?”少年不知为何又开了口。
“嗯?”
“她是一般人哦?”阿悟这样说道,“你知道的吧?”
“……但是,我就是,喜欢阿蒿啊。”巫女眨了眨眼睛,“只有阿蒿,是不一样的。”
“哪里不一样?因为她假装你的肉很好吃?”
“啊,那个不算啦。”阿葵嘻嘻笑了起来,“虽然,很可爱就是了。肉是什么味道,没人比我,更清楚哦?怎么样,都不会,好吃的啦。”
“所以呢?”
“其实,很久以前,大家,不叫我,食尸鬼哦?”巫女看着空旷的天顶上,依稀还能辨认出来的华丽彩绘,“说我是,菩萨的,化身,所以,吃了我的血肉,是好事,会朝拜我,会给我金子,和布料,会夸奖我。”
“可是啊,大家以前对我,做的事情,和现在,对我做的事情,并没有,什么不同。”
“都只是,想要吃我,而已。”
“只有阿蒿,不那么想哦?”她温柔地笑起来,“会陪我玩,给我梳头发,会怕我疼,会怕我冷,会觉得我辛苦,会拥抱我,就算我变成那个样子,也从来没有嫌弃我。”
“明明是凡人,却想要帮我的阿蒿,踮起脚尖,筋疲力尽的样子,我不觉得狼狈哦?那非常的,非常的可爱。”
“所以不准笑话阿蒿。”
“切。”少年撇撇嘴,“女孩子真是麻烦。”
巫女惊讶地睁大了眼睛,“你竟然,好意思这么说!明明和法师在一起的时候,比我和阿蒿还羞人!”
少年和少女,互相瞪了一会,随即彼此相看两相厌地别过脸去。
结束了热闹的晚餐之后,由于在附近发现了疫鬼的气息而独自离开屋子,随意将那个还不成气候的诅咒祓除掉的诅咒师在走回神社的时候,听到了角落里传来的微弱响动。
他看到了捧着木盆,在那儿呕吐的女药师。
大概是因为对方并没有要掩饰的意思,好不容易缓过气来的蒿叶很快察觉到了身后的人影,“……抱歉,让您看到难看的样子了,法师大人。”
“巫女的血肉,有这么难吃吗?”僧人温和的询问声,不知何为听上有些冰冷。
女药师露出了苦涩的表情,“……并不是那样。”她说,“阿葵的血肉是很好的,非常宝贵的东西……”真正叫人恶心的,是只会依赖着巫女血肉的自己。
但这份话语她无法吐露给不过萍水相逢的法师,因此,蒿叶只是勉强整理了一下仪容,“本来就想去找您的……法师大人能否在中庭等待片刻?我有些事情想要拜托您。”
黑衣的僧人没有回答她,但很快就无声地离去了。
这应该是,多少会听一听的意思吧?
女药师苦笑着想。
对方其实并没有答应自己的理由,多半,还是看在阿葵的份上吧。
从井里打出水来,匆忙整理一番后,蒿叶带着必要的东西来到中庭,看到了正一脸无聊地倚靠在廊柱上的僧侣。
“法师大人。”
“……那么,特地在那种时候请求我,是想要拜托什么呢?”黑衣的僧人并没有露出不耐烦的表情,甚至可以说依然十分和蔼可亲。
但那双眼瞳里没有半点温度。
蒿叶终于察觉到了这件事,也许是因为侍童不在的缘故,僧人身上原本坚固的伪装,露出了些许微妙的缝隙。
她突然不太确定是否要拜托对方了。
“是,是关于阿葵。”
“巫女大人?是想要治愈新的伤口吗?那样的事情,无需特地拜托,只要我和阿悟还留在神社,总会尽力帮忙的。”僧人这样说道。
……起码,对阿葵似乎应该是没有恶意的……吧?
“但您和阿悟总会离开的。”女药师这样说道,“我是想要询问,术者们都是像阿葵这样随意地隐居在山间的吗?还是说,也有什么地方,是诸多术者聚集居住的呢?”
僧人终于露出了惊讶的神色。
“……确实有那样的地方,京都的阴阳寮就是。”
蒿叶露出安心的神色。
“既然如此,那么我想拜托您,将阿葵带到京都去,以阿葵的能力……”
“她必然会得到重视,过上比现在好很多的生活。”僧人点了点头,“但是这种搞事情,你自己应该也能做到,随意拜托萍水相逢的生人,真的好吗?”
“可是,您是术者……”女药师露出苦涩的笑容来,“您不会像凡人那样,对阿葵的术式怀抱恐惧与厌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