茧之中 茧之中 第76章
作者:藥師
“我真的什么也没有做啊,只是和他聊天说话而已。”
“不用解释,式神听到了的,我也能听到。”他伸手抓住了向自己滚来的轮入道,这只咒灵陪伴了慈城全程,夏油杰自然也早就知晓了全部的内情,特地派出咒灵,不管是保护还是照明都是顺带的,这才是真正的目的。
“所以,你只是渴求着死亡吗?”咒灵操使如此询问。
“应该说,我希望大家能够得到解脱,不再沉浸在狂乱和怨恨里,平静地前往天国。”少年这样回答,“若是您的话,应该是能够做到的吧?”
“我确实能解决你的困境,但并不是你所希望的方式。”诅咒师这般说道,“杀死你四万多次对我而言同样相当困难,但若只是把‘你’吃掉的话,倒没有任何问题,尤其在你并不打算反抗的情况下。”
少年看着黑衣法师那只收纳了式神咒灵的手掌,“成为式神这个结果,也是能够接受的。”
“不得解脱也可以吗?”
“因为,您会让原本只能伤人的诅咒去做救人的事情吧?虽然一时间无法前往天国,但能为世上的人们再做些什么的话,我想大家也不会反对的。”
“总比留下尸山血海之类的东西,要更有意义一些。”
“……意义吗?也许是那样吧。”
咒灵操使这样说道,然后向着少年伸出了手掌。
但四郎并没有立刻成为诅咒师掌中的魂玉,毫无变化的他同样伸出手,握住了诅咒师的指尖。
“这是什么意思?”夏油杰皱起眉头,冷淡地看着他,并毫不留情地拍开了手。
“嗯,怎么说呢……大概类似于本能吧。”少年这样说道,“对我来说,想要拯救他人的念头,就是那样的存在。”
“虽然你并没有求救,也并不是为了回应我的呼唤回到这世上来的,但是,同胞啊……请不要再勉强自己了。”
“我原以为不可能在世上遇到另一个,像我一样愚笨的人,明明有着那么多的道路,偏偏选择了最为崎岖难行,根本无法见到希望的那一条。”
“人们一定都觉得我们无法理喻吧?但那是没有办法事情,因为我们的才能太过浅薄,实在找不到更好的道路,所以只能在那条崎岖之路上艰难前行。”
“因为除了坚持前行之外,我们再没有其他能做的事情了。”
四郎的表情比任何时候都更为真诚明朗,但与他相对的诅咒师的面孔,却也比任何时候都要更加阴郁暗沉。
“……虽然不知道你在说些什么胡话……”
杀意从他身上渐渐满溢出来。
“但如果你一定要在被吞食之前先死上几次才高兴的话,我也可以那么做。”
一开始还在旁边平静地看着,期待少年能够得到解脱的僧人察觉到了两人之间情况的变化,他无法理解为何四郎那平静的,如智者箴言般的话语突然激怒了伯藏法师,慈城虽然想要劝解他们,却被不知何时簇拥出来的,属于黑衣法师的式神驱赶到了根本无法靠近的远处。
凡人的无力从来没让慈城这般痛恨过,不过他的脑袋总算还没有停摆,立刻想起了尚未赶到的另一位术者。
匆匆远去的年轻僧人没能得到四郎和夏油杰哪怕半个眼神。
“同胞啊……与我一样,曾发下拯救世人这等愚蠢宏愿的同胞呀……”哪怕之前讲述自己一生残酷经历的时候,都始终能露出笑容的少年,此刻却以悲切地表情望着诅咒师,“即便没能做到,即便知晓了自己的无力,即便不得不放弃这个愿望……那也绝不是错误的。”
“想要拯救他人,绝不是件错误的事情。”
“所以,不要再苛责自己,也不要再勉强自己,非难无罪之人对我们这样的人而言,明明是非常辛苦的事情……”
“……哪里无罪了?无知与痴愚难道不正是他们最大的罪过吗?”
好不容易得到了回应,但四郎的表情看上似乎更加悲伤。
“放弃了最初的愿望,只拯救高洁之人不过是无可奈何之举,因为我们的力量就是如此渺小,我也曾以为自己就算救不到整个肥前国,起码也能让教众们得到生路……”
少年沉痛地闭上眼睛。
“一个也没能拯救的痛楚,我是知道的,同胞啊,对我们而言,那绝对是比自己的死亡更加无法忍耐的事情。”
“但是,不要放弃。”
“无论如何也不要放弃。”
“如果,如果实在无法再去靠近伤害了你的世人的话,那么,起码试着去拯救自己所爱的人吧,同胞呀,正像你现在所做的那样。”
少年还想要说什么。
他的言语是如此真实,如此有力,因为他确实地做到了自己所说的一切。
诅咒师身上的杀意早就褪去,他怔怔地看着四郎,甚至回应般地抬起手来。
但就在他的指尖触及四郎之前,熟悉的修长手指遮盖在咒灵操使的眼帘上,青衣雪发的青年不知何时,从他身后如鬼魅般浮现出来,仿佛护卫般地,用衣袖牢牢地挡住了夏油杰的眼睛,乃至面孔。
“你在看什么,杰?”五条冰冷地声音在夜色中响起,“镜子吗?”
“再没有比这更糟糕的哈哈镜了吧?”
好不容易搬来救兵的慈城本想靠在旁边的屋舍外墙上休息一会儿,但映入眼角中的事态发展,却和自己预料的截然不同。
“等,等等,阿悟,四郎并不是邪恶的咒灵!不要对真正的圣人失礼呀!”
雪发的咒术师转过头来,蒙眼的布条从青年的面孔上滑落,宛如清澈天空般的双瞳灼灼生辉,几乎照亮了这片晦暗的夜色,那光辉甚至都让慈城茫然了片刻,一时间遗忘了自己要说的话语。
“圣人?都跟你说过,根本不存在无害的诅咒了。”他冷漠地说道。
“啊,我也觉得法师大人说得太过了,我只是个想要让同伴们升天的咒灵而已。”四郎毫不在意地回答。
“他刚才说了什么鬼话,导致让你们都觉得很对来着?”五条冷笑了一声,“拯救世人吗?这确实听上去很不错……那么,你想要实现什么样的救济呢?圣人小子。”
“如果可以的话,”四郎微笑起来,“我希望世间再没有饥饿,病痛,死亡与争夺,人们能从所有的苦痛中解脱出来,幸福平和的生活,就像回归到最初的乐园那样。”
“其实咒灵的状态就很接近了,因为既不会饿,也不会生病,也没有衰老,又很难死掉,可惜从负面中诞生的我们大多毫无灵智,只会凭借本能破坏与行恶,若是能够保持清醒,又不产生恶意的话,那就是完美的救济了吧。”
五条漠然地看着他。
“世界就是因为‘不完美’才会持续运转下去的,为了将那些不完美的部分补足而不断前行,你所说的‘完美的救济’,只会让世界彻底停转,因为根本没有再行动的必要了。就像神明不会给予奇迹,代替人类去做所有的事情一样,那样的话,人存在着到底还有什么用处呢?毕竟每一件事,理论上神都能做到完美。”
“但就算让世界停转,你也不会放弃那个‘完美’的救济吧?”
“是的。”四郎诚实的点头,毕竟他是不会撒谎的,真正的教徒,“即便会令世界停转,若是能做到救济全部的人类的话,我仍然还是会去做。”
“哪怕生命只余下最后的一秒,能够在乐园之中幸福的沉睡,也是有意义的死亡。”
有如圣人化身般的少年咒灵,毫不犹豫地说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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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9章 六十五
原本还想要制止的五条的慈城,听完四郎的回答之后,那拼命伸出的手掌被冻结在了原地,仍残留着泪水和哀恸之色的面容甚至震惊到一片空白。
他不可置信地转过头去,用已经变得空茫的眼神注视正面对着咒术师们,依旧满脸坚毅之色的少年咒灵。四郎依旧是那副明朗亲和的模样,叫人忍不住心生亲近,愿意相信他的话语,不由自主地对他报以信赖,而他也从未背弃过这些信赖。
直到少年方才将自己的本心彻底吐露为止。
“听到了吗?慈城。”雪发的咒术师毫不意外地说道,“诅咒就是诅咒,不要再搞错了。”
虽然这么说着,但他也没再去留意年轻僧侣失魂落魄地跌坐在地的样子,因为方才一直保持了静默的诅咒师,终于有了动作,将他的手掌覆盖上面孔上的,属于五条的手背。
“……已经可以了,悟。”黑衣的法师轻声说道,“放开吧。”
诅咒师恢复了平静的面孔从青色的衣袖下抬起,转头看着青年的眼神近乎安详,“无论如何,还是先将他祓除吧。”
“你不会以为,我能同意让你吃这玩意吧?”雪发的咒术师这样说道,他不仅没有松手,甚至还把衣袖罩得更严实了一点。
“不吃也可以,形式并不重要。”四郎用一种近乎慈爱的目光看着面前的两人,照理说基督教应该对同性之间过于亲密的举动十分排斥,但少年却以宽容到无甚所谓的态度接受了咒术师们之间的亲昵氛围,似乎也不太介意五条针对自己的鲜明敌意,“祓除的方式,只要有效,无论是什么我都可以接受。”
“是吗?那你肯定也不介意换人了?”青年的回应十分冷淡,虽然带着些轻飘飘的语气,但再迟钝的人也能听出其中浓厚的不善之意,“要说在太阳升起前杀死所有聒噪的鸟类这种事情,不巧我刚好是个能够办到的人,就是方式有些粗暴,会非常疼痛哦?”
“哈哈哈哈,对我说这个真的合适吗?”对五条故意把充斥着杀意的威胁歪曲成轻佻话语的行为,四郎只是不以为意地笑笑,随即一脸正色地点下头,“即便那样也可以,不过忍受些许痛楚就能够拯救大家的话,已经是十分便利的结果了呢。”
“说实话,你让我觉得讨厌的地方就在这里。”五条一脸受不了地露出了近乎嫌弃的表情。
“嗯?”
“不管是好的部分还是坏的部分……你并不是死后被扭曲成那样,而是一开始就‘已经’那样了吧?”
“真不可思,是那双眼睛的缘故吗?”四郎惊叹地看着青年,“一般都会以为,是因为变成咒灵的缘故,我才会具备那样的执念……”
“说什么胡话,所有的诅咒都是因为执念才诞生的。”五条撇撇嘴,“为什么总喜欢把因果搞反,凭你那个疯狂的脑子,就算没有经历岛原之乱,也肯定会找到另一个合适的地狱,然后踏入其中吧?要是活下来了,就前往另外一个,直到身亡为止。”
“正因为一直没有放弃那个愿望,所以不管经历了什么,你始终都会以诅咒的姿态诞生在世上,不过是时间和地点有所差别罢了。”
“无论踏上多少条不同的道路,最终都将归于唯一的终点。”
“嗯,确实如你所说。”少年平和地赞同,“但我并不觉得这是坏事啊?”
五条的表情看上去更加牙疼。
“算了,喜欢在无望的地狱里发疯也是你的自由。”雪发的咒术师这样说道,“但别再试图靠近杰,因为我不允许。”
四郎用近乎打趣的目光看向诅咒师。
“哎呀,同胞啊,你有一位很强势的挚友呢。”
他似乎还想笑着说点什么,而诅咒师也开始拉扯青年的衣袖,示意自己想要回露脸开口的权力,但这些都被刹那间出现在半空中的无色旋涡打断了。
污浊的黑红血液从少年残缺了大半的身躯中喷涌而出,腥甜浓厚到仿佛什么东西腐烂了的血气将夜风中的海盐咸味彻底淹没。
这无疑是极为凄惨的景象,始终保持着祥和平静的四郎的面孔,第一次因为痛楚而扭曲。
然而圣人受难的姿态仅仅维持了片刻,从少年的脚底,仿佛失去了重量那般不可思议地升腾而起的漆黑泥沼,飞舞着,缠绕着,如水流一般,如清风一般,在眨眼间将他残躯的身体重新修补完全,不过是一次呼吸的长度,四郎便又变回了先前那副浑然无事的样子。
慈城从未见五条用过刀剑,他一直以为青年师承黑衣法师,是擅长拳脚的术者,万万没有想到貌若天人的雪发咒术师,术式竟如此凶暴可怖。
叫人一时间忍不住怀疑起来,他和四郎,到底谁才是更为危险的存在。
“确实,”少年艰难地吐出一口气来,“非常的,疼痛。”但他看向青年的眼瞳里并没有半点畏惧的颜色,“以目光发动的术式啊………所以,你确实能够办到呢。”
一夜之间眨眼四万八千五百六十六次,显然要比挥刀要容易得多了。
五条并没有回答他。
或者说,他用了另外的方式来回答。
涡流再度浮现于半空。
也许是为了不给试图祓除自己的咒术师增加心理负担,四郎从未发出任何能被称之为惨叫的声音,哪怕是承受巨大痛苦的此刻也一样,但面前一次次碎裂又愈合的年幼身躯,地面上渐渐堆积的碎肉,开始漫过脚掌的血液,这一切都让慈城无法忍耐地紧紧闭起眼睛,甚至转过头去捂住了耳朵。
他从不知晓,那个总是轻佻欢笑的美貌青年,内里的本质竟是如此坚硬与冷酷。在转过头去之前,年轻的僧人从眼角的余光里,窥看到了五条双眼一眨不眨地,注视着少年反复被撕裂的景象。
即便明白那份注视是发动术式的必要之物,即便知晓青年就算讨厌对方,也没有故意为难的意思,一直精准地将攻击落在身躯最为致命的地方,不是脖颈便是心脏,或者干脆枭首。就算会产生剧烈的疼痛,也只有非常短暂的时间,经历那等重伤的少年即刻就会死去,可能比老武士的斩首都要快一些。
然而慈城依旧对雪发青年的存在产生了巨大的恐惧,甚至到了牙关打颤的程度。
那真的是人类能够做到的事情吗?
青年面色平静地漂浮在那儿,眼帘垂落的姿态就像是最好的雕刻师所打造的天人像般优美,甚至能叫人感受到一股悲悯的意味,但他的所行所为,却是正在造就一个小小的地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