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手 先手 第12章
作者:春风从不入睡
进藤光脑海里浮现的,是他,筒井,三谷,小明等人一起在化学实验室里下棋的场景。阳光很好,窗户打开,头发染成杀马特,穿衣风格浪荡不羁的加贺熟练从窗子里翻进来€€€€这家伙一直不太乐意走正门,非要用这样的手段耍帅€€€€然后熟门熟路地蹲下来,在纵横交错的棋盘上落子。气氛很好,每个人的脸上都有一种特殊而美丽的表情,混合着青春的气息,在进藤光的记忆里占据一席之地,如此鲜明。二十三岁的进藤光总觉得,好像自己一回头,就能回到当年的故事里。时隔几年,他却清楚地记得很多很多细节,比如自己和筒井第一次下棋时的棋谱,亦或者是尚且不懂规则的藤崎明在被问到“这颗子该怎么逃呢”的时候,用手将棋子挪开的动作……
哦,还有塔矢亮。
樱花纷飞的那个下午,塔矢亮跑过来找他,他把塔矢亮关在了窗外。他们不过说了几句话,进藤光句句都记得。除了语言之外,还有樱花在空中飘落纷扬,像一幅美好的画。
果然,年纪大了,就开始回忆青春时代。进藤光笑笑,将信放进收纳柜里,然后将风铃挂饰挂上了窗台的挂钩。风吹过,叮当作响。
下午,塔矢亮来到他家,一进门就伸手给过一个大大的纸袋,里边装了一大堆东西,有些进藤光还叫不出名字来。
“我的妈呀€€€€怎么这么多?”进藤光边帮塔矢亮拿拖鞋边问。
塔矢亮说:“好多都是父亲和母亲从国外运过来的。一点钟才到的快件。”
两人走到沙发旁,坐下,塔矢亮笑着祝进藤光生日快乐,进藤光说,啊你一天要祝我几次生日快乐,打电话说,发邮件说,来我家还说……
塔矢亮只是眉眼弯弯笑着,看着进藤光,不说什么话。
袋子里东西很多,有水果,棋谱,十二生肖摆件,憨态可掬,一看就是明子阿姨买的。塔矢亮送的礼物则是一本书,进藤光看了一眼书名和作者。他国文一直不太好,想了半天,也只是觉得“三岛由纪夫”这个名字好像在哪里听过罢了。塔矢亮去年除送棋谱外,也送了一本书,是《和泉式部和歌集》,进藤光倒是知道和泉式部是何许人也,在一个睡不着的晚上把这本精巧的小书看完了。看完后他还满怀感概地跟塔矢亮说了一大堆比如“果然单恋会很难受啊”“爱情还是要大胆开口说出来”之类的读后感。
塔矢亮听完他的长篇大论,也只是笑一笑,目光不经意间拂过进藤光的眉眼,然后落向很远的地方。
进藤光想,果然两个恋爱经验为零的男人谈论“爱情之类的事情,还是有点为时过早,不合适。于是他们的话题聊着聊着又到别处去了。
如今,进藤光看着那本三岛作品选,认真地对塔矢亮说:“我一定会抽时间看完的!”
塔矢亮说:“好。等你的读后感。”
说完,两人相视一笑。进藤光从客厅的茶几底下搬出棋盘和棋盒,开始了新的一番龙争虎斗。一局棋结束,肚子都饿得咕咕叫,进藤光懒得出门,打电话叫了外卖,果不其然又是炸鸡和日本料理。外卖叫多了,电话那头的店家都已经认得他们的声音了。
等外卖途中,塔矢亮靠在沙发上拿遥控器换台,进藤光则开始拆那本书的透明塑料套。随便翻了几页,他的目光定格在一个叫“潮骚”的标题上。他举起书问塔矢亮:“塔矢,《潮骚》是个什么故事?好看吗?”
塔矢亮在沙发那边坐着,“好像是一个爱情故事吧。我不太记得了。”
“啊,去年也是爱情故事,今年也是爱情故事……”进藤光嘟哝着,走上楼把收到的礼物放好。
外卖来了,两人慢悠悠地吃,看着电视上的刑侦剧。塔矢亮不太爱看电视剧,但也挺喜欢刑侦片里破案的剧情。颇有抽丝剥茧的快感。一小时过去,今日播放的剧集已经完了,炸鸡和料理也吃得干干净净。塔矢亮看一眼表,打算起身走了。
“现在走吗?”进藤光说,“不多玩一会?”
“不了。”塔矢亮摇头,“我先回去。”
“真的不€€€€”
塔矢亮有些无奈地笑笑:“有点事情,我得先走了,抱歉。”
进藤光说:“好吧。”随后往塔矢亮手里塞了一大包自己昨天刚去超市抢购的巧克力软糖。“这个给你。”
“这是糖?”塔矢亮捏起外包装看了看,“还是巧克力味的……”
进藤光说:“我买了两包,已经吃完一包了。我觉得还不错。”
塔矢亮道谢,换上鞋子,出门走了。独留进藤光继续坐在沙发上发呆。
不知为什么,进藤光心里总有一种不太安稳的感觉。非要形容,就像千万只小蚂蚁在心口爬来爬去,搞得他坐立不安。遥控器都快被进藤光摁烂了,但还是没找到好看的电视剧。进藤光突然咂摸出点道理,电视还是要大家一起看才有趣。
还没等他继续参悟人生哲理,外头忽然乌云滚滚,雷声大作,老天爷一鼓作气,将积攒多年的库存都掏出来,哗啦啦一声如开闸泄洪,倾泻东京。
进藤光猛然大惊,下雨了!
塔矢亮好像没带伞!
他忙掏出手机给塔矢亮打电话,但接电话的却是市河小姐。“小亮真粗心。”市河小姐说,“我在柜台那边忙,都不知道他把手机落在这了……”
完蛋,塔矢亮也没带手机。
雨太大,进藤光只能寄希望于这是一场身处在夏天尾巴的暴雨,一下子就可以结束。但半小时过去了,雨势也只是减弱了一点,并没有完全消停下来。雨水丧失了最初的气势汹汹,而是淅淅沥沥,温柔地亲吻这片土地。
还没停,进藤光想。本来塔矢亮出门时已经是傍晚了,天色不算太亮。如今乌云密布,夜幕提前降临,只有路灯在雨水和薄雾中闪烁着指引的光辉。
雨水落在门前的小土坑里,溅起微小的水花,却又被一只鞋子踩出的,更大的水花盖住了。
进藤光在家里拿了两把伞,撑着一把,手里拿着一把,出了门。一出门,被冷风一吹,他禁不住打了个哆嗦。先前不觉得,这下总算有入秋的感觉了。
他走出家门,拐了几个弯,走进塔矢家的围棋会所里。一场大雨,人都慌慌张张走了。他找到市河小姐,看见里边并没有塔矢亮的身影,只好拿了塔矢亮的手机,又走了出来。
隔着雨帘,路边的霓虹灯朦胧不清。进藤光在稀疏的人群中穿行,不住地朝四周张望,企图发现塔矢亮的踪迹。但走遍了附近的街巷,都没有。
进藤光忍不住想,这家伙不会根本就没找到一个避雨的地方躲起来吧?
他继续在人群中寻找着,脚步时缓时快,在雨伞与雨伞的缝隙里,在每一盏亮着明黄灯光的店面前,在陌路人脚步的匆匆中,找那一个身形修长,长发飘飘的身影。身上的外套被雨水打湿了。
走过一个马路,进藤光才恍然发觉,自己已经来到了市谷地铁站。地铁站里人倒是挺多,都是紧急进来避雨的。
也就是在市谷地铁站招牌的对面,一家咖啡店里,进藤光看见了,塔矢亮坐在靠窗的座位上的那个侧影。
他推门进去,带着一身水汽,来到了塔矢亮面前。
塔矢亮有些错愕地站起来。“……进藤?”
进藤光把手里的伞递给他。“喏。伞。”他又从口袋里掏出塔矢亮万年不用的老人机,“你的手机。”
塔矢亮接过伞和手机,却用另一只手抓住了进藤光的手。塔矢亮的手是温暖的,进藤光的手却带着雨水的冷气。冰冰凉凉的。
“你的手很冷。”塔矢亮说。
“冷吗?”进藤光将手放在脖子上,“好像是有一点。但很正常。”
塔矢亮叹了口气,给进藤光叫了一杯热咖啡,随后继续拉着他的手,想让那双手快些暖起来。他有很多话想说,却不知道该从何说出口。该责怪进藤光下雨天不管不顾地跑出来吗?还是说一些好像是从心底出来,但说出口却难免变味的话?
他说:“下雨了,你应该呆在家里才对。”
不知为什么,进藤光好像又听见了很久之前,他所听见的那声叹息。包含情感,沉甸甸,又虚无缥缈,镜花水月般,不让人窥见它内蕴的一丝真相。但进藤光又觉得,他已经触摸到了那层隔膜。它身旁漂浮着轻柔的白雾,横亘在他和塔矢亮之间,由塔矢亮亲手筑起,将一切情绪藏在高墙之后,却暗含着隐隐的期望,期望进藤光将它亲手打破。
进藤光说:“你没带伞。所以我下来找你。”
塔矢亮又轻轻叹了口气,“雨终究是会停的。”
进藤光在心里反驳,却是,雨确实会停,但我们不知道它什么时候停。晚上?或者下一天,直到第二天早上,中午,或者更久?
进藤光走进了那片白雾之中。明明塔矢亮没说什么话,但进藤光觉得,他的舌尖,应该是有些话,并没有说出来。那些话才是他内心真正的隐秘,而且与他进藤光有关。他走进薄雾,任凭银白色的雾轻柔地包裹着他。他触碰到了那座壁垒。温暖的,透明的,他能从这边,看见塔矢亮的表情。
塔矢亮的面上,有些哀伤,又有些欣喜。他用一种进藤光从未见过的眼神,看着他。这一眼包含了太多,最优秀的密码学专家都无法读取。
进藤光把手伸出去,试图穿过那片高墙。
塔矢亮将服务员端上来的热咖啡放在进藤光的手边,很轻很轻地说:“你知道吗……”
进藤光抢先说:“我不知道。”
塔矢亮继续没头没脑地问:“为什么呢?”
随着他这一问,进藤光的脑海里突然一片清明,无数的问题与答案涌入他的脑海里。他为什么要在下雨天冒着雨跑出来找塔矢亮?塔矢亮自己肯定有办法解决的不是吗?他为什么会情不自禁握住塔矢亮的长发?他为什么向他诉说那么多少年心事?他的目光为什么总是追随他?他为什么记住那么多他说的话?他为什么记得他每一个鲜活灵动的样子,为什么总看着他笑?当他们谈论爱情时,对方望不到尽头的瞳孔里,到底折射出的是怎样的内心?
进藤光再次将手伸过去,这一下,他很轻松地穿过了那层壁垒,穿过重重云雾和风月,轻轻触碰到了塔矢亮的眉眼。
“因为……”进藤光缓缓开口。
他想,他已经明白了。在塔矢亮抓住他手,热气传达上来的那一刻,在塔矢亮送那本《和泉式部和歌集》,亦或是更早更早的时候,他就应该明白了。
塞林格说,莱斯特小姐,你知道吗,我认为爱是想触碰又收回手。
不言自明。
塔矢亮的长发被风吹起了。进藤光看着高墙之后,塔矢亮的眼睛。那双眼睛清澈明亮,倒映出他的身影。仿佛有一簇火苗,在心里不安地跳动。
光线投射到塔矢亮的视网膜上,将景色准确无误地传达到塔矢亮的大脑。他看见咖啡店里的装潢,窗外如墨沉沉的夜色,进藤光金灿灿的刘海,也看见进藤光扬起嘴角,露出一个笑容。
他说:“因为我喜欢你。塔矢。”
第22章
少年时代,进藤光很少因为某些迷惑而苦恼。他是围棋天才,拥有足够的聪明与敏锐,将自己的所有注意力,都投入了小小的十九路棋盘之中。曾经校园生活是他的全部,而如今围棋才是他所身处的宇宙。他在宇宙中纵横捭阖,在闪光的星星里开拓属于自己的道路。
和很多人一样,他很少想过爱情的问题。他没和父母谈论过,也很少和塔矢亮谈过。他和塔矢亮的谈话以围棋开始,以其他话题结束。
在他们最初认识的几年里,进藤光一直觉得他和塔矢亮的对话交流非常坦荡,双方说出来的都是内心真实的想法。他们会因为棋局吵架,因为意见不合而拍桌子€€€€在这个过程中进藤光突然发现,架吵着吵着,已经偏离了最初的目的。他们有时候不是真的因为意见相反而吵架,而是成为日常生活中不可或缺的一部分。或者说,“吵架”这个词汇不太合适,应该换成“斗嘴”。进藤光发现自己其实很沉迷于这个斗嘴的时刻。塔矢亮是鲜活的,脱离了外界的目光给他罩上的壳子,露出了真实的自我。比起彬彬有礼的塔矢亮,他更喜欢在他面前肆无忌惮的那个。
几年过去,等他们都二十岁,在日本的法律中属于成年人的时候,进藤光总觉得,和塔矢亮的交流有什么不一样了。
是动作,是眼神,是神态,是说话时两行文字间隐蔽的那行文字,是塔矢亮藏在喉咙里未竟的话语。进藤光在塔矢亮的脸上看到了一种特殊的表情。它美丽,自然,闪烁着热烈的光辉,但如昙花一现般,在进藤光面前出现又消失。他只能很注意很注意,才抓住它小小的影子。进藤光不明白那是什么。就像他不明白为什么塔矢亮清亮的眼中多了一层朦胧的雾气。眼睛是心灵的窗户,雾气遮住了塔矢亮心中的某些情感,然而进藤光不能窥见全部。
进藤光很好奇,塔矢亮究竟在隐瞒什么。但他转念一想,每个人都有秘密,他不能随意去试探别人的秘密。当然,他也偷偷在心里猜过,但每一个可能性被他提出又否决。塔矢亮一向火烈,直率,果敢的眼神中,多了一些柔和。
那种柔和,在他们的目光相会时,总是出现。
每每看到塔矢亮的眼睛里倒映着的自己时,进藤光都会恍惚:那双眼睛里所展现出来的,是真实吗?
进藤光有些迷茫了。
他偶尔会带着探究的目光去观察塔矢亮。他们是一生的朋友与劲敌,这进藤光知道。但他仍旧是对塔矢亮耿耿于怀€€€€他不知道究竟自己在耿耿于怀什么,是那层雾气?还是塔矢亮这个人?
进藤光记得他们相处的每一分每一秒。记忆总是如此特别,他总能在脑海里搜刮到一些他当时并没有注意到的小细节。比如春天空中纷飞的樱花,飘落在塔矢亮的身旁。比如他们对局时,塔矢亮不经意间捏棋子的小动作€€€€他知道塔矢亮纠结时,手指就会不自觉地摩挲棋子。再比如,他和塔矢亮去了京都,除开在神社里抽了签外,进藤光印象最深刻的居然是小饭馆里头的灯光。它昏暗且梦幻,将一切不可告人的心思隐匿在黑暗中。他注意到塔矢亮英挺的鼻梁和侧脸,在灯光下看他,一瞬间便被攫取了心神。
进藤光意识到,他和塔矢亮之间,确实有什么东西不一样了。比如,他以前从来没觉得塔矢亮能帅得那么气势逼人。他常常调侃塔矢亮棋院看板郎的颜值,但他从来没有被那张迷倒万千少女的脸蛊惑过。
但现在不一样了。
进藤光越来越会去注意塔矢亮的一举一动。他的领带,他衣服上的褶皱,他输棋赢棋的表情,他的动作,他的话语,他在新干线上侧头跟他说话所呼出来的热气,他在首尔跟他通电话时,忍不住刘流露出的一声叹息,覆在他脖子上,仿佛穿透了肌肉与骨骼,抵达进藤光内心的最深处。他们之间的相处也越来越奇怪,如有一根看不见的丝线连在他们身上,无论他们兜兜转转,欲往何处,命运的丝线总会把他们拉向彼此身边。说话文不对题,磕磕巴巴,词不达意,思绪的碰撞,切换……丝线如光导纤维,时灵时不灵地传达他们的情感。有时是塔矢亮在试探,有时是进藤光。他们在一个有限的范围内进行有限的拉锯战。
塔矢亮给他送《和泉式部和歌集》,进藤光读完了。和泉式部的爱情毕竟奇幻又充满争议,进藤光无权置喙。但人类的情感有某些地方是共通的,比如“爱情”是人类无数文艺作品永恒的母题。
读完书,进藤光和塔矢亮探讨了一下所谓爱情。他们所言不多,但进藤光依然能感受到塔矢亮内心的颤动。如同一只风中的蝴蝶。
太奇妙了,真是太奇妙了。在和身处首尔的塔矢亮通电话时,进藤光尚未意识到这是什么感情。在京都游玩时,他未能探寻塔矢亮目光的含义。在他们比赛完毕,进藤光抓住了塔矢亮的头发时,他好像明白了什么,但仍然不知道该给这种特别的感情安上一个什么名字。但当进藤光在雨中跑出去给塔矢亮送伞时,点点霓虹灯在他头顶闪烁,世界的色彩颠倒变换,他在温暖的光源下看见了塔矢亮,也看见他眼里的责备,哀伤,和隐匿于其中的一丝抚慰。就在他抓住他手的那一刻,属于塔矢亮的热气轰然融入他的血液,随着心脏的蹦跳流入大脑,如同教堂中的管风琴突然奏响,唱诗班开始吟唱,电光火石之间,进藤光突然想起了一首小学时看见藤崎明写在笔记本封面的,一首平安时代的和歌:
相思眉宇上,
欲掩不由心。
我自忧思甚,
不需诘问人。
他在脑海里问了那么多个为什么,但这些问题通通不需要解答,因为他已经明白了。
“爱情是什么?”
那么多人问这个问题,进藤光已经有自己的答案。
爱情是灵魂的互相吸引。
无关姓名,性别,身份,金钱,而是两个纯粹的灵魂间无法抗拒的吸引。
《奥兰多》的主人公在人世间徘徊数百年,与谢尔默丁不过惊鸿一瞥,却在短短几小时内订了婚。他们未见过面却深深了解彼此,他们不交换名字却找寻到了对方身上自己需要的东西。他们即是男人又是女人,他们的灵魂惺惺相惜。
进藤光没读过奥兰多,不认识这个拥有超越性别的魅力的人。但此时此刻她就站立在进藤光的面前,对他说,想要找到那个人,就要拆除所有的屏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