茧之中 茧之中 第77章
作者:藥師
而唯一的受难者,正是名为四郎的少年。
不知何时,雪发的咒术师笼罩在黑衣法师身上的衣袖落下了,让他露出了同样神色淡然的面孔,少年一次次死亡的景象,也映入到法师暮色般的眼瞳里。
慈城以为身为钻研佛法之人,伯藏法师多少会露出不忍的表情。
然而他失望了。
黑衣法师静静地望着在面前一次次艰难地站起,随即又以种种不同的方式死去的少年,目光虚无而遥远,他像是在看着四郎,又像是在看着时间彼方的,别的什么人。
那双时常沉郁静默的眼瞳没有一丝波动,甚至带着些厌倦与腻烦,仿佛早已经见过了这样的景色千万遍,然而怎么可能有侍奉佛祖的人,能无数次看着他人凄惨的死亡而毫不动容?
而领受这一切的四郎,初逢时如真正的圣人一般的四郎,又在后来吐出妖魔才会说出的狂言的少年,已经在两位术者的目光下,承受了不知道多少次死亡的少年。
他看上去平静极了。
甚至还在青年眨眼的瞬间,冲着他们比划出一个鼓励的笑容来。
这不对。慈城想,这不正常,非常明显,已经不正常过头了,不管是名为四郎的咒灵也好,或者是守护在他身边的两位咒术师也好,都太过异常了。
年轻的僧人艰难地挪动僵硬的四肢,一点点让身体远离这个已然不属于常世的地方。
一开始是挪动,然后换做了手脚并用的攀爬,最后终于成功站了起来,无比狼狈地,带着惊骇万分的恐惧面孔从那里逃走了。
因为要是继续停留下去的话,他一定会发疯的。
毕竟还承担着护卫的职责,因此慈城逃走的时候,五条还是下意识地转动了眼珠,由于视线移开的缘故,撕裂万物的涡流没有继续出现,以为他也疲倦了的四郎正要说点什么,但下一秒少年的头颅还是掉了下去。
咒灵操使平静地放下挥起的手掌,咒灵形成的利刃从他的手掌中伸延出去,刀锋辉光流转的模样,一点不输给那些传世名刀。
四郎安心地闭起眼睛,甚至露出心满意足的微笑。
天色渐渐发亮,在诅咒师和咒术师合力的情况下,四万八千五百六十六的死亡,第一次成功地接近了全数的圆满。
第一缕日光升起的时候,最后一次被斩落头颅的少年终于得以迎来解脱的终末。
再没有漆黑的泥沼从脚底升起,也再不必继续艰难地站起。
缓缓落下的瘦弱身躯被金红的日光照耀着,宛如在熊熊燃烧的火光里获得了涅槃一般,唯有与身体分离的,远远飞去的头颅,在半空中开了口。
“啊啊,终于,终于能将大家送别去往天国!感激至极,感激至极!术者啊……就当做是感谢的临别赠言吧……同胞呀,不要放弃,去拯救吧!哪怕仅有一人!燃烧身躯也好,燃烧魂魄也好,用尽一切去拯救吧!只要不曾放弃的话……奇迹……终究会降临的……”
有如今日此时。
辛苦整夜的五条悟愕然地睁大了眼睛,听着这份根本不想要的临别赠言,简直就想倒带回去好把最后一次从砍头换成捏碎脑袋。
“什么王八蛋圣人啊!!!!!往生之前就不能好好秉持沉默的美德吗!!!!”他怒火冲天地看向身旁为少年的赠语而陷入怔然的诅咒师,“还有你也是!现在,立刻,马上,把那些跟霉菌没两样的鬼话统统给我从脑袋里删除!!”
咒灵操使无奈地苦笑起来。
“放心吧,我不会当真的。”他这样说道,“虽然穿着袈裟,但悟很清楚吧?佛祖也好,天主也好,身为诅咒师的我怎么可能会信那些呢。”
咒术师中多少还会有点神佛的信徒,而诅咒师里,是绝对不会有的。
毕竟,从没有哪个杀人无数的诅咒师,是死在来自神佛的天罚上,有一个算一个,都是被实力高强的咒术师解决的。
至于奇迹。
夏油杰觉得是存在的,因为他已经亲眼见过不止一次,只是很遗憾地,他是个生来就与奇迹没有缘分的男人。
不过没有关系,亡者不需要奇迹。
它能够继续一次次地落到五条悟身上,便足以令夏油杰感到满足。
被瘫坐在宿屋门口,宛如废人一般的慈城的模样惊吓到的僧人们慌乱地跑上街道,寻觅着并未一同归来的两位咒术师。还以为他们可能惨遭咒灵毒手的术师们,在忐忑与担忧中迎来了全须全尾,只是衣衫上沾满飞溅血迹的黑衣法师和雪发的青年,以及事件已经彻底解决的消息。
一开始,这话当然没有人肯相信。
但经过了足足十日,岛原城都没再发生过任何袭击事件,而一些原本离开去往国境,听闻了消息之后又再度赶来的术者们纷纷挺身作证,愿意担保黑衣法师和其弟子所言非虚。
名为伯藏的古怪野僧便立时在术者中名声大振,不少人想要与他结识,甚至阴阳寮都向他发去信函,询问对方是否有意前往京都任职。
然而在传言中始终脾气乖僻的黑衣法师对这些种种,一概没有理会,兀自携带着心爱的弟子回到了江户,继续平稳地深居简出起来,仿佛名声与他而言不过粪土。
事实也确实如此。
对咒灵操使和六眼的咒术师来说,无论是达官贵人的频繁拜访,还是压根不熟的同道们烦人应酬,都远远比不上另一件和他们更为息息相关事情来得重要。
等待了数年之久的时空虫蜕,终于即将迎来现世的日子。
--------------------
第70章 六十六
人迹罕至的密林之中,咒灵操使熟练地跨过沿途的树根,此刻本该是天光明亮的时辰,但深冬的天空总是阴云重重,金乌的残羽艰难地从云层后挣扎出来,光明称不上,最多也只能叫人间不至于在白日依靠灯火罢了。无数空荡枝条曲折地指向天空,在苍白的低云上划出无数晦暗的线条,让本就因为入冬而生机黯淡的山林更显阴森。
许多不得不依靠山林过活的民众,因而总爱说冬日的群山不祥,人不可久留。
但,要说诡魅可怖,恐怕再没有比凡人不可视的诅咒更为扭曲的东西,对见惯了咒灵的夏油杰来说,区区冬日山林的晦暗就和脚下踏过的野兽腐骨一样丝毫不值得在意。
咒力盘旋的气息越发浓厚,在数个空无一物的地方,隐隐能够感受到时现时消的异物,但定晴去看,却不过是股小小的怪异气流,大概是时空虫仍在运转的世界中穿梭,尚未停下身躯,定下虫蜕落点的缘故。
但现身的时日,就在这几天了,最远也不至于超过一个月。
刺骨的寒风吹起诅咒师漆黑的衣袍,天际落下纷纷扬扬的雪花,被冻住的地面很快堆积起浅浅的一层雪色。
虽然是相似的色调,但冬雪很难让夏油杰觉得和五条悟相近,让他能联想到六眼咒术师的色彩,永远是夏日午后,高高堆积到几乎占据半边天空的庞大云层,和高远空旷到仿佛能带走灵魂的清澈天空,最差也得是春末夏初的槐花,雪白柔软,带着淡淡的芬芳气息,只有足够细心的料理,才能做出味道清爽的小菜跟点心。
古老的冬日实在是过于寂寥的季节,诅咒师想,世界仿佛只余下黑白两色,花朵瑟缩在厚厚的雪层之下,凄厉的长风只顾着掠夺暖意与活气。
一点也不合适分别。
可能是生活得足够长久,又留下了诸多值得回忆的言语和经历,夏油杰对这个时代罕见地生出了些许眷恋之情,但他们终究是要离开的。
因为时间的彼端,还有人在等待着他那尚未传达的回应。
诅咒师带着肩头的薄雪回到宅邸的时候,五条正在炉边悠闲地烤火,小锅里正在翻滚的红豆年糕汤甜蜜温暖的气息充斥了整个和室,仅仅是闻到香气,都足够将身上的寒意驱散许多。
“又去看?”青年笑着问他。
“……能早点确定总是好事。”诅咒师这样说道。
“狐狸你真是归心似箭。”五条一副满不在乎的样子,“这边其实也挺好的,既又不用听一堆烦人的老头子说些难听的牢骚话,也不必被规定着这个不行那个不行,我还想多呆一阵呢。”
“不要胡闹,你失踪的话,五条家会非常担忧的。”
“几百年才出一个六眼丢了的话,确实会被吓疯吧?不过担忧什么的你就想多了,多半只有母亲会真心为我的去向忧愁。”青年这样说道,“他们在意的是六眼,并不是我。”
诅咒师轻轻叹了口气,走到五条身边坐下,去握住青年正捏着筷子拨弄年糕的手掌。
“我也会很担忧的。”
五条悟只是楞了一下就小声轻笑起来,“虽然听说过男人说起情话来会很离谱,但没想到真有这么离谱,小时候的你跟我压根不认识吧?”话是这么说,不过诅咒师难得愿意跟他说些笨拙的恋语,因此青年还是十分受用,“唔,这么一说,只有杰见过我小时候的样子,我却没见过杰以前的摸样,好像有点不公平啊。”
“……那有什么好看的,小时候的我就是路边随处可见的笨蛋小鬼,没什么出奇的。”
“狐狸你自己说的可不算,哎呀,顿时就很想看一看呢,年轻稚气的杰,仔细想想还真是叫人期待啊……”
“所以,回去还是有好处的吧?”青年的兴致一上头便没法可劝,反正迟早要见面,诅咒师干脆无奈地随他去了。
“是是,会乖乖跟你走的啦。”五条欣然地说道,“毕竟很早就约好了嘛。”
到时候可能会有很多麻烦,比如青年一夜之间的成长,比如莫名其妙认识了本该不认识的人,知晓了许多以前多半不会知道的事情。
但他们都默契的没有去讨论那些让人扫兴的东西。
“作为乖乖遵守约定的代价,你是不是应该好好讨好我一下?”雪发的咒术师挑起眉,将咒灵操使依然还有些寒凉的手掌放到自己温热细腻的脖颈上,宛如晴空的眼瞳意味深长地凝视着对方。
自从真正同寝之后,闲来无事的日子里,两人在和室中像以往那样耳鬓厮磨的时候,总是很容易从细语变成亲吻,又从亲吻变作拥抱,最后便往往一发不可收拾地滚进被铺。毕竟五条正是精力最为旺盛的年纪,而夏油杰不仅喜欢纵容他,埋在心底多年无可言说的情意与欲念又让他生不出半点拒绝的意思。
不主动去撩拨五条都已经是诅咒师努力克制自己的结果了。
咒灵操使轻轻吐了口气。
“悟的话,自然是想要我做什么都行。”
六眼的咒术师低声笑了起来。
“这样吗?机会难得,我可得好好想想才行。”
反正明天他们俩谁也不需要早起。
又一次在风雪中回到江户城的时候,诅咒师感受到了些许窥探的视线,最近因为他频繁地往来于江户和那座将有虫蜕出世的山林,町众们在城门口见他见得多了,都说伯藏法师怕是又接到了什么麻烦的请托,才一日日外出去驱邪。于是便时不时有相熟的人好奇前来询问他外出的缘由。
黑衣法师对此烦不胜烦,干脆宣称正在修行秘术,需要静修,直接闭门谢客。
但一个要静修的人,依然经常出门,反而叫人们更加好奇。只是谁也没法从黑衣法师那儿打听到消息,最后就经常在诅咒师外出的时候暗中盯着他看,想要寻觅出他前往的方向,流言在私底下不断发展,已经到了开始说法师在城外有了情人,频繁外出是为和女子相会这样的程度。
偷偷跑来跟五条报告这个消息的茜子看着青年一边拍桌,一边在那边爆笑,就知道完全是空穴来风。
“所以,到底是怎么啦?”
“嗯,只是我们要回去了而已。”雪发的咒术师这样说道,“以前就说过吧,我和狐狸多年来一直在山中的秘境修行,所以才不知道外面世事的变化,而外面的人也不知道我们的事情。”
这是五条和夏油杰特地编给友人们听的借口,至于信不信就随他们去,毕竟日后分别的时候,回归秘境的说法总比回去未来更容易令人接受。
茜子睁大了眼睛。
青年确实说过,有朝一日他会和狐狸再度回到山里去之类的话,所以他们俩对名声和钱财浑不在意的态度才没有显得太过奇怪,毕竟这些东西在群山中确实毫无意义。
但她以为那会是在两人年迈体衰,想要相守着平静度过短暂余生的遥远未来,而不是两人都风华正茂,意气风发的此时此刻。
“……什么时候?”少女一脸猝不及防的愕然,“你根本没说过啊!”
“嗯,就是这几天了,不然你以为狐狸为什么一直出门。”
“法,法师他是……”
“去探路,我们修行的地方不是谁都能去,有特别的门哦?平时根本看不见路的,到时候我们进了山,就不会再出来,也没人能轻易打搅。”
“那,那总能寄些信件之类的……”
“不可能啦。”青年笑着说道,“那边几乎算是彼世了。”
茜子总算明白,为何前一阵伯藏法师和青年硬是折腾得那么厉害,给自己做了件当做传家宝都绰绰有余的嫁衣,还给武士拓实和源三郎都送了贵重的礼物。
那时候就已经在为如今的别离做准备了吗?为什么他还能若无其事的笑出来呢?
“源三郎和拓实大哥……”
“早就知道了,说是走之前通知他们来送别就好。”
茜子身为贵女,轻易不能外出,城门送别之类的更是别想,因此五条才特地在今天把消息告诉了她。
回想着这几日所见到的,友人们的面孔,大家都很是平静,仿佛法师和青年不过是短暂离开,仍会在某天重新出现在江户的街道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