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船 空船 第44章
作者:牛尔尔
朱二婷扯着嗓子大喊:“我不在乎!”
我听不清:“什么?”
朱二婷放慢车速,扭头冲着我的耳朵喊:“没事儿!李勇全算老几!”
“真对不起!”
“没事儿!你没事就行!”
我没想过我会忽然扔下这个包袱,没有做好准备就轰然砸下,身上有种适应不来的轻松,又多了一种新的沉重。我背着这个秘密长达七年,加上甘玲的份又变得格外不同,晚上辗转反侧地打开微信等朱二婷的回复,迫不及待地想知道在旁人看来,我这份故事到底几斤几两,又该如何解决。
骤然想起,我根本没有对朱二婷倾吐我真正的苦恼。
因为我真正的苦恼含在口中,无法用语言表明,像个被封印的咒语。甘玲的复仇,我的心路历程,凶手和郑宁宁,还有我和甘玲,所有的事情杂糅在一起,和生活的底纹编织在一起,像一块儿难看的污渍。
在我等待朱二婷的消息时,我收到了来自赵园长的消息。
你考虑好了吗?
我说我还要再想想,事发突然,李子树都在那个地方呆了不止七年了,忽然连根拔起也不急在这一天两天,赵园长给我推过来一个微信,让我如果有兴趣就直接跟她的朋友聊一聊。
有时候你会感觉自己的生活无声无息地发生变化,回过神一看,原来船已经被推到了浪尖,迎着新的浪猛地扎下去,船身颠簸起伏旋转,船上的所有东西都偏移原位,你抓住这个,另一个东西漂离,最后总有东西超出控制,偏离原位,在这股浪止息之前,不知道会遗失什么。
卧室的灯一直亮着,我把被子卷在脚下,发了很长时间呆。
一直没有消息传来,直到手机电量消耗尽,我本以为明天是个工作日,亲自见到朱二婷就能问问她的想法,刚放下心,困意袭来,直觉又叫醒我,提醒我明天是周六,如果我不走出门,不会见到任何人。
第60章 肉末茄子
我失业了。
我拒绝了去市里园长朋友的月子中心的建议,园长的朋友接纳了那棵李子树,塑料布仔细地缠裹着根好像在包扎伤口,庭院中有个巨大的黑黢黢的洞口,那么低矮的一棵树居然扎了那么深的根,填上土,小孩还在上课,下课出来时就看见那棵树神奇地消失了。装着树的车缓缓地开往市里。
退完了几个群,有几个平时有联络的同事说和我一起吃个饭送送我,我说我哪儿也不去,别送了,最后还是朱二婷请我酸辣米线,店里没什么人,米线也不算非常好吃,朱二婷放醋时失手滑脱放多了,被酸得在桌子下面暗绷脚背,布鞋一下子踩在我小腿上。
朱二婷立即伸手给我掸了掸:“对不起。”
“没事。”我挑起一小筷子豆皮放进小碗里吹凉。
我们聊了一会儿园长忽然让我走的这个决定,朱二婷又终于提起了我最关心的话题:“那她(甘玲)这段时间也不联系你?你也不怕她私底下去□□?”
“她都知道了,大不了提前做准备,磨个刀还是怎样,人也没有放出来……”
“她知道你知道她知道了,你也知道她知道……还挺绕,我的意思是,都心知肚明的,没挑明,我估计哈,我估计,这个女的,可能自己也犹豫要不要去杀人,挑明了,她也不知道怎么办。”
“是啊。”
这个我是能理解的。
我觉得我现在的迷思在于另外的事,可我说不出口,只能让朱二婷自行领会,甚至我自己也不明白,语言是有限度的,像是一个看得到尽头的游泳池,而人类的感情是海洋。
“那现在就是,凶手也没到出来的时间,你也不担心她杀人,她也不着急套什么信息,现在就是各自活着呗?”朱二婷说话一语中的,我和甘玲分别活在能县的一个角落,好像仅此而已,却又有一条看不见的安全绳把我和甘玲分别挂着,以免其中一个人忽然蹦极。
“嗯。”
“那你在苦恼什么呢?”
我忽然对我的朋友朱二婷极其感激,她看出来我在苦恼,我充满了迷惘和苦闷,我不知道该怎么去说,如果她不问,我都没办法提起。
“我不知道我在苦恼什么……就是说,我……我其实,很少再像之前那样那么明显地想起郑宁宁的事情了。”
“什么意思?你越过这个坎儿了?淡忘了?”
“不,不是……如果我要回忆起郑宁宁,我还是能想起来当时的经过,我会一直记得。我只是看见甘玲……”
我不擅长表达自己,但朱二婷是我多年的朋友,即便我们很少探讨严肃的话题,但有她对我毫无芥蒂地说她摇摆在两个男人之间的事迹在前,我说这些也有了勇气,因而虽然说得慢,也总能说出口。
“看见甘玲?”
“我之前看见她,就一直会去想郑宁宁。我会想,这是郑宁宁的妈妈……但是,越来越在看见她的时候,郑宁宁不是第一个想到的,是会先想到别的东西。”
米线又凉了,我觉得下次和朱二婷聊起天来应该去个什么快餐店吃薯条,或者吃火锅。
朱二婷推了推面前的米线,摆正了位置,忽然抓起手机接了个电话,扶着桌子身子一转,刚站起来,电话那头好像不是她男朋友,她嗯了几声,立即说:“哦不用不用。”
然后挂了电话坐回来:“继续。”
可话题忽然续不上了。
“我说到哪儿了?”
“说到,你看见甘玲,会想到别的东西。”
刚刚抓住的东西稍纵即逝,我沉思了很久,到朱二婷吃完东西我也没想起来要说什么。
于是话题又荡过去了:“你之后怎么办呢?再找个什么工作?”
“还没想好,先休息几天。”
近几年失业并不算一件很意外的事情,但不同的是有一些人有父母帮衬,有一些人被父母拖后腿冷嘲热讽,我处于居中的位置,无父无母地靠自己。
因为稍微有一些存款,能县的消费不高,我也有自己的房子,天气也渐渐凉了下来,不开空调也没什么……出行也不用电动车了,我呆在屋子里暂时没有很焦虑。
但到底是失业,不是休假,在网上去一些讨论话题下,小组里,还有一些平台上逛逛,大数据会根据我的搜索习惯反复地推送失业的相关信息,乍一看全世界都在失业,好像世界经济迅速变成陡峭的直线下跌,我就停止了在网上找失业的信息寻找解决办法,把这些社交平台统统卸载,再装回来重新注册了一个账号,立即变得清爽起来,但也没了上网的兴致。
如果不是去上班,我能去做什么?
手工提不起兴致来做,我并不是真的喜欢做手工,仔细想想,也只是用来消磨时间的另一种方式,我给所有做好的东西拍过照,于是一股脑地发到自己的微博上存了档,所有东西就都被我挂在网上便宜卖了,只卖出去两个可爱的兔子摆件,剩下的不断擦亮也没人买,于是打包装盒子里扔了。
这么一扔,就愈发不可收拾起来,仿佛目光所及都是垃圾与冗余,举目一望,我开始大扫除,把家里里里外外收拾干净,清理了一大袋垃圾,清爽了许多,又开始清理微信,删去了那些已经毕业很久的学生的家长,又检查了有没有还没退出的家长群,刷了一遍朋友圈,删去了几乎从不联系的小学与中学同学,再刷一遍,删去了剩下的家长们。
到了晚上,又删去了从未说话的同事们,想了想,把李勇全等也删掉,他的头像已经从熊吉换成了自拍。
于是,微信列表变得空空荡荡,只剩下我自己,甘玲,朱二婷,邻居,那位警察。
朋友圈的信息立即变得清爽起来,最近一条是上个星期,朱二婷拍了和我一起吃的米线。
我竟没有刷到,还没给她点赞。
她从来不会发消息提醒我点赞,等闲杂人等都被我删掉之后,我郑重点开朱二婷的朋友圈,竟然发现了许多条消息与我相关,一同去桥南吃烧烤,给我买了慰问的糕点,做活动时和我的合照,我竟都没有留意,于是一一点赞,朱二婷发来消息:你好像网上说的,在批阅我的朋友圈。
姜茴香:已阅。
朱二婷发来个搞怪的表情包。
我又点开邻居的朋友圈,发现她居然每日会从公婆处视频,截下猫猫每日状态配图。
再点开甘玲的朋友圈看,不出意外是一条横线。
退出来时,朋友圈忽然更新。
甘玲发了条朋友圈,竟是一条胖滚滚的大鲤鱼,躺在超市的水箱里吐泡泡。
我点了个赞,甘玲立即发来消息:吃吗?
姜茴香:啊?它好大。
甘玲:我把它变成鱼片。
姜茴香:老板能让你带走吗?
甘玲:买。
姜茴香:我失业了。
我一直还没对甘玲说这事,此时此刻提起来,我又想撤回了。有种剧烈的羞耻感,我从此之后就不再是小姜老师,只是姜小茴了,平平无奇的一味不常用的调料和一味讨厌的香料。
甘玲:哦。
我盯着这个哦沉默了很一会儿,想解读出一些什么意思。
过了会儿,甘玲发来一张图片。
鱼已经变成鱼片了。
我待在原地,看看时间,总觉得待会儿甘玲要出现在我家门口,带着佐料做一锅水煮鱼。
但到底是我想多了,甘玲发来消息:被买走了。
姜茴香:你不来找我吗?
发完我就觉得我有病,撤回了。
甘玲:行。
我每次撤回都格外无效,每次矫情时都在甘玲面前自我暴露。
我点点甘玲的搞笑狼头。
我拍了拍甘玲并打了个饱嗝。
什么东西。
甘玲有点儿冷幽默的禀赋,我盯着那行字笑了会儿,看看时间,赶在甘玲下班之前买了点菜。
我会做饭,我只是没有心思捯饬。每次都是甘玲照顾我,现在我失业在家,没理由让一个下班回来的人再给我洗手作羹汤。我先煮米饭放在一边不要碍事,就去慢慢切肉末,肉末茄子和炒豆芽,都是很容易熟的菜,我打算等甘玲进来再炒。
在等待中,我忽然觉得自己像个没出息的小娇妻,猛地觉醒了点儿自我意识,站起来走出门去,却正好撞到从电梯出来的甘玲。
甘玲手里提着家兴超市的员工马甲,穿了那件熟悉的黑色卫衣,只是换了双白色运动鞋,一条灰色运动裤,猝不及防地和我面对面。
我拎着钥匙,再折返回去开门。
甘玲一直没说话,进来换鞋,把马甲随意地扔在地上,露出臂弯挂着的塑料袋,里面居然是半盒鱼片。
她要进厨房,又和我撞车,交通堵塞,我起锅烧油下肉沫,甘玲拆盒子,切小米辣和剁椒泡椒,还是一句话也没说,所幸厨房够大,等肉末茄子好了,她就拉开我,洗锅处理鱼片,沥水篮里的豆芽被她抖了抖放进不锈钢盆里搁到一边,左右手协作,厨房立即没了我的位置。
电饭煲早已切回保温模式,米饭的香气混着肉末茄子的味道沁出来,甘玲擦擦锅,瞥我一眼,终于露出点很难察觉的微笑:“今天怎么忽然下厨?”
我没说话,甘玲越过我去拿玉米油,漫不经心:“你去坐着吧。”
“你上了一天班……”
“我看你收拾家了,也没闲着,都炒了一个菜了,还想炒几个,豆芽凉拌了吧,吃多了不消化。”
呲啦——辣椒下锅的气味骤然冲出,甘玲面不改色地打开油烟机,锅铲翻了翻辣椒,又瞥我一眼:“给我找个下饭的电影看。”
我听令去了,厨房里传出诱人的热辣香气,我抱着手机蜷缩在沙发上,找好一部叫《最后的假期》的喜剧电影暂停,回到厨房,手足无措地想做点什么有用的事。
热油泼下,甘玲捏起厨房毛巾垫着放在一边,洗锅放水焯豆芽,给我让开了位置。
火舌还在热气腾腾地舔着锅底,水还没有烧开,我滴了一点点油,甘玲抱着胳膊站在一边,什么也不说,我猛地搓了搓脖子,回头指挥说:“你盛米饭吧,这个很快,我们就能吃了。”
甘玲微微抬了抬眉,伸手按了按我的肩膀,转头去端电饭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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