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起长安 风起长安 第87章
作者:于欢
“勇气并非天生,但若身处战场,死亡也就不那么可怕了,比昨夜更混乱的场面我也见过。”苏荷解释道,“突厥未灭时,经常南下,尤其是在冬天,草原上没有粮食,他们便抢掠大唐边境的百姓,父亲一直戍守在边镇,最后也在九原郡安了家,所以我与几位兄长便是在这样的环境中长大,连睡觉,都是兵刃不离身。”
“丰州乃漠北边境要略之地,可控河遏贼,苏将军镇守多年而不失,又助回纥立国,足以见其能。”李忱说道。
“周王的案子结了,长安的动乱也得以平息,但从圣人的处决上来看,大唐还潜伏着更大的危机。”苏荷说道。
“张国忠和陆善吗。”李忱按着额头,“眼下尚需自保,便更加无力改变这样的局面。”
“我虽不懂政治,却也知道驭下的制衡,在长安这么久,也逐渐看清了形势,张国忠此人无大智与谋,压不住陆善的。”苏荷说道。
“天下兵马,若得其三,天子又是如此,那帝王之位,谁敢说陆善不曾动过心思呢。”苏荷又道,“非大乱之时,一人统御如此多兵马,这等同于给了半壁江山。”
李忱躺在榻上久久不语,“王朝的命运总是逃不过盛极而衰,这次轮到李家了。”
苏荷看着忧心忡忡的李忱,便又坐得靠近了一些,“不管命运的走向是什么,未来发生什么,总会有解决的办法。”
——咚咚!——
“郎君。”思柔站在门口,“李十二娘子在府外求见。”
“领她进来吧,我现在不便下榻。”李忱对外吩咐道。
“喏。”
“李十二娘?”苏荷疑惑。
“她是为许贺子而来的。”李忱道。
“难道她和许贺子都与太子恒有旧?”苏荷楞看着李忱。
李忱点头,“李十二娘与公孙大娘都是从教坊出去的,太子恒从幸华清宫,最喜欢的地方不是汤池,而是梨园,在艺术上的天赋,诸皇子中,太子恒才是第一。”
“你的这位长兄李恒,当真不是一般的厉害。”苏荷说道,“能有如此多红颜知己,不顾性命为之复仇,这一点,倒与你有些相似。”
李忱抬手,忽然哽塞住,她闭上眼,叹息了一声,“太子恒仁善,不会愿意见到这样一幕的。”
“正是他的仁善与寡断,才会有这样一幕发生。”苏荷说道,“慈不掌兵,义不掌财,为人君,又怎可只有仁善呢。”
“你的那位吴王兄虽对你不错,但优柔的性子,也是难成大事者。”苏荷又道,“成年的皇子中,我看,只有十三郎最适合为君。”
李忱摇头,摸了摸自己的双腿,眼中满是忧心,“权力是天子的逆鳞,但凡我从前有所表露,今日我都无法救下李太守,国本已固,东宫才是天下所望。”
咚咚!
房门再次敲响,“进来。”
听到答复后,思柔推门将李十二娘带进屋内。
“郎君,苏娘子。”思柔行礼后退出。
李十二娘在李忱的屋内看见苏荷,颇为惊讶,她踏入内室,看见了榻上的李忱,整个人披头散发靠在床头上,脸色也有些苍白。
这一次,李十二娘收起了眼里的轻浮,雍王为两位太守雨中求情的事,在她出宫后就已传开。
这一举措,使得这位因落水案而淡退隐匿的皇子,又重新回到了人们的视野当中,臣民们为这位曾称为神童,作为储君培养的皇子,感到的,更多是惋惜。
“我知道你为何而来。”李忱说道。
李十二娘于李忱榻前跪下,“雍王既然能够舍命救两位太守,就一定有办法救下许贺子。”
“李太守和王太守是因我而获罪,所以我有必须要救他们的理由。”李忱说道,“如不是他们,李唐的江山社稷,从此危矣。”
“就算我有办法,但你又凭什么觉得,我会救许贺子呢?”李忱侧头问道,“虽是从犯,但祸乱长安,这是不争的事实。”
“昨夜之乱,我们是脱不开关系,然造成如此的真正起因,雍王心里应该明白。”李十二娘说道,“事有因果,不会凭空而生,且叛军并没有滥杀无辜,死在混乱中的百姓,乃是周王与邢载养的死士所为,我们要杀的人,从来只有一个。”
“你要杀皇帝。”李忱看着李十二娘说道。
“他是所有祸端的起因,中原的百姓都快饿死了,他却仍然只顾自己享乐,难道他不该杀吗?”李十二娘问道,“真相出来了,他身为皇帝却不肯承认,这是一个父亲,能做出来的事吗?”
李忱没有否认皇帝的昏庸之举,“刺杀皇帝,绝非是上策,你们都没有考虑在这之后,中原王朝将要面临的局面。”
“我们失败了,您却没有将我一同供出,也没有供出吴王,足以证明,您心中所想。”李十二娘又道,“雍王心中所存善念,与当时的太子恒一样。”
李忱长吸了一口气,“你们与周王不一样,我并非是是非不分之人,论善恶,我们当中,谁又是善,谁又是恶呢,我亦非大善,在这场暴·乱中,也存有私心。”
“心存慈悲,即是善念。”李十二娘说道,“其实,最应该坐上那个位置的,是雍王您。”
“这是兄长的话,还是你自己的?”李忱问道。
李十二娘低下头,只回了四个字,“事实证明。”
李忱挥了挥手,“永新娘子会与这盛世一同,消失于人间。”
“谢雍王。”
李十二娘走后,李忱离榻来到窗边,她坐在轮车上,抬头看天,乌云压城,院中风雨如晦,“这场大雨能将长安城内的血渍冲刷干净,却洗不净不堪的浑浊。”
苏荷将一件裘衣披在她的身上,安静的站在身旁陪伴。
李忱看着自己身上的裘衣,窗外雨声沥沥,寺院敲响的钟声依旧洪亮,“七娘。”
“嗯?”苏荷睁着眼睛回应。
“你能,再抱抱我吗。”李忱忽然说道。
苏荷为之一愣,随后笑道:“我还是第一次听到这样的请求。”她虽说着这样的话,但手中的动作却并没有拒绝,她将李忱搂入怀中,紧紧相拥了许久,“原来十三郎也有孩子的一面。”
“曾经,我讨厌自己的身份,也不喜欢这样的生活,”李忱说道,“但如今,我却有了不一样的想法,至少它能够改变一些普通人做不到的事,比如救人,比如昨夜,又比如,”李忱抬头,“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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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圣十一年,上元案过后,左相程希烈呈右相李甫各项罪证,皇帝遂命宰相程希烈、崔裕、御史中丞张国忠共同审理与清算逆党。
周王引兵作乱,囚宗正寺,褫夺亲王爵,废为庶人,凡修纂牒、谱、图、籍,皆除其名,周庶人生母张氏,赐死狱中,幽州节度副使张守仁以谋逆罪伏诛。
中书令李甫、御史大夫王珙皆以周庶人同谋罪入狱,由三司推事,皇帝钦定罪名。
上洛太守李守忠、扶风太守范元辅,因救驾之功,故免擅离职守之罪,除都督一职,不再涉治郡军务,四府折冲都尉降为兵团校尉。
龙武军大将军陈元礼、右羽林军大将军高仙之、右金吾卫大将军李司言、左金吾卫将军马麟、东平郡王陆善等将领救驾有功,皆有封赏。
作者有话说:
第93章 长恨歌(四十七)
天圣十一年春
——宗正寺——
宫中车马停于宗正寺前, 宗正卿、金紫光禄大夫、濮阳郡王李澈得知后,竟亲自走出公廨迎接,“冯翁。”
“濮阳王。”冯力回礼。
濮阳王知其来意, 遂亲自领路, “周王就关押在宗室院的静室。”
“有劳。”冯力道。
濮阳王领着冯力来到关押宗室子弟的庭院,四面高墙皆有重兵把守, 刚靠近时能听见官差与士卒的低声议论,唯不见院中哀嚎, 不免让人生疑。
“近日,周庶人李恬,可有什么动静?”冯力问道。
濮阳王摇头, 他很是奇怪的回答道:“自李恬关押进宗正寺就闭而不语, 没有哭闹也没有大喊大叫。”
冯力叹了一口气,带着左右宦官踏入院中, 而濮阳王等人便留在门口看守并未进入。
左右推开房门,冯力带着圣意走入,只见李恬安静的坐在榻上, 人来了也不睁眼与吱声。
冯力侍奉皇帝多年, 可以说, 皇帝诸子,都是他看着长大的, 每有如此场景, 他都要痛心不已,犹如看着自己的子嗣死去一般。
“十大王。”虽被褫夺爵位, 但冯力依旧恭敬唤道。
李恬睁开眼, 起身相迎, 叉手道:“冯翁。”
“李恬已经不是亲王了。”李恬说道。
“大家赐您周王爵号, 便是有心培养,您为何要如此做呢。”冯力问道。
“再显贵的封号终究不是太子。”李恬回道,“又有什么用呢,如今的局势,阿翁应该比我更清楚。”
“李甫与王珙相继入狱,如今大权都落在了张国忠与陆善手中。”冯力说道。
“阿翁是唯一一个圣人信任,且真正为圣人着想的人了。”李恬看着冯力说道,“李恬今日便要死去,再也无法为祖宗效力,望阿翁能够劝谏圣人,李唐的江山,不能交给乱臣贼子。”
“谁也没有料到会有今日的局面。”冯力说道,“苦心维持的平衡,即将打破,就连我,也没有办法改变了。”
“阿翁觉得,太子能够打破这个局面,又或是坐稳那把椅子么?”李恬问道。
冯力摇头,“太子殿下缺乏果断,但圣人看中的,是长平王,所以才迟迟没有废黜东宫。”
“如果今日坐在此处的是太子,阿翁还会来此么?”李恬又问道。
“皇子犯下任何罪即便是失手杀人都能获免,但唯独觊觎皇权,行谋逆事,无法赦免,不管是谁。”冯力回道,“这是大家的底线,也是老奴,所想。”
李恬闭上眼睛,“阿翁,您忠的,只是圣人,不是大唐。”
“我本官宦出身,名门之后,却因卷入谋逆案而受这非人之刑成为寺人,受女皇陛下赏识入奉左右,后又因小过被鞭打出宫,依附武士得以复入,就这样,我在权力之间游走,战战兢兢,漂泊不定,直到遇见了大家,我才安居下来。”冯力细细说道,“一个阉人,能做到这个位置,除了大家与贵妃娘子外,没有人不尊敬我,巴结我,不管朝臣与天下人怎样评价圣人,在我冯力心中,他就是万世明君。”
听到冯力的话,李恬放声大笑了起来,“是啊,他对阉人尚且念及生死相依的扶持情分,可是对于妻儿,却毫无半分垂怜,他于冯翁而言是万世明君,可对我来说,他根本不配为人君,为人夫,为人父。”
冯力并非是非不分,因此他没有反驳李恬的话,“哎。”冯力长叹一声,“这是老奴最后一次叫您了,十大王。”
李恬明白,眼中并没有畏惧,“我阿娘与外祖都已死在我之前了吧。”
冯力点头,李恬颤笑一声,“下手真快,真不愧是他的作风。”
“我最后,还想知道一件事。”李恬看着冯力。
“是关于雍王的吧。”冯力意会,“经过这件事后,雍王在群臣心中的地位超过了太子,但是雍王不可能成为储君,大家也没有这个打算,只是雍王对于大家而言,的确不一样。”
“为什么?”李恬不明白,“虽是救驾,然无召引兵入京,这与谋反何异,为何他能安然无恙,难道就因为是那个人的儿子?”
冯力摇头,“这个,老奴也不明白,老奴侍奉大家几十年了,唯有雍王,老奴是看不明白的。”
李恬瘫坐在榻上,“我知道他对雍王不一样,但是经过这种事,还能够…确实让我震惊,不过,”李恬闭上眼,“已经不重要了。”
冯力挥手,宦官斟满一杯酒端上前,而毒酒的旁边,还放有一颗蒸熟的贡梨与一盘含桃,用来掩盖毒药的苦涩味儿。
李恬看着那充满了讽刺的贡梨,狂笑了起来,他没有说一句求饶的话,而是笑着将毒酒一饮而尽。
酒杯落地,李恬变得有些疯癫,从而手舞足蹈的唱起了去年兵败南诏,张国忠奉命前往中原募兵,致使天怒人怨,少陵野老见后悲愤而作,而后便流行于中原的诗歌——兵车行。
“车辚辚,马萧萧,行人弓箭各在腰。耶娘妻子走相送,尘埃不见咸阳桥…”
“君不闻汉家山东二百州,千村万落生荆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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