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手 先手 第13章
作者:春风从不入睡
于是进藤光将那堵看不见的高墙打破了。塔矢亮没有想到,进藤光是那样热烈而又勇敢的一个人,在公共场合,忽略掉周围的人来人往,言语抑制不住他内心的释然,悸动和欣喜。他说:“因为我喜欢你。塔矢。”
只有这一句,塔矢亮却觉得已经够了。他好像只为了这一句话,等了很久很久。他上前一步,给予一个拥抱。大庭广众下,他无法做什么。他只能紧紧拥抱住对方,在进藤光的耳边轻声诉说。断断续续,时快时慢,进藤光微笑着听塔矢亮的话语。那些话语泛着幸福的白色泡沫。
塔矢亮说:“我爱你。”
进藤光将咖啡一口喝干,两人走出店门,来到一株樱花树下。周围很安静,没有人,樱花也早就谢了。但在唇齿相接的刹那,进藤光恍惚觉得,树上仍有一丛一丛的樱花,灿烂夺目,光艳如霞。它们纷扬飘落,浪漫无比,像一场最完美的邂逅。
第23章
有些人谈恋爱时,相处模式就会改变。但进藤光和塔矢亮是例外。自从确定关系以来,他们之间似乎并没有什么不同。下棋,吃饭,散步,吵吵嚷嚷地去贩卖机买宝矿力。一切如喝水呼吸般自然。只是当塔矢亮在吃饭时帮他夹菜,散步时偶尔牵他的手,亦或者在自动贩卖机前,塔矢亮弯下身子,帮进藤光取出口的饮料瓶时,进藤光才发觉他们之间确实有什么不一样了。那是目光在空气中相遇,瞬间便可心念相通的奇妙之感。
九月份一下就过去,十月份啪嗒啪嗒踩着绵绵细雨走过来。本因坊循环圈,名人循环圈,王座挑战赛,职业棋手手合赛等等,也席卷而来。塔矢亮要全力以赴备战在名人循环圈中获得挑战权的一位中年棋士。本因坊挑战权虽然目前还尚未被人取得,但气氛的肃杀已经体现在了电视和围棋周刊的宣传中,进藤光也不得不废寝忘食地研究参赛者的棋谱,同时还要兼顾几盘先前约好的指导棋。工作日程表排得满满当当。
两人忙得脚不沾地,见面只能在棋院楼梯口的拐角处,以及晚上依旧灯火通明的围棋会所里。时间被细化,见面的时间也就几个小时,但他们并不因为这份时间太短而感到烦躁。他们已经注视彼此太久。
闲暇时刻,进藤光迷上了开摩托车。椿叔是中年大叔,开摩托车时也是气势逼人,火力全开。进藤光在摩托车后座呆上几次,沉迷于感受强风,便请求椿教他开摩托车。椿当然一口答应,拍拍胸脯说:“包在我身上!”随后带着进藤光去了一家摩托车店,提了一辆崭新的车回来。车身是蓝黑色,意外的跟进藤光的潮酷风挺搭。进藤光每天结束自己的练棋,草草吃几口饭,就去跟椿练摩托车。摩托车不比电动车,掌握平衡和速度的要求更加严苛。进藤光最开始摇摇晃晃差点没从车上掉下来,就这样磕磕绊绊地学了半个多月后,也开得有模有样了。
十月份的某一天,进藤光终于拿到摩托车驾驶许可证,开心得头上像要冒出花来。椿促狭地冲他笑,问他:“小光,怎么突然想学摩托车?”
进藤光说:“觉得挺帅的,就想学。”
椿继续问:“是不是为了载某个女孩子?”
“当然不是啦!”
椿笑了笑,没有继续问下去。
而进藤光想,塔矢亮当然不是女生。
塔矢亮很新奇地看着进藤光那辆蓝黑色摩托车。进藤光给它起名叫“闪电”,喜滋滋地抚摸着它的车身。“怎么样,很帅吧?”
塔矢亮打量了好一会,给出一个肯定的回答:“嗯。”末了他又问,“你什么时候学会开的?”
进藤光说:“跟一个以前下棋的朋友学的。每天傍晚都练练,就会了。不难。”
塔矢亮颇为有兴趣地看着那辆车。黑蓝色车身,如高头大马,十分拉风。进藤光戳戳他:“要不要一起去兜风?”
现在是下午时分,太阳真好,暖和中,带一点微凉的风。塔矢亮看进藤光,看到他双眼闪闪发亮,忍不住笑道:“好。那就劳烦进藤本因坊带我兜风了。”
进藤光开心得不得了,去拿挂在车前的风镜,“我之前就买好了。”他把风镜从挂钩上拿下来,递给塔矢亮,想帮他戴,但他没有塔矢亮高,于是也戴不成。他挠挠头,笑一笑,塔矢亮看他的样子,也笑了,接过风镜,先帮进藤光戴好,再给自己戴上。他的手指拂过进藤光的头发。两人都整装好,又戴上头盔,扣好扣子,进藤光发动车子,汽油机开始工作,轮子一转,轻巧地驶上了柏油马路。
进藤光跟塔矢亮讲过椿的故事,当然也少不了椿带他骑摩托车上桥那段。进藤光说时很激动,将所见之景一一描绘出来。那些霓虹灯,反射太阳光的白色电线杆,在进藤光的口中,似乎不仅仅只是风景那么简单。它承载着某种感情。塔矢亮没有过坐在摩托车上看东京的经历,不知道这种享受多么让人沉迷。之前进藤光和他吃饭时提了一嘴郊区新建的公园,说里面养了很多鸽子,可以随意投喂,提议要不他俩去一次吧。塔矢亮点点头,却没想到是以这样的交通方式。
他们的目的地是郊区的公园,但不急着去到那里。他们在市里绕了一圈,看天空飞快地向后退,行人来来去去,在倒着走路。霓虹灯招牌已经开始闪烁,风在他们耳边掠过,同样温和地吹拂起塔矢亮的长发。
进藤光问他:“看,这样是不是很舒服?”
塔矢亮说:“嗯。感觉很……新奇。”
摩托车飞一般驶过桥,渐渐开进郊区。进藤光看见不远处的农田,低矮的房舍,再过去一点就是那个新建的公园。公园的招牌很小,隐藏在树和树浓密的叶子中间,那么和谐。说是公园,不如用景区来形容更加合适,因为它并没有砌起高高的围墙,而是和周围环境融为一体。进藤光方向一转,打了个漂亮的旋,随即停下。他们跳下车来,悠哉悠哉地往公园里走去。
“以前小时候总有这样的梦想。”进藤光指着那边的草坪,“要是可以在上边睡一觉就好了。”
“后来……”
“当然没有时间啦!小学的时候觉得,还是小学生的话,躺在上边装深沉还是太傻了,还是中学生的身份比较合适。结果根本没来得及实现这个想法,我就得为了成为职业棋士而奋斗了。”
进藤光说着,走向草坪。他舒舒服服躺下来,打了个滚。躺下来的视线很不一样,天空和白云在他眼前漫无边界,模糊又梦幻,像莫奈的油画。他扯扯塔矢亮,“塔矢,你要躺下来看吗?”
塔矢亮没什么洁癖。他学着进藤光的样子躺下来,双手交叠着放在脑后。他注意到进藤光的卫衣帽子上沾了几根草,于是他伸出手,将它们一一拿开。进藤光被他弄得有些痒,咯咯地笑起来。
“下棋吗?”进藤光开口。
“什么?”
“我说下棋。我们不是总说,棋盘像天空,棋子像天上的星星嘛。现在正好,拿天空当棋盘,我们下盲棋怎样?”
塔矢亮毫不犹豫的点头答应。于是他们开始下盲棋,口述棋步。下到一半,进藤光忽然停住,开始冥思苦想地长考。塔矢亮不用侧头都能想象得出进藤光的表情。然而他还是微微侧过头来,看见阳光给进藤光的侧脸融上一层柔和的薄膜。在他愣神的瞬间,进藤光灵机一动,大喊一声:“十七之四!”
塔矢亮思考几秒,接口:“十六之十八。”
“那我……十六之十五。”
塔矢亮挑眉,“再这样下,你会输。”
“不试试怎么知道?”
“那好。”塔矢亮报出自己的答案,两人有过了几十手。塔矢亮的黑子长驱直入,进藤光的白子一处漏洞被攻破,胜负以定。进藤光已经算出了自己将要输掉的目数,心不甘情不愿地认输。塔矢亮本想说几句话,却没听见那边进藤光的动静。他碰了碰进藤光的肩膀,那人马上翻过身来,嬉笑着给他做一张鬼脸:“啦啦啦,有没有被我吓到?”
“没有。”
“啊,以前我还这样吓过筒井学长来着,他被我吓得一愣一愣。”
他们起身,拍拍身上的草屑。进藤光惦记着此行的目的:喂鸟。花钱在自动贩卖机买了鸟粮后,进藤光走进挤挤挨挨的鸽子群,给这堆灰扑扑,可可爱爱的鸽子投喂。一袋鸟粮不够,又买了第二袋。塔矢亮站在一旁,好整以暇地看着进藤光喂鸟,末了突然想起什么,从背包里拿出一个小型相机,按下快门,把进藤光被鸽子追得狼狈万分的景象拍了下来。他这边刚拍完,那边进藤光就冲他嚷嚷:“啊啊啊塔矢亮你拍了什么?给我删掉!”随后继续被鸽子追得上蹿下跳。塔矢亮悄悄保留那张照片,没删。
鸡飞狗跳,终于安静下来。
喂完鸽子,他们随意在公园里的小饭馆吃饭。进藤光勤奋好学,居然还在背包里塞了英语词典,打算吃完饭再看。他说:“我要开始用功学英语了!”结果看了不到十分钟就说好困,想睡觉。他问塔矢亮:“塔矢,你怎么学的韩语,中文和英语啊?之前几次北斗杯,我都看见你和高永夏啊,李临新说话……”
“看书,听磁带,就会了。”
“……你说得跟喝水吃饭一样自然。”
“这没什么。就像……我或许永远学不会开摩托车?”
“啊,怎么可能?”
“我或许天生不擅长这类东西吧。棒球,摩托车,足球,跑步……我都不擅长,甚至有点苦手。”
进藤光说:“我小学是校棒球队的。教练也总批评我打得不好。”
他喝一口饭馆里提供的免费可乐。气泡水在他喉咙里咕嘟咕嘟。他舒舒服服地趴在桌上。
“我的书怎么办?早知道不拿了。又重,我又看不进去。”
“放着吧。要不我给你读单词?”
“别了,以前英语老师也这么教,我觉得像蚊子叫,嗡嗡嗡,每天上课都睡着。”
塔矢亮轻轻笑了一声。进藤光趴在桌上,将手伸到桌面下,去够塔矢亮的手。塔矢亮心领神会,把手从底下伸过去。双手交握在一起。进藤光感受着对方手心上的温度,突然问了一个很傻的问题:“塔矢,你什么时候开始喜欢的我?”
“……不知道。你呢?”
进藤光很着急地想了一会儿,答道:“我也不知道。”他们目光相遇瞬间,开始笑起来,笑个不停。饭馆里人很多,吵吵嚷嚷的,没人注意到他们的动静。这样笑了几分钟,什么话也没说,但又好像说完了。那股劲儿过去,进藤光安静下来,若有所思地撑着头,往窗外望去。“走吧。”他说,“该回去了。”
跨上摩托车,进藤光耍了个帅气的姿势戴上头盔,塔矢亮仍然帮他扣好风镜。他们有风驰电掣回到了东京的市区。夜晚的风有点冷,塔矢亮将手搭在进藤光的肩膀上,感受着上边的温度。
第24章
回到市区,摩托车的速度也慢下来。进藤光微微侧过头问塔矢亮:“在哪下车?”塔矢亮说,就在围棋会所门口吧,进藤光答应,车子慢腾腾挪到会所门口,让塔矢亮下去。霓虹灯闪烁,趁着天色晚,塔矢亮攥住进藤光的手,攥了好一会儿才松开。进藤光笑道:“咋啦?明天还想兜风?”
塔矢亮摇头,说:“不。只是我很开心。我从来……没有这样过。”
进藤光摘下头盔,露出光洁的额头,一缕头发被汗湿透了。“我也是。我第一次开摩托车带人呢。”
塔矢亮望着那辆蓝黑色的摩托车,定定地瞧了一会儿,末了什么话也没说,只用手拂开进藤光额前的头发,说:“我先走了,注意安全。”进藤光笑着应了一声“哎”,开着车打个旋儿,走了。塔矢亮目送着那辆车消失在他的视野里。回过头,他走进会所大门。晚上仍是灯火通明,不少人下棋通宵,从中体会乐趣。塔矢亮绕了一圈,来到自己以前常坐的那个位置,不期然看见了翘着二郎腿坐在凳子上,施施然望着自己的绪方精次。
绪方精次脸上的表情似笑非笑,很有几分狐狸的促狭。“说开了?”他笑着问,“我看见你们俩了。”
塔矢亮毫不避讳:“嗯。”
绪方精次摸得清楚塔矢亮的脾气,对于他这样干脆答应的态度并不意外。“老师知道吗?”
塔矢亮摇摇头。
“也好。”绪方精次说,“不过我想他们应该也会同意。你们两个嘛,没什么阻力。”
塔矢亮迟疑了一会,没继续往下说,反而问:“绪方先生?”
“嗯?”
塔矢亮斟酌道:“您为什么会……在这里?”
绪方精次笑了:“当然是为了看看你的进展如何了。”他转过身来,指一指棋盘,问,“下棋吗?”
塔矢亮坐下,猜子。黑先行。绪方精次也没想和他在这个点还较真地下一场,更多是随性而下的快棋。一个小时后,绪方精次看着面前交错的黑白二色,爽快地道:“我认输。”
塔矢亮低头:“多谢承让。您没有认真。”
绪方精次说:“不,是你的棋艺又长进了。”他叹了口气,用一种半认真半开玩笑的语气说:“现在准备是你们的时代了。”
靠在椅子上,绪方精次很难得地陷入一种虚无缥缈的情感之中:“我们的时代,终究要过去了。这样想,是不是又失落,又有点释然?”
塔矢亮想说什么,却被绪方精次打断了。“小亮,这么些年来,其实我还是没想通一个问题。”
“小亮,你说,sai,究竟是什么?”
又是sai。塔矢亮心想。他好像无处不在。在塔矢亮的梦里,绪方精次的脑海里,在进藤光心中的迷宫里,在电脑里,在无数棋手的心里,都留下了那个叫“sai”的名字。但事到如今……
塔矢亮问了出来:“绪方先生,对现在的我们来说,知晓这个问题,又有什么意义呢?”
绪方精次看着塔矢亮的眼睛:“或许,并没有什么意义吧。只是我真的很想明白这一切一切的谜团……就像我想知道,进藤光和sai,到底是什么关系?他认识sai,亦或者€€€€”
绪方精次没有把话说完。他就像故意留了一些余地一样。塔矢亮静静地坐在自己的位置上,不发表什么言论。sai和进藤光有关系吗?肯定有。sai对他们意味着什么?是更强的强者,是对实力的尊敬。那sai对进藤光,除开棋艺的光环外,还意味着什么呢?仅仅只是一个指导过他的围棋高手吗?
不。
塔矢亮心想。我们所追求的sai,不过一个幻影罢了。但进藤光所追逐,所心念的sai,却是真真实实存在于他脑海里的。那不是扁平化的符号,不是冰冷的数据,不能用寥寥几笔说明。
“算了。”不知过了多久,绪方精次的声音响起,“就当那天晚上是……一个梦而已。”
进藤光和塔矢亮分开后,沿着另一条路回到了家。先前不开摩托车,他总走左边的那条路。如今有了车,那又不一样了,于是进藤光选择从右边那条更适合摩托车行驶的道路开回了家。这条路他很少走,此刻在车上望着近处的万家灯火,生出一点朦胧来。路过一户人家,还能听见里边传来的弹奏三味线的声音。叮叮咚。
在等红绿灯的空隙,他侧耳听了一下对方正在弹的乐曲。三味线的演奏,进藤光只在电视里见过。此刻窗内的人正在弹奏吉田兄弟的乐曲,乐声静谧而美妙,悠悠地传过来。很有平安时代的味道。
进藤光还想再听,可惜绿灯亮了,他只好一踩油门,开车回家。进了家门,正好赶上妈妈做的夜宵。进藤光赶紧冲去洗手,大快朵颐,将今天发生的事情挑拣着说了说,当然也没忘了说刚刚听到的三味线。
妈妈有些惊讶:“你说的是隔壁星野家的那个孩子吧?”
“嗯?什么?”
妈妈说:“他们家原来不住这儿,是最近才搬来的。那个小孩叫星野恒,在读国中一年级,三味线弹得很不错,参加过蛮多比赛,都得奖了呢。”
进藤光摇摇头:“完全不知道。”
“他母亲还来拜访过我们家呢。”妈妈给章鱼小丸子挤上番茄酱,“听说你是下围棋的,她还想见见你呢,只是你最近没时间。”
啊,这样。进藤光忙道:“那我过两天去拜访一趟……带什么好呢?”
妈妈敲了敲他的脑袋,只叮嘱他赶紧吃夜宵,别想那么多乱七八糟的,不然小丸子就要凉了。
事实证明,进藤光的想法并不是多余的。第二天的下午,他从棋院回来,就看见了正坐在门口小公园里的长椅上,弹三味线的星野恒。
星野恒穿一身国中生的校服,显得身板过分瘦削,如一张白纸。见有人来了,他弹拨的手微微一颤,乐声就停了下来。好像很不好意思。进藤光连忙摆摆手,示意他继续弹。但星野恒迟疑了一会,将三味线从膝头拿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